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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名太監在那聲音起時便放開了人，彩娥伏在殿外門檻旁，深深謝恩，晚風帶著細雨落在她背上，只覺涼意森森。這涼自心頭起，后怕，慶幸。慶幸自己未在西配殿的宮人吹捧恭喜下昏了頭，誤以為陛下對自己有意，慶幸這兩個月來一直謹守本分，不敢有絲毫非分之想，不然……她定活不到今日。

步惜歡抬眸，眸底忽有韜光起，「擬旨！」

她這一路如此拚命，總不能叫她白拼。

有人背後戲稱，這小子要是日後當了將軍上了朝，這名字大概會讓朝中那群文官抖上一抖。

只是這少年並無傲人的家世，就連名字也叫人聽了哭笑不得——周二蛋！

傍晚，玉殿窗前，香絲濃，花爛漫，遮半張瓊顏，隱約見紅袍窣地，華毯如金。

步惜歡笑哼一聲，走回窗邊，「那丫頭服侍過她，哪怕只有幾日，她也不會忘了。哪日她回來，知道人死了，定要怪朕罔顧人命，不堪為明君了。」

步惜歡走到龍案旁，拿起那封言簡意賅的信來，又拿起這行軍一路的密報細瞧。

范通抱著拂塵，垂首而立，「陛下生姑娘的氣，還顧念著姑娘，這氣還是不生的好。」

九月江南，淡煙細雨，不見明霞。

勿念！

人數多少在於其次，親兵的重要性在於平日照顧將領的飲食起居，戰時作為將領的護衛隊，因此必須是心腹之人。

軍中的談論並沒有影響暮青，她升了軍侯，忙得腳不沾地。

范通執著拂塵，耷著眼皮，一動不動立在殿門外，彷彿死人。

步惜歡自嘲一笑，想必她是不記得了，若記得，何至於不惜性命，何至於……叫他勿念？

密奏、軍報，雪箋墨跡，密密麻麻，唯一張粗黃紙靜躺其上，字疏言簡，只五個字——我很好，勿念。

整整十八載，終有一人可念，卻叫他勿念！

行軍操練是好，自薦當餌是好，還是呼查草原孤坐五日夜，淋那一夜雨，夜半染了重風寒是好？亦或者，孤守上ｈｅtｕbooｋ•ｃｏm.ｃoｍ俞村，苦戰一日夜，殺敵八百，負傷兩刀，割肉療傷是好？

彩娥由著太監將她拖出內殿，隻眼底含著掙扎，狠心一賭！

那聲音微涼，似一聲嘆，「日後，殿中不必再焚香。」

啪！

深吸一口氣，本想嗅那煙雨清涼，壓下這一腔胸悶，卻嗅進滿腔的蘭香薰香明燭膏香，這殿中何時香氣如此濃郁了？步惜歡蹙眉，瞥那香爐，爐中香絲裊裊，纏纏繞繞，擾人煩憂。

范通拉著老臉，面無表情，「彩娥侍駕不周，理應杖斃，是陛下仁厚。」

范通耷著眼皮又退出了大殿，來到廊下，拂塵一甩，即刻有幾名宮人魚貫而入，見殿中之景，人人步子極輕，扶起香爐，撤去華毯，打掃撲灑在地磚上的香灰，麻利有序，不敢怠慢，不敢混亂，亦不敢發出聲兒來。

范通瞧她一眼，面無表情道：「今兒侍香的宮女彩娥，拖出去，杖斃！」

身後，幾名太監捧著新毯進了殿，彩娥趕緊起身隨著進去，將留在地上的抹布拾起，重新將地板擦拭乾凈，由宮人們鋪好華毯，端走香爐，這才跟著一齊退出了大殿，關了殿門。

一名跪在地上擦抹香灰的宮娥身子伏得尤其低，極力不叫宮袖在地板上留下聲音，卻忍不住肩頭微顫。

暮青接過來，道了聲謝。

陛下將她留下，於她有活命之恩，這兩個月她在殿中侍奉是盡了心的。因記得周美人不喜熏香，她在大殿那幾日，陛下便命殿中撤了香，周美人失蹤后，大總管命宮人重新點上，她擔心陛下幾日不聞香，忽熏濃香會聞著不適，便挑著那氣味頗淡的香絲燃了。

