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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墓獸

作者:蔡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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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北洋龍 第二十九章 海上達摩山

第一卷 北洋龍

第二十九章 海上達摩山

這幫挖墓的軍閥,就愛用武器和蠻力搞破壞!歐陽思聰打賭,這是用加特林或馬克沁機關槍打出來的,否則普通的步槍射擊不會如此密集。也許是遇到某種可怕的機關,或者根本就是迷信鬼魂之說,出於保險起見就用機槍掃射。
它是一頭依然活著的獸。
歐陽安娜問他:「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幼麒麟鎮墓獸確實在看他,也確實轉了眼珠,眨了眼皮。
「Bonjour.」歐陽安娜說了句法語「你好」。她凝視良久,彷彿有一個世紀那麼長,最終發出一聲讚歎,「déjà vu.」
像所有女人看到漂亮首飾一樣,她也不可抗拒地打開玻璃櫃,蔥玉手指觸摸小鎮墓獸的鬃毛、鱗甲,還有鼻頭……
其實,剛才的感覺不是錯覺。
歐陽思聰盯著鎮墓獸的雙眼,不對——這鎮墓獸的眼珠子,剛剛好像動了一下!他再繞一圈,難道是幻覺?等一等,他確信剛才與現在,鎮墓獸眼皮的位置不同。他摸了摸那眼珠子,感覺不是金屬材質,好像某種寶石,還是唐朝與古波斯的琉璃?
木箱被抬入大樓。氣派的門廳有兩個景德鎮瓷瓶,一整套明朝嘉靖黃花梨傢具,裱著董其昌的字與八大山人的畫。二樓有個幽暗的大廳,門口裝飾著一對鹿頭,張牙舞爪的鹿角顯示出主人的霸氣。廳里幾十個大玻璃櫃,分別陳列西周青銅大鼎、hetubook.com.com西漢王陵兵陣俑、北朝石刻佛像、唐三彩武士與侍女、北宋汝窯天青釉碗,甚至還有西夏水月觀音絹本彩繪……
不過,這箱子里運來的寶貝,仍然令他滿臉詫異。伸手摸了摸怪物的腦袋,還有雪白的鹿角。這一路上都用木屑和廢紙包著,就是怕震碎了這雙角。
後半句的意思是「似曾相識」——每個人都有這種經歷,看到一樣陌生的東西或一張陌生的面孔,卻好像是在何時何地早已見過,宛如昨日……
她叫歐陽安娜,正是歐陽思聰的獨生女。
九色看著漆黑的大廳,看著對面的唐三彩武士與侍女、北朝的石刻佛像、許多張沉默的凝固了一千年的面孔……從它被鋼鐵包裹的身體內部,發出某種「吱吱」的聲響,就像一隻被主人拋棄的小動物。
可惜的是,這幼年鎮墓獸的表面,布滿坑坑窪窪的彈痕,有的彈殼還嵌在裏面……
歐陽安娜指了指小鎮墓獸。秦北洋走到玻璃柜子前,彎腰凝視這頭沉默的幼獸。
九色也看到他的眼睛。
一艘來自漢口的江輪,帶著長江下游的淤泥與水草,嗚咽著停在十六鋪碼頭。紀念一戰死難者的和平女神像尚未豎立,上海像一堆雜亂無章的積木。長長的棧橋上,中國苦力們將一隻木頭箱子搬上卡車。
天黑了。
此刻,這尊幼麒麟鎮墓獸,已被清hetubook•com•com理完畢,裝入特製的玻璃柜子。
九色很悲傷,不是因為自己被關在這華麗的監獄里,而是悲傷墓主人黃鶴一去不復返,渺渺茫茫,不知在天涯何處。
這是鎮墓獸不可抗拒的天命:一旦離開地宮,暴露在人間的光線與空氣中,所有力量轉瞬即逝。唯在夜深人靜之時,或在徹底幽暗的地方,才會恢復一點點力量。它只能哀鳴,微微戰慄,睜開雙眼,幾乎淚水漣漣,注視這與墳墓一樣死寂的世界……
卡車停在虹口一棟洋房前,三層的堅固建築,有著黑色外牆與狹窄窗格,巴洛克式大門口,懸挂一幅匾額——海上達摩山。
夜深了,南京路與四馬路的霓虹燈還沒滅呢,英國俱樂部的水手仍在通宵達旦狂歡。只是這棟名為「海上達摩山」的洋樓,布滿三千年來古物的廳堂,猶如重回唐朝大墓的地宮。
此後數日,這女孩常來看它。偷偷打開柜子撫摸,好像它是一頭溫馴的寵物。每每摸著鎮墓獸表面坑坑窪窪的彈痕,她都有心疼的表情……
