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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看出他的疑慮，笑道：「我曾是關內侯不假，卻不是祠堂里的那位，那是我的父親。我名叫元修，皇上任命我為益州督軍，李大人，益州知州沒給你看批文嗎？」

元修轉向董研，「剛才你口口聲聲說是四石，縣太爺此刻又說是兩石兩斗，真叫我為難，我該相信誰呢？」

李效賢臉色煞白，頓覺不妙，此人對朝中情況如此熟悉，定然和京都高官大有牽連。

李效賢轉過頭不去看他，董研心裏頓時冰涼，再也顧不得，叫起來，「冤枉！租賦都是李大人要我收的，小人不過是個主簿，不能算在我的頭上啊！」

董研唯唯諾諾，「大人，其他人……還打不打？」

董研沒他那麼機靈，還在一旁高叫：「大胆！誰讓你在這兒胡言亂語，李大人是永安縣的縣太爺，他說收多少就是多少，豈容你撒野！」

不料元修臉色突然一沉，再不似剛才的嬉皮笑臉，喝道：「你假傳聖旨，退回去就算了嗎？來人，拿下這個主簿。」他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冷森森地道，「就地正法！」

元修笑嘻嘻地伸出手，「賬冊我看看！」董研拖拖拉拉地將賬冊遞給元修，元修大聲讀起來，「張小郎，三石二斗，責八板；王春江，兩石，責二十板；趙財，四石。果然叫財的有錢，這個居然交滿了四石啊！」

「少說廢話！」李效賢頗為惱怒，「高門世家都是祖上立了功的，或者是退下來的官員。多少輩子的規矩，免租免賦，要怪就怪你們祖宗不爭氣吧！你們這些刁民只知道自家辛苦，不知道北邊六個州都受災了，就靠著這些糧食救濟呢。皇上給我們定下的租子是多少本官就得收多少，一畝地四石米，少一粒也不行！你有話，去金鑾殿找皇上說去！」隨即又瞪眼，「愣著幹什麼，接著打！打死倒好，好叫這些刁民看看，敢拖欠皇上的租子是什麼下場！」

人群中一個三十幾歲的華服男子一直皺著眉頭看著，突然道：「行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只見祠堂前的空地上圍著不少百姓和官差，一個官員打扮的人坐在搖椅上，正是縣令李效賢，他拿著賬和*圖*書冊漫不經心地說：「下一個，二十。」

李效賢大喝一聲，「大胆，竟敢誹謗皇上，來人，快把他抓起來！」

元修轉頭看著李效賢，笑眯眯地道：「你這個主簿大概嚇糊塗了，居然誣陷起李大人了，大人說該怎麼辦？」

李效賢看著元修心中暗罵，卻毫無辦法，只得大聲道：「董研假傳聖旨，其罪當誅，立即行刑！」

李效賢臉上掛不住，乾笑道：「將軍真會開玩笑，呵呵……將軍遠來辛苦，還是請先休息吧。」

梅竹何日報新春？愁緒萬千縈苦身。

元修皮笑肉不笑道：「李大人，我雖然是個武官，可在京都也做了半年雜務，六部的規矩隨便你問，沒一個能問住我，你信不信？銀錢的損耗是半成，糧食的損耗是一成，你最多只能收兩石四斗兩升米。損耗居然到了快五成的程度，莫不是給大人運糧食的都是老鼠？」

後生悲道：「這新皇上比原來的皇上還狠，我們沒活路了！」

兩個官差這次拉出來的是一個老頭，老頭哆哆嗦嗦趴下，一板子下去就號叫起來，剛剛打了二三十下，老頭直翻白眼，叫也叫不出來了。

李效賢咬咬牙，道：「是兩石兩斗。」

「對！一畝地四石米，就是皇上定下來的！」董研平日里囂張慣了，完全沒有察覺不妥，叫道，「你說租子是兩石兩斗，有什麼憑據？你知不知道假傳聖旨是要砍頭的？」

「不要胡說！」李效賢攔住董研，轉向男子賠笑道，「這位公子說笑了，收多少租子當然都要上繳戶部，本官也是為朝廷辦事嘛。」

官差應聲上前，男子身旁卻突然閃出幾名護衛，冷冷地望著董研。董研嚇得一哆嗦，回望李效賢，「大人，這……」

李效賢臉色漲紅，旁邊的主簿董研喝道：「放肆，你是什麼人，敢和縣令大人這樣說話？」

李效賢見元修微笑著看著自己，眼睛里卻透出森冷的寒意，道：「既然侯爺為他們說情，就放了他們吧，下官這就去準備酒宴，為侯爺洗塵。」他不想留在此處，說罷站起，不料元修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李效賢掙了一下，https://www.hetubook.com.com卻像被生鐵焊牢一樣，紋絲不動。李效賢暗自叫苦，賠著笑臉問：「不知道侯爺還有何吩咐？」

