深淵篇
第二節 命運
對於這個話題,瓊恩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是好,幸好梅菲斯也沒有打算等待答案,甚至沒有繼續說話。兩人各自低頭做著自己的工作,不再出聲。
誠然,如今是個好機會。伊卡沙城距離陰魂城很遠,受限於幽暗地域的地理環境,第二遠征師也鞭長莫及。瓊恩如今在矮人中聲望甚高,瓜理德斯城新敗,外界又無威脅——天時、地利、人和基本都有了。
「如果你能勝過我,那我自然就殺不了你。你連一個女孩子都打不過,又哪裡有男人的樣子啊。」
話是這麼說,瓊恩也並不當真認為梅菲斯會動手殺人,但對方的態度也已經很清楚。雖然是意料之中,但依舊難免抱怨幾句。
這並不算什麼特別的反應,意料之中的事情。比起這些,瓊恩更在意的,是梅菲斯為什麼會突然問出這種問題來。
瓊恩不在伊卡沙城的這半個多月里,梅菲斯在矮人當中已經擁有了極高的聲望,原因很簡單:全伊卡沙城的矮人戰士,沒有一個能接得下聖武士十劍。矮人崇尚力量,尊敬勇者,愛屋及烏之下,對瓊恩的巫師身份也就忽略過去了。
當然,從另一個方面來說,伊卡沙城人口不多,局限於幽暗地域之中,本身既談不上強盛,對外又沒有擴張餘地。而且終究是矮人,非己族類。這些劣勢,也是很清楚的。
「我出去一躺,隨便走走。」
記憶編織的引導、「田伯光」傳授的所謂內功、各種看似巧合的安排、種種意外的聚集,正是所有的這些,才造就了自己如今的一點「成就」。倘若沒有這些棋手的暗中操控,倘若真的「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那麼結果會是如何?
對於前者,瓊恩能有現在的成就,以十余歲的年齡躋身高階巫師行列,雖然並非史無前例,但也已經稱得上是神速了,不能再奢求更高;對於後者……基本還是空白。
「不信,聖武士怎麼能亂殺無辜。」
倘若說瓊恩的進步是神速,那麼梅菲斯的存在就是奇迹。
「沒什麼,」瓊恩笑著搖搖頭,「艾彌薇。」
伊卡沙城裡忙碌一片,矮人們正在熱火朝天地進行重建工作。此次大戰,雖然最後設伏成功,一舉制勝,但此前為了成功誘敵https://m.hetubook.com.com,還是有不少傷亡。死者自然直接安葬,傷者全抬到神殿里治療去了,首席大牧師安贊·鑽刃率領手下忙得團團轉,恨不得長出八隻手來,連芙莉婭這種客人都拉去幫忙了。除了人員傷亡,建築也頗有毀損,卓爾的投石機造成了不小的破壞,城牆、房屋、道路,都需要修補重建,好在矮人是這方面的專家,倒是不必太在意。倒是架設在地下河「深洪」之上的幾十架巨大水車被砸毀了大半,導致全城四分之三的區域供水系統癱瘓,造成的困擾不小,侏儒專家們正在加緊修復。
瓊恩對梅菲斯說,隨即起身出門。聖武士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依舊在對付她那一大疊資料。
犀利的反擊,立刻讓瓊恩啞口無言,恨不得把地面敲開個裂縫然後鑽進去。雖然兩人沒有真正較量過,但前日瓊恩以寶石跳躍戒指招來梅菲斯,一劍斬殺亞當斯,事後回想,倘若自己易地而處,也是萬萬擋不住那雷霆一擊的——而要論年齡,梅菲斯比瓊恩還小一歲。
※※※
前往瓜理德斯城,周旋于卓爾當中,挑動內亂,分裂家族,最終一手導演了最後的大戰。雖然因為羅絲及時復甦,未竟全功,但也已經很令人滿意了。回想起來,當初做出這個決定,可以稱得上是冒失,也並沒有一套嚴密完整的籌劃,很多細節都是隨機應變,其實破綻不少,最後能夠成功,也有很大的運氣成分在內——但瓊恩並不認為自己當時的決定是錯誤。
「事實上,這一次設計對付卓爾,倘若不是梅菲斯有這種聲望,要說服矮人們願意相信並且全力配合,只怕還真不容易。自己當時都沒考慮過這點,還自以為計劃周密,太疏忽了,太大意了,最後能成功還真是僥倖……」
那就讓我來面對吧。
這一次送來的資料和前番不同,只有少量是關於瓜理德斯城那邊的消息,主要是自己內部的事情。擺在第一項的,就是維康尼亞如何處置。
「因為總看到你被上級指揮著做這個那個嘛,先被派去送信,現在又派來找什麼魔像基地,」梅菲斯輕描淡寫地解釋,「我想你應該不hetubook.com.com會喜歡這種狀態。」