歐陽思聰舉起放大鏡,仔細觀察鎮墓獸的每個細節。這是一頭幼年的麒麟,也就是四不相,也許墓主人還是個少年。主要材料是青銅,保存程度相當完好,還是金光燦燦的,在不同的燈光底下,還會發出五顏六色的反光。至於鎮墓獸脖頸上的赤色鬃毛,很難確定是哪種東西。也許真是和_圖_書某種動物鬃毛,比如獅子。還有層層疊疊的甲片,絕對是巧奪天工,更別說頭頂上的一對鹿角了。
多麼熟悉的眼睛啊,還有眉毛、鼻樑、嘴巴……這是何方來的工匠?分明是——
歐陽安娜有些害怕,在這古墓般的房間里,彷彿每個西漢陪葬木俑都瞪大眼睛盯著她的後背。她關上玻璃櫃門,攏緊了睡裙衣領,倉皇轉身離去。
「似龍非龍、似鳳非鳳、似麒非麒、似龜非龜!」
不,這隻幼年鎮墓獸正在看著自己。
他看到了九色的眼睛。
「幼麒麟鎮墓獸!」
這輛車從插著各色國旗的大廈前駛過,彷彿檢閱整個外灘,羅馬柱與花崗岩條石的陰影掠過車頭。經過全鋼結構的外白渡橋,橋下是蘇州河與黃浦江的交匯點,濁浪滔天,埋葬多少英雄。隔著檣櫓連帆的對岸,卻是一派田園風光的浦東。
離開地宮的鎮墓獸九色,剎那間認出了這張臉!
忽然,她摸到某種液體,從這頭獸的眼角分泌而出。
玻璃柜子里的九色,瞬間恢復一本正經,重新成為幼麒麟鎮墓獸,獃滯地注視地板。
幽暗的光線里,十七歲的女孩,看到這尊新來的寶貝,來自唐朝小皇子地宮的鎮墓獸。
歐陽思聰準確地叫出了這件寶貝的名字。
又一個炎熱的午後,窗外大樹上的蟬沒完沒了地聒噪。她又來了,穿著白色的學生服,身後跟著個年輕男子。
1917年夏天,尚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標標準準的舊中國。停泊在吳淞口的幾艘中國軍艦,已南下廣州支持孫中山護法。黃浦江上儘是外國軍艦,煙囪噴出團團黑煙,「裝飾」著外灘大廈屋頂上的天空。
歐陽思聰慢慢後退,鎖上廳堂的大門,擦去額頭冷汗,急忙去三樓女兒的閨房。
半個月前,他到漢口採辦一批貨物。當地朋友知道他愛收古董,便說從陝西運來一樣寶貝,剛從唐朝大墓里挖出來的,還新鮮熱乎著呢。賣家是個軍閥的副官,帶著全副武裝的士兵,押送一輛大車而來。歐陽思聰只看了一眼,當即拍板決定要了,經過討價還價,最終以一千塊大洋成交。他從銀行取了現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裝箱運上輪船回上海。
一個中年男人捻著拿破崙三世式的鬍鬚,右手掌心轉著一對老核桃——正宗的平谷老樹悶尖獅子頭。他叫歐陽思聰,這棟樓的主人,穿著寶藍色絲綢長衫,身形高大,膚色發紅,留著濃密鬍鬚,配上咄咄逼人的眼睛,一看便知是個人物。
他感到心慌,有些喘不過氣,似乎這間布滿古董文物的廳堂,剎那間變成陵墓地宮,背後多了一組巨大的棺槨。
眾人退散,只剩下幾個工匠,打開木頭箱子,露出一尊奇形怪狀的金屬雕像。
晚清上海醫生陸士諤,在宣統二年做了個夢,醒來竟是宣統四十三年,西曆1951年。——中國實行君主立憲已四十年,上m.hetubook•com•com海的外國租界早已收回,高樓鱗次櫛比,空中翱翔無數飛艇,洋人見著中國人無不尊敬有加。萬國博覽會在繁華如曼哈頓的浦東舉行,「把地中掘空,築成了隧道,安放了鐵軌,日夜點著電燈,電車就在裡頭飛行不絕。」「一座很大的鐵橋,跨著黃浦,直築到對岸浦東。」中國海軍在吳淞口大閱兵,總噸位世界第一,光一等巡洋艦就有五十八艘。黃粱一夢醒后,他寫了部幻想小說,名字大氣磅礴——《新中國》。
「我叫秦北洋。」
女孩打開一盞小燈。她穿著毛茸茸的拖鞋,一條雪白的西式絲綢睡裙,襯托著小麥般金黃的膚色。她的眼睛居然是琉璃色的,鼻樑和嘴唇的輪廓略高,略微自然卷的長發,似乎自帶椰風婆娑。九色看到這張容顏,便記起長安城裡,風情萬種的波斯女奴。
「喏,就是這個!」
它叫九色。
它不是一個死物,也不是一尊金屬雕像,更不是一台殺人機器。
一個女孩的腳步聲。九色可以斷定,就像一千兩百多年前,那些芙蓉如面柳如眉,穿著襦裙與大袖的女孩子。
他與安娜的年紀相若,身長超過六尺,比女孩高了一頭。他穿著白布小褂,全身短打,像碼頭上的苦力,肩上背著個木箱子,手裡提著鎚子,又似走街串戶的工匠。在他胸口的衣服下,隱約浮現一枚血色玉墜子,發出淡淡溫熱。
忽然,門開了。
第一眼,他就被這對雪白的鹿角征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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