李效賢猛然醒悟，怪不得此人好生眼熟，原來他長得和祠堂中關內侯的塑像十分相像，難道真的是塑像顯靈？他畢竟是讀書識字之人，一時不能接受這等鬼神之說，只盯著男子猶疑不定。

剛走過祠堂拐角，元修臉上便沒了半點笑意，卻帶著無比沉重之色。一個護衛上前，小心地問：「侯爺，這明明是縣令搞鬼，為什麼侯爺只斬了一個主簿？」

華服男子道：「你說得也是。」

已是初冬時分，大苑東南部益州，一個叫永安的小縣城卻仍舊風和日麗，沒有一點冬日的凜冽跡象。永安縣有一條永安河，此河遙對青山，青山碧水上下呼應，微風吹過，河面泛起粼光，令人心曠神怡。

李效賢恍然大悟，父子長得這麼像，真是嚇人！他趕緊過來賠禮，「下官知道大人會來我們永安縣，只是沒想到這麼早。京都距離此地足有三千里，不愧是馬上作戰的將軍，竟然半個月就到了。您真是辛苦，下官一早就準備好了府邸，請大人先進府休息。」

董研大吃一驚，問：「什麼？」

元修笑嘻嘻地道：「那我就告辭了，李大人可要保重。」

一陣風吹來，人人打了個寒戰，終於從這不再和緩的風中感覺到了冬天。

「分憂？」男子笑笑，「恐怕皇上受不起你的好心。益州今年收成好，我記得戶部的調令上寫的和去年一樣是三石。皇上嘆氣說太重，唯恐百姓難以承受，遂下令減了八斗，一畝地兩石兩斗，已經是天下少有的重賦了！而這隻是為了渡過眼前難關，必然不會長久如此。大人居然還多收一石八斗米，是要送給誰的？」

後生悲道：「我們都是窮人，整個永安縣算上，種地的沒有一個是有地的，那地都是高門大姓人家的。收上來九石米先要交給他們五石，剩下的怎麼可能交出四石糧食？」

董研魂飛魄散，他主持過的殺人場面也不少，卻沒見過這樣的效率，這才相信真的死到臨頭了。他拚www.hetubook.com.com命掙紮起來，叫道：「將軍！卑職怎敢貪墨，糧食運到京都三千里路，光關卡就有幾百個，處處都要截留，運送途中從上到下都要打點，加收一倍這是規矩啊！這還是看今年益州租賦太高，才只加了八成，誰也沒有辦法，人人都是如此，將軍怎能只怪我一個？你要殺，這天下就沒有官了！」

而與這般美景不合的，一聲聲慘叫正在不斷傳來。

「你不冤枉了？那好，動手吧。」

董研哭著轉向李效賢，「大人救命！念在小人給大人效命十幾年的分上，救我一命！」

元修冷笑，「李大人，你這個主簿連正法都不懂，怎麼當的官？」他上前摸著董研的脖子，笑道，「正法，就是殺頭！」一擺手，護衛上前一左一右扭住了董研的胳膊，下手極狠。

得知他是元修，倒讓李效賢鬆了一口氣。原先看他的派頭，只當是什麼王孫貴戚，督軍官職雖大，卻不能插手民間政務。

眾百姓皆面露驚訝之色，隨即大喜，個個爭著叫：「侯爺！」「是關內侯！」「侯爺，我每月都給您上香的，請您救救我們！」百姓紛紛跪下磕頭。

董研氣得跳腳，「來人，把這個刁徒給我抓起來！擾亂公務，給我打四十板子！」

「冤枉？」元修坐在椅子上，「不知你有何冤情，我可是不能插手政務的。好在你們縣太爺在這裏，你和他說吧。」

董研支支吾吾，看著李效賢，終於道：「是……兩石兩斗，卑職、卑職記錯了。」

李效賢打量這個男子，越看越覺得眼熟，心中奇怪極了，口氣放緩，「你有所不知，今年北方六個州遭災，西北的收成也不如往年，算來只有南邊這四個州豐收。我們益州又是產糧最多之地，本官吃著朝廷的俸祿，理應為皇上分憂才是。」