「原來是打這個主意么?」她笑吟吟的,「兩個字:休想。」
「只是,」他輕聲笑著,「希望歸希望,人總要現實啊。」
「是她吧。」芙蕾狄退出后,梅菲斯突然說。
「那行,你娶一個妃子,我就殺一個,你信不信。」
一句話說出,房間里頓時安靜下來。
瓊恩還算有點自知之明,自己出身低微,沒有直接投胎到陰魂城主家裡;有幾分天賦,卻也沒到驚世絕艷的地步。除非真以為自己套了傳說中的主角模板,否則最有可能的,就是現在子承父業,當個小商店的老闆,一輩子庸庸碌碌。就算有機會學習魔法,成為巫師,沒有能夠大幅度減少睡眠的「內功」,沒有吸收神力的采玉訣,現在估計也就是個還沒畢業的學徒,這種人世界上一抓一大把,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微不足道。
一邊想著,一邊走進監獄,直接找到看守,說要審問囚犯。以他如今的身份,這點要求自然不在話下。很快,瓊恩就再一次見到了維康尼亞。
如果說,自己此前的經歷,一直都是被人安排設計好,那麼至少這一次,相信並不在那些「棋手」們的預計之中吧。不管怎麼說,自己並不是一枚被完完全全控制的棋子。
矮人和魔法天然絕緣,對巫師難免在潛意識裡就比較排斥,瓊恩是因為先有魯文介紹背書,接著連立大功,如今又有前任國王的諭旨,矮人們才把他當朋友看待,倘若換了個別的人類巫師,只怕會被趕出門去。雖然如此,這終究也是個缺憾,幸好梅菲斯的存在彌補了這一點。
對於這個話題,雙方沒有再繼續談論下去,有些事情點到為止就好,說得太過反而不妥。很快,瓊恩主動轉移了話題。
「坦白地說,我也不是很清楚,」瓊恩承認,「以你我的年齡,現在就說什麼命運,什麼人生,只怕會很可笑吧。到底想要達到一個什麼目標,想要得到一個什麼結果,我現在未必能給出準確的答案。我所希望的,也只是自己選擇自己的道路——不管選擇的結果是好的或者不好的,對的或者錯的,總是自己選擇的,那就足夠了。」
「嘗試?」
所謂現實,不過就和圖書是利害權衡罷了。
雖然相識頗久,關係密切,瓊恩很多事情也不瞞她,但真正涉及自身機密的事情,例如記憶編織這種,是並不曾透露過的。然而她話中的意思,明顯是對瓊恩的處境有清楚的認識……甚至,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在勸誘。
「唔,是啊,」梅菲斯正在專心致志地埋頭幹活,隨口回答,「怎麼了?」
瓊恩凝視著梅菲斯,聖武士卻彷彿全不在意,依舊悠然自得地整理著她的那些資料,彷彿剛才那句話不過是順口閑談罷了。她將幾頁紙細心地疊起來,放進皮袋中,然後才意識到瓊恩的目光,「怎麼了?」她似乎有些不解地問。
瓊恩相信這不會是梅菲斯措辭不當,她既然這麼說,那就必定是有所喻指。但瓊恩不想再多問,沒必要,也沒意義。
不過,梅菲斯的話語里,似乎有一絲破綻,當然也可能是瓊恩的錯覺。「如果你能勝過我,那我自然就殺不了你」——那然後又如何呢?
「珊嘉姐姐和我說起過,你和芙蕾狄的事情,」她說,「她還是很喜歡你呢。」
從奧圖城出發時,第二遠征師指揮官雅達王子如此說,當時瓊恩還沒太在意,只當作簡單的祝福語,然而事後想來,只怕其中的意味並不那麼簡單,反而更像是某種暗示或者預告。
「我想,不管是誰,都不會喜歡被人操控的感覺吧,」瓊恩慢慢說,「至少我是這麼覺得的,人應該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對吧。」
「這些矮人,只怕未必能成為多大的助力吧,」瓊恩輕聲說,「當然,我會儘力而為。」
要如何處置,這件事原本也很簡單,一刀砍了,乾脆利落,什麼麻煩都沒有了,而且也合情合理。矮人和卓爾結仇多年,彼此殺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差這一個。
曾經有段時間,自己以為自己運氣很好,往往能逢凶化吉,縱然一時困窘,總也有意外收穫,但細想起來,世界上哪有這般好事。作為一枚棋子,如果說它「運氣好」,只怕更多是意味著背後控制的棋手實力強橫,深不可測。
「嗯?」
自己願意過那樣的生活?
