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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他入不入戰場，已經由不了他了，他要為陸六報仇，當初葉二所說的英雄路，並不是那樣的好走。

「陸六這狗東西，當初誑著我去當兵，說是會照顧你的，可是現在才幾天時間，水不挑了米不買了，是不是看我沒在家中，敢怠慢你了？老子跟他結義兄弟一場，沒想到他這個狗東西竟然如此大胆，今天非要在他老娘面前，將他腿打斷不可！」張洪義此時心中又急又怒，若是當日參軍的是陸六，要是陸六將老娘託付給他，張洪義自然也會像當成自己的親娘一般給他侍奉著，他原本以為陸六也會與自己一樣，沒想到現在看到家中米和水都沒有，自然便急了。

他這樣隱忍的悲傷，遠比大聲的哀號更讓人心揪。

張洪義這一次在家裡呆了兩日，每日他都會買罈子酒，在陸六墳上坐上半天，回來將水缸挑得滿滿的，又買了一大缸的米。

二月營州的天氣還有些冷，早晨下了綿綿細雨，百合穿著青色的襖子，頭上沾了不少白色的毛毛雨，身上也沾著，凍得臉色有些發青，嘴唇都失了顏色。

只是張洪義揭水缸時，卻發現裡頭並沒有多少水了。想起自己上回回來時，明明缸還是半滿的，他當時還對於自己將媳婦兒托給陸六照顧十分信任的，沒想到才幾天時間，陸六就敢這樣託大了！

身上雞皮疙瘩一層一層的竄起，那手以前壓得住肥豬，戰場上提著雙斧可以一刀砍下蠻hetubook.com.com子的人頭，可此時竟然握不住那一根輕飄飄的扁擔勾。渾身血液『嘩啦啦』急速的流，讓他遍體生寒，手中的東西『哐鐺』一聲掉落到了地上，打到他穿著黑底布鞋的腳趾上，他竟然張了張嘴，喊不出一聲『疼』字，彷彿整個人都沒有知覺了。

「冷嗎？」他跟以前好像有了些變化，昨夜回來時還嘻皮笑臉的，這一回經了事兒，倒像是一夜之間就成熟了許多：「我跟陸六等人，從小就一塊兒穿開襠褲認識的，成天沒事兒就混到一起，為此他不知道被他老娘打過幾回了，他老娘以前說他不務正業，好不容易謀了個衙門的缺，結果天天與我們這樣的地痞無賴混到一處，每回見了我們，他老娘總拿棍子追著我們打，說我們教壞她老人家兒子呢。」

「媳婦兒，不管你承不承認嫁我，這一回你以嫂子的身份給陸六安葬，替他老娘送終，在我姓張的看來，你已經是我的人了。回頭等我得了空閑，我會求義父他老人家做主，替我們操持婚事，將事兒辦了。」百合聽他這樣一說，歪著頭看他，他目光也不躲閃，臉不紅氣不喘，平靜的盯著她看，目光里滿是堅毅：

「以前陪你喝酒的時間不多，哪想到你這短命的狗東西，竟不等哥哥風光回來陪你喝了。」他說到後來，聲音哽咽了一下，又深呼了一口氣，強忍住了。

「你估計不能在他老娘面前，https://www.hetubook.com.com將他腿打斷了。」百合忍了心中的感受，看張洪義聽到自己這話張大了嘴，一副茫然不解的樣子，嘆了口氣：「陸六和他娘都沒了。」

她這樣的溫柔，讓張洪義心裏彷彿掀起了一圈圈漣漪的湖面，總想要做些什麼，握著她的手還不夠，摟緊她好像也還欠缺了點兒火候，他忍了又忍，眼角眉梢透出幾分猙獰：

張洪義想到這兒，陰沉著臉將蓋子一扔，提了牆上的扁擔就要走，連桶也不拿，一副凶神惡煞要去找人算賬的模樣。

「好弟弟，哥哥險些誤會你了。你安心的去，總有一天這個仇，你大哥不要命也給你報了！陸家的香火，我來替你承，往後我兒子就是你兒子，就像以前你拿你嫂子當娘尊敬似的！」

「你跑不脫的，哪怕你不願意，我姓張的背上強搶民婦的惡名，你也是我的。」他說這話時，還勾著嘴笑，以往看起來兇悍的臉，此時好像多了些什麼，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

百合無聲的嘆了口氣，將柴塞進灶堂里，這才拍了拍手，她起身朝張洪義走去，伸手拉他，他如落水的人抓到救命的稻草，死死將她握住了。

昨夜他已經悲傷過，此時表情鎮定得讓人心中發毛。他眼睛通紅，頭一回那張憨厚的臉上露出幾分凌厲狠辣之色，自己端起酒罈子喝了一大口，隨即臉頰肌肉抽搐，重重的將酒罈子砸碎在了墳前，『哐』的一聲，那hetubook.com.com罈子四分五裂開，酒灑了墳頭一地都是，他衣擺褲腿上也沾了，張洪義眯了眯眼睛：