晚風吹打花枝，煙雨飄灑窗欞，玉蘭輕落碎了窗檯一灘積雨，有人輕輕拈起，雨水濕了指尖，微涼。

她不敢竊喜，因心中清楚，陛下破了此例許不是因她，而是因周美人。陛下心中念著周美人，不然不會叫人留著西配殿的原樣擺設，殿中和*圖*書一花一瓶都不得改動，只需日日洒掃。陛下將她留在乾方殿侍候，許是愛屋及烏。這宮中諸位公子常以凌虐宮女為樂，她曾侍奉過周美人，周美人得陛下寵愛，宮中公子們多有不忿，若放了她出去，再侍奉別的公子，只怕不出幾日便不明不白地死了。

這沒良心的女人！

但無論是哪個聲音，少年成了軍中討論的熱門人物，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成了西北軍歷史上升職最快的新兵，其速度足可與當年的大將軍元修相提並論。

「得了吧！少拿朕打趣，心眼兒越發多了！」步惜歡回身，哼了哼，「你是內廷司總管，處置個宮女，還需在朕面前耍威風？」

在他面前處置，不就是想讓他赦了那丫頭？

放了手中那玉蘭，隨風雨送出窗檯，步惜歡拂袖行去那案前，望那信上簡字，那字跡清卓，落筆堅定有力，寫這信時，她身子當無大礙，只是這字收勢處鳳舞龍飛，略顯潦草，她那時很急？亦或者很為難，所以匆匆便作罷？

那小校走後，暮青關門換了衣袍，便出了門去。

她猜許是陛下心情不好，既如此，想活命便不可求饒，若哭哭啼啼吵擾了聖心，才真會堵了自己的活路。

一連兩個月，日日如此，陛下未曾說過不好，今日也同以往，不知為何就惹了陛下不快。

直到聽殿中人道：「來人」，死人才動了，推門進殿，見殿中香爐倒在地上，香灰灑在華毯上，未燃盡的香將那金絲絨綉染編織的華毯燙出個洞來。

他拿起那信來，目光卻落在信下，那些雪片般的密奏，密密麻麻寫滿她的一路。

許是上天聽見了她的祈禱，在她被拖到外殿門口之時，聽見殿中一聲微涼之音，「罷了。」

繁花后，男子垂眸，玉顏覆雪，薄唇緊抿，噙一抹寒涼的笑，指尖捏那玉蘭，似捏著某人脖子。

這些聲音皆出自西北軍的老軍，但親眼見過暮青之能的新軍和隨著新軍一路行軍的三千精軍皆難和-圖-書忘那草原上的五天五夜，軍中分作兩派，一派持懷疑態度，一派堅決擁護。

行軍路上，她少有沐浴，連束胸帶都不敢常換，只怕被人瞧見，或是回營帳晚了，引人起疑。她平時頗愛潔凈，這兩個月著實難熬，唯一叫她慶幸的是信期一直未至，許是這一路操練強度頗重，日夜作息亂了的緣故。如今有了這屋子，當可方便許多了。

軍中兵種，騎、步、車、水，西北無水軍，只騎軍、步軍、車軍，車軍在大漠難行，大多用於草原戮戰。西北軍中車軍編製少，大多是騎兵和步兵編製。軍職自下而上，伍長、什長、陌長、屯長、都尉、軍侯、中郎將、偏將、前後左右四將軍、衛將軍、驃騎將軍、車騎將軍、大將軍。

年前，五胡聯軍叩關，大半年的戰事，五萬將士殉國，新軍到達關城那日，關內二十五萬大軍齊迎，在那一日，新軍、老軍都記住了一個名字。

自薦追兇，草原對峙，村中苦戰，還真是她的作風！

殿外廊下立著的宮人個個垂首，身子躬得低了些。

賭那殿中男子會愛屋及烏，饒她一命。

那小校更加不好意思，笑道：「您剛升軍職，身邊還沒親兵，日後挑了親兵，這些領新衣的瑣事兒我就不來攪擾您，直接找您的親兵長了。」

男子紅袖忽然一拂！

軍營遍地兒郎，若有一人身比兒郎嬌，志比兒郎高，那一定是她，堅執驕傲，永不被世事所磨。自她離去，他便知她定有一日能披那戰甲，奏凱旋戰歌，執劍還朝，替父報仇。可他沒想到，她竟這麼快，這麼快……