「那你想要什麼樣的命運呢?」
當然,這種努力太過微弱,甚至連「反抗」都談不上,只能算是嘗試著https://m.hetubook.com.com去「偏移」。要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選擇,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是需要足夠的力量的。
「其實,我也正在嘗試呢,艾彌薇。」
「嗯?」
似乎有些道理,然而細想卻又覺得牽強,因為梅菲斯的原話,是「擺脫他人的控制」。
「夜女士與你同在。」
當時在王宮中,梅菲斯斬殺亞當斯,準備順帶把維康尼亞也幹掉,但被瓊恩阻止了,後來一直關在牢房裡。戰後諸般忙亂,又趕上前任國王「駕崩」,新王登基,千頭萬緒紛至沓來,一時間也無人顧及到她,直到今天才想起來。
※※※
「艾彌薇,你剛才說,如果我當了國王,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擁有很多很多美女后妃了。」
瓊恩一路走來,所有的矮人見了他都點頭行禮,十分尊敬,一方面當然是因為他的攝政議員身份,但更重要的是因為卓爾兩次攻城失敗。矮人族直率、豪爽,向來喜歡搞英雄崇拜,瓊恩第一次於戰陣中生擒敵人首領,第二次更一手策劃、奠定勝局,可謂是有勇有謀,近乎全能,正可謂是英雄。
如今僅僅是她剛才所說的這種程度,是並不足以讓人覺得「被他人控制的」,除非進取心和自尊心格外強烈。世界上給別人打工的,做別人下屬的,替老闆辦事的,多了去了,難道都會覺得是在被控制?梅菲斯以前是教會的成員,也經常奉命到處奔走,難道她也會覺得是被控制?對於瓊恩來說,如果沒有「記憶編織」,沒有一系列的「巧合」,僅僅只是作為陰魂城的公務員,被指派去出差辦事,那也是正常情形,拿人薪水,替人幹活,情理之中的事情,還不至於上升到「被人控制」的高度。
「……不用做得這麼過分吧。」
「一切好的和不好的,喜歡的和不喜歡的,想要的和不想要的,都是命運的一部分。」在拉沃克的巫師之墓里,莉法兒曾經如此說。
「對啊,嘗試。」
「也是,那我直接把你一劍砍了,一了百了,什麼麻煩都沒有了。」
當然,這個英雄也不是完美的——唯一的也是最大的缺陷,就在於這位蘭尼斯特先生是個巫師。
簡單的話,已經清楚表達了瓊恩的意思。作為棋子,他對自己的處境有明白的認識和覺悟https://www•hetubook•com•com,而且也希望擺脫這種局面。不會貿然行事,但也不會放棄機會,一點一點來。
「我離開陰魂城之前,奧沃老師曾經和我有過一次談話,」瓊恩說,「他一向羅羅嗦嗦,具體的原話就不用重複了,其實真正的意思就一句話:倘若我不是棋子,我能有今日么?」
然而……
正自有些尷尬,有人過來解圍。芙蕾狄敲門進來,又送進一大疊文書,然後悄悄退了出去。她和芙莉婭在戰前就進入伊卡沙城,一直處於安全保護之下,自然未傷分毫,如今矮人雖然戰勝,但受傷者也不少,城中牧師人手不夠,把芙莉婭都找去了,芙蕾狄插不上手,索性來給瓊恩這個新上任的攝政議員幫忙。
瓊恩不是笨蛋,這大半年來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已經足以讓他清楚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其他不用多說,一個「記憶編織」,就足夠說明所有問題了。毫無疑問,自己就像棋盤上的棋子,看似在自己行走,其實一直在被或明或暗地推動著,而在背後操控這一切的,有陰魂城,有大巫師,甚至……還有神祇。
「你剛才自己說的,」瓊恩抗議,「國王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擁有很多后妃。」
只是,知道了問題,不等於就可以解決問題。
當然,身為棋子,這並非自願,所以因此獲得一堆好處,這也談不上什麼感謝。就好像要人去上陣打戰,因此被發了一套精良的鎧甲兵器和裝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犯不著因此而感激涕零。然而問題是:既然背後的棋手花了這麼多的功夫,下了這樣大的成本,那麼又怎麼可能輕易讓棋子脫離控制,按自己的想法走自己的路?
「沒什麼,如果你這麼認為,那我倒真要好好考慮一下了,」瓊恩點點頭,很認真地說,「等哪一天我真的當上了國王,你就不會反對我和別的女孩子在一起了。」
「動不動就要拿劍殺人,哪裡有女孩子的樣子啊。」
梅菲斯轉過臉來,看著瓊恩,過了幾秒鐘,突然微微笑了一笑。
所謂力量,一方面是個人的能力,鍛煉到拉沃克或者奧沃那種地步,自然誰也不敢拿你當棋子;一方面則是勢力,世界上有很多國王領主,自己未見得特別能打,然而手下小弟無數,自然也能雄踞一方,不必看他人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