當初要去當兵，本來就是為了奔著前程去的，如今前程倒是有了，可原本要這前程，為的就是家裡人為的就是兄弟媳婦兒，要換張洪義自個兒說，他是寧願窩在營州這個地方，當一輩子沒出息的殺豬匠的。原本出去奔前程，現在一切幹得好好兒的倒也不差，家裡媳婦兒有人照看著，他都盤算好了，幹個幾年，攢些錢，再跟鄧知州說他要告老還鄉，回來成親生娃的。

陸六母子埋在了城外一個土坡上，張洪義坐在簡陋的墳墓面前，將香燭紙錢擺好了，又將酒罈子口封著的泥拍了：

他還傻呼呼的，『嘿嘿』的笑：

「沒了是啥意思？」

鍋里飯燒開了，『咕咕』的冒著汽泡，屋裡生著火，飯香夾雜著柴火的熱氣，明明應該溫暖如春讓人渾身放鬆的，可此時張洪義卻像是置身於洪流之中，他抖著嘴唇，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心頭空落落的，手抖得厲害。

夜半三更的，百合看到他的舉動，問了他一句：

「誰，誰，誰他娘的……」他聲音哆嗦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渾身緊繃。

這一夜百合煮了飯，可張洪義卻怎麼都吃不下了，兩人坐了半晌，第二日他並沒有像上回一樣天不亮便離開，反倒是去打了些酒。張洪義回來城裡人都知道了，也曉得他結義兄弟陸六的事兒，看他陰沉著臉，眾hetubｏoｋ•coｍ.ｃｏｍ人大氣也不敢喘的。

張洪義眼中露出憐愛之色，他伸手摸了摸百合的頭，語氣有些溫和：

今日他好像談興很好，說起話來嘴角都帶笑，估計是回想到了以往的情景，他眼神都微微發亮。百合也不出聲，聽他回憶著過往的事兒，抿著嘴角安靜的聽。

一股寒氣自他腳底竄起，他一個大男人，以往再冷，都從未像現在這樣，身體開始輕輕的打起了擺子來。

原本他就是個急脾氣，在軍中一年多的生活又讓他脾氣變得更沖了，這會兒一發現不對勁兒就要衝出門去，百合聽他這樣一說，原本起身的動作又突然坐下去了。

「你幹啥去？」

他將陸六的死藏在心裏，這會兒不提，不代表他忘了，他藏得越深，他日暴發之後便會愈兇狠。至於婚禮的事，百合皺了皺眉，沒出聲，他也不準備要等百合的回答，牽了她就往家的方向走，這一回他嘴裏不再說要置辦什麼東西了，不再提要買花布鞋，要買緞子珠寶了，百合閉了閉眼睛，深呼了一口氣，空氣中全是潮濕陰冷的味道。

「怎麼了？」張洪義覺得有些不大對勁兒，轉頭來看，就見百合坐在灶台前，眉頭微微皺著，面無表情也不出聲，心裏登時就慌了：「是不是有人欺辱你了？」

「與南平候府葉家那位世子爺總是脫不了干係的，不要擔憂，此時報不了仇，往後總有一天能報的，就像你說的，你還年輕，南平候也不是生來就是南平候的。」她www.hetubook.com.com將那日的事兒一說，張洪義渾身抖著，緊緊將她摟進懷裡，一滴滴水跡落在她頭頂，沒入她頭髮根里，如淋了一場雨似的，他安靜的不出聲，甚至連自己流淚的那一面都不願意被她看見，百合也就假裝不知道了。

直到兩天之後，鄧知州派了士兵過來請他，他才走了。

他也不出聲，又歪頭去看米缸，缸里有些米，可並不多，張洪義拳頭握得『咯咯』作響，嘴裏罵罵咧咧的：

以往無論多寒冷，他的手心總是乾燥而溫熱，可此時卻又涼又硬，彷彿石頭。他握百合的力道有些大，捏得人有些疼了，百合任由他抓緊了，另一隻手環住了他的腰，如哄孩子一般，輕輕拍打著：

「他們母子二人死了，喪事我辦的，只是不知道你在哪兒，通知不到你。」百合挽了把柴，塞進灶里，張洪義聽到這話，只覺得一二月初春的天氣，剎時卻寒冷得如同置身於十二月的寒冬。

這一走就是半年，太子反了，同時反的，還有淮南手握重兵的潘氏。新皇登位兩年，根基太淺，面對這場叛亂，唯有向其餘幾個知州借兵，在這關鍵的時刻，鄧知州借朝廷四萬兵馬，任自己的義子張洪義為都知兵馬使，由他領兵北上，助新皇一臂之力，並剿除廢太子餘孽。

可現在百合的表情讓張洪義覺得有些不大對勁兒，心裏如揣了只小兔，惴惴不安的：「怎麼了？」

百合看到這情景，走得遠遠的。張洪義呆了近半個時辰，才爬了起來，朝百合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