西北邊關，胡人擅馬戰，步兵在軍陣中太易死傷。邊關不比行軍路上，再叫她如此拚命下去，他真怕她有一日把命拼沒了，他還盼著她早日還朝，跟她算算那「勿念」的帳呢！

彩娥面露死灰之色，卻未開口求饒，只望那負手而立風華無雙的男子背影，眸底有一絲掙扎的生機。

大殿明闊，華毯上置一龍案，蘭m.hetubook.com.com膏明燭照案上信報如雪。

目光匆匆從那二字上掠過，他又負手走回窗邊，天如霾，煙雨如絲，洗盡紅牆翠瓦。這江南顏色，一年復一年，年年望不出這宮宇深深，嗅不見那西北黃風。

步惜歡頓時氣笑了，回頭懶洋洋瞧了眼范通，「對！氣也是氣著自己，回頭還得替她著想，朕就是個操心的命，上輩子欠了她的。」

耳畔似迴響起那夜山中，她的一句「不懼千難萬險」，她何止不懼，簡直是拚命！她可還記得那夜他與她說的話？

嘉蘭關，大興西北隘口，關城位於關口最狹窄的山谷中部，屹立在地勢最高的嘉蘭山上，城關兩翼的城牆橫穿塔瑪沙漠，以其地勢險要，巍峨壯觀被稱為天下第一關。

領萬軍者，除卻殺敵勇猛，還得有將才。聽聞這少年曾在青州山中以少勝多，帶著一群孬兵贏了武將之後領著的強兵，但那終究是三五十人的演練，離戰場殺敵差得遠，有人覺得大將軍太看重這小子了些，但也有人覺得論殺敵，上俞村一戰殺敵八百，傷敵兩百便是鐵證，可更有人覺得，上俞村之戰，有魯將軍在，誰殺的馬匪多顯而易見，並非這少年的一人之勇。

很好？

軍侯也好，都尉也罷，日後關城內她有自己的屋子，關城外有自己的營帳，行事便比以前方便得多，遮掩身份也不需像行軍路上那般辛苦了。

那少年，行軍千里，揭青州山兇案，破草原機關陣，守上俞村百姓，一路壯舉，在新軍到達關城那日，大將軍論功行賞，親自提拔為軍侯！

暮青搬去了內城中一間獨立的院子，兩旁是親兵營，方便照顧她的起居。她的屋裡，暖炕、桌案齊備，比行軍時五人住一營帳、草席為鋪的條件好得多了。

他送軍需來時，笑起來有些不好意思，態度也恭順了許多，「周軍侯，這四身衣袍是秋衣，西北入冬早，十一月就該下雪了，十月中旬軍中便會發下冬衣來，所以你這四身新衣裳也就穿一個www.hｅtubooｋ•cｏｍ.ｃｏｍ來月，來年春兒還有新衣。」

軍中軍職越高，親兵人數越多。元修的親兵有兩千人，軍侯的親兵編製只有十人。

念了兩個月，念來了她的勿念，他就知道千里傳書訴衷腸這等女兒情，她不會有。

殿中，范通垂首立著，音調平得沒有起伏，「陛下仁厚。」

行軍時，她只想快些立軍功升都尉，好有自己的營帳，未曾想元修如此器重她，竟一舉將她提為軍侯。

她本不在乾方殿中侍候，是跟著周美人搬來的，周美人失蹤后，陛下意外地沒有杖殺他們，也未將他們撤出乾方殿，而是就此留了下來。其餘人都不準進乾方殿，只負責洒掃西配殿，唯她可在殿中侍候。西配殿里的宮人都恭喜她，因這汴河行宮，陛下身邊從不留女子侍候，這些年，她是唯一叫陛下破了此例的宮女。

軍侯乃將職以下，軍中基層的最高職，可率一軍，一萬兩千五百人。

范通不言語，萬年不變的老臉，此刻似乎寫滿了「確是如此」。

軍中謀職論軍功，一介新兵，戰場上能保命就不錯了，想憑著勇猛殺幾個胡人，頂多升個伍長、什長，想升個陌長都不容易，更別談可領千人萬人的都尉軍侯了。

關城中，大軍住在營房，軍侯有自己的營房和親兵。

暮青要點親兵，自然要點信得過之人，她剛升軍侯，尚未點親兵，此事雖不急，但若有心腹之人在，她在房中沐浴更衣，總有個把門望風的。

軍中有五校，校尉屬清貴武職，偏文，平日負責軍需之物等。那送衣來的小校是魯大身邊的人，跟著去過汴河城征軍，也是那日送暮青去新軍營的那人，那日那人還說叫她早日升上來，日後大家好說話，時隔兩月，暮青的軍職便比他高了。

暮青搬來營房的時辰是傍晚，一名小校為她送來了軍需——四套軍侯的衣袍、四雙軍靴、一面令旗。

那宮娥身子忽然一抖，手中抹布掉落在地，驚恐地抬起眼來，旁邊兩名太監上前來，拖著她便往殿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