護衛有些不服氣，「侯爺是皇上親信，便是晉王也要賣幾分情面。這個縣令加賦加到將近一倍，就算晉王知道了，恐怕也不會明著包庇他。」

董研臉色尷尬，「卑職回去就將多收的退回去。」百姓聽了皆歡呼起來。

新晨盼得靈鵲至，空來不為傳玉音。

男子微笑，「這我倒是ｍ.hｅtubｏｏｋ.ｃom.cｏｍ知道，難道你也知道？那你的膽子可真不小。我看你也只長了一個腦袋嘛，怎麼不省著點用，這麼急著想丟了？」

元修冷森森地道：「天下我管不著，皇上只任命我坐守益州。算你倒霉，在益州為官，那我就從你殺起吧。」

元修笑眯眯地道：「多謝大人給我面子。我是粗人，記性有點不好，還想問大人一下，租賦到底是多少來著？」

華服男子也皺起了眉頭，伸手攔住要抓人的官差，問道：「縣令大人，你說是皇上要四石租子，有憑據嗎？」

前頭被打的後生忍不住道：「我們不是不交，是實在交不出來啊！往年一畝地兩石米，去年說是打仗，漲到三石，那也罷了。今年不是太平了嗎？怎麼反倒變成了四石？一畝地能出多少米？我們不吃飯也交不上啊。」

元修眉頭緊鎖，長嘆道：「董研說得沒錯，沒有一處不貪墨，沒有一處不加賦，普天之下個個如此，就算殺了李效賢又能如何？何況晉王也不得不防，皇上登基時日尚淺，還摸不清那些親王們的態度。現在緊要的事是穩定下來，我總不能給陛下再惹麻煩。」他遙望京都方向，滿面憂色，「災民等著救濟、邊城急著修復、內部尚不安定……益州是最富庶的州府，永安也是大豐收的郡縣，百姓尚且如此，這天下……這天下……唉！」

李效賢勉強與他施禮，雙拳攥得緊緊的。

男子皺眉道：「益州氣候得天獨厚，是天下少有的糧倉，好像一畝地能出八九石米吧？」

官差立即拉出一個後生，按在地上噼噼啪啪打起板子來，慘叫聲又響了起來。

元修若無其事地道：「李大人愛民如子，怎麼會做這種事？李大人，就因為這個主簿的緣故……」說著一指屍體，「很多百姓平白挨了板子，不如李大人出點補償，安慰一下黎民。咱們還按照你這主簿定下的規矩，一板子算一斗米，如何？」

整個縣城的功曹、捕快、衙役都面面相覷，董研號叫起來，「大人！大人！」

「且慢。」元修道，「大人還沒回答我的問題，真是皇上要你一畝地收四石租子嗎？」

元修對自己的手下道：「沒聽到李大人和*圖*書的命令嗎，還不幫忙？」隨著「幫忙」兩個字出口，董研的頭顱衝天而起。從元修翻臉到董研被殺不過片刻，一時人人都被嚇得呆了。

董研不敢相信元修是當真的，叫道：「將軍！將軍！我冤枉啊！」

幾名護衛毫不手軟，沖董研膝蓋窩一踢，他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一名護衛摘下他的官帽、拔出發簪，他的頭髮一下子披散下來，遮住臉面。

李效賢有些尷尬，「這……長途運輸，總有些消耗，不得多備一點嘛！」

二十板子打完，後生已經皮開肉綻，掙扎著爬起來，李效賢道：「下個季度，不交租子還是二十板，你提早準備吧。下一個！」突然他看著賬冊笑了笑，「這個有意思，三個季度的租子，一粒米也沒交，好、好、好，一百二十板，有意思。」

李效賢吃了一驚，坐直身子望去，見男子衣著不俗、神態悠然，顯然不是尋常百姓，心中有些忌憚，剛到口邊的呵斥咽了回去。他咳了一聲道：「這位公子，你是外鄉人，不知道我們這裏的情況。如今的百姓可是越來越刁，以往都是乖乖地交租，今年卻都叫苦連天，半數都沒收上來，若是不交租子的不打，這般刁民個個都會不交了。」

元修嘆了一口氣，「李效賢是晉王的人。」

百姓中一人突然指著男子叫了起來，「侯爺！是侯爺顯靈了！」

李效賢見這幾名護衛動作迅速、眼神冷酷，不像一般人家的護院，心裏更加沒底，道：「請問您是……」

永安縣城雖然不大，卻出了個被朝廷封侯的人物——元承茂。雖說元承茂的父親在他不足一歲的時候，就舉家遷徙到千里之外的西南扈州，但關內侯的祖籍還是這裏。作為永安縣的驕傲，元侯祠就建在永安河畔，坐擁美景一片。

李效賢臉上肌肉抽動，望著地上身首兩處、鮮血橫流的屍體，道：「但憑將軍吩咐。」

董研哭喪著臉看著李效賢，這叫他怎麼說？只好低下頭道：「小人錯了，小人沒有冤枉，只求將軍饒命。」

百姓一起哀叫：「是啊！看看誰的家裡還有米？我們吃飯都不夠，實在交不出啊！就是打死我們也沒用，只有那些員外老爺家才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