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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年，秦北洋在京郊駱駝村，跟父親學會了鋦瓷技術——民間俗稱「小爐匠」，扁擔一頭火爐子，一頭工具材料，走街串巷吆喝「鋦盆，鋦碗……」用繩子把瓷器拼好捆牢，兩側鑽孔，抵緊鑽桿，拉動小弓，再將鋦釘嵌進釘眼，錘實敲緊，最後用糯米漿和骨膠塗抹。鋦釘從器物外壁嵌入，並不|穿透內壁，碗內不見釘痕，可做到滴水不漏。老秦是在頤和園裡，跟著內務府的老工匠學會的。

秦北洋瞪大雙眼，將這些建築的樣式，從裡到外，一梁一柱，一窗一木，猶如照相機與攝像術，牢牢記於心間。他又在腦中勾勒出各種尺寸的圖紙，搭積木般造起故宮三大殿、圓明三園的亭台樓閣、地安門與鼓樓，還有東陵與西陵的所有陵墓形制。

小年，在北京是臘月二十三。隴西堂又進了一批貨，秦北洋跟夥計們一起搬運。雖是數九寒天，但是貨物沉重讓人大汗淋漓。他索性脫下棉襖，只留一件貼身坎肩。

來訪「貴賓」自稱家道中落，只得變賣祖傳寶貝。他打開一副木頭箱子，露出美輪美奐的木雕佛像。

他在將死之人的耳邊問：「是誰派你來的？」

「此犬與我相依為命，請容小的帶在身邊，還能為府上看家護院。」

李博通這人好面子，禁不住哄，拿腔拿調起來：「知道玉沁嗎？」

這位老古董商點起燈，取出放大鏡，仔仔細細觀察，拍案稱奇：「居然是個真貨兒！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隴西堂的材料考究，以黃銅大釘鋦補瓷器。秦北洋把瓷器修得嚴絲合縫，鋦釘本身也成了裝飾。就像有人把完整的紫砂壺故意弄裂，再請鋦匠修補玩出花樣，如打了補丁的西裝別有風味。

客人點頭道：「李老爺厲害！據先父說，這木雕佛像的容貌，乃是模仿遼國太后蕭燕燕。」

秦北洋化名李隆悌，就此在隴西堂住下，跟幾個工匠擠在廂房。九色不能進屋，只能做看門犬，住在牆角下的狗窩，和-圖-書這讓它老大不樂意，但也只能將就。

秦北洋心想這地方是待不下去了，正要準備逃竄，免得李博通買不到還要硬搶，這幫傢伙可是沒王法的。

德勝門內大街，有對石獅子鎮守的大宅門，牌匾上三個金晃晃的大字——隴西堂。

這大宅原屬前清滿人勛貴，前後三進，後花園新修了好幾間倉庫。地下室有工匠在製造贗品。光仿新莽博局紋鏡就做了七八件，還有西漢金縷玉衣、宋朝的青銅器、乾隆玉碗……

「這……可真不好意思啦，人說家醜不可外揚，既然您老想聽，我也竹筒倒豆子吧——」秦北洋可不能暴露了白鹿原唐朝大墓，瞬間編好了劇本，「小的爺爺年輕時，在北京的王府做過長工，跟親王的側福晉有過男女私情。那位側福晉身患重病，紅顏薄命，臨死前將這枚血玉偷偷贈給小的爺爺。」

古董商姓李名博通，攀龍附鳳自稱李唐皇室後人，以隴西成紀為郡望，故名隴西堂。大宅進門是個照壁，題寫「金石世家」四字，大廳懸挂劉墉與紀曉嵐的字畫，擺設明朝黃花梨傢具，前清恭王府流出的描金四漆屏，大明宣德年間青花瓷。兩邊廂房各有倉庫，西邊放粗苯大件，比如剛出土的安陽青銅鼎，大同雲岡石窟的佛頭像。東邊儘是些小物件，從乾隆年的鼻煙壺到高古玉器，御用的象牙雕到西漢的五銖錢。這些古董剛進來時大多有殘破污損，需要精心修復才能出手，價格往往能翻幾倍。

剎那間，秦北洋腦中閃過自己的臉，不，是唐朝小皇子的容顏。

快到戊午年的春節，潛伏在隴西堂的秦北洋，送走風雲詭譎的民國六年，西元1917年，迎來波瀾壯闊的民國七年，西元1918年。

「呸！那可是暴殄天物！不要給臉不要臉。」

隴西堂主的這番話讓秦北洋始料未及，他心裡頭一涼，也只能硬扛到底：「掌柜的，這是小的傳家寶，萬萬不能賣給別人，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還要拿它給我爺爺墊棺材板的。」

「五百塊銀元如何？你若點頭，我現在就從賬房取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可在北京城裡買個四合院了！」

堂主李博通正指揮搬運，意外瞧見秦北洋胸口的和田暖血玉，立刻將他叫喚到屋裡。

「就是玉中帶有顏色，又像絲又像棉絮。黃色沁稱土沁，白色為水沁，綠色為銅沁，黑色為水銀沁，紫紅色就是血沁！又叫做血古，多是古墓里的隨葬品，玉器受到屍骨、色液、顏料、石灰、紅漆、木料、土壤的滲透，久而久之變成了猩紅色、棗皮紅、醬紫斑等等，至少需要七百年以上的時間。」

太白？

秦北洋合上死者眼睛，望向德勝門的城樓。今晚，必有大事要發生。

鮮血在天空飛舞，商販行人們尖叫避讓。肇事的小汽車，逃得無影無蹤。必是一起有預謀的殺人案，偽裝成交通肇事逃逸。大街上已空無一人，只待警察來處理。秦北洋蹲下來，發現對方還有最後一口氣。

忽然間，外面通報有貴賓到訪。李博通面色鐵青地說：「李隆悌，明早給個迴音！好自為之吧！」

「你不是工匠後代嗎？哪來的這種傳家寶？」

※※※

稍後，他用了七天七夜，幾乎沒合過眼，修復這一屋子「燙樣」。不能確定是否掌握了「樣式雷」的絕學？但搭建微縮模型這樁手藝，他已學會大半。

父親說過，有的風水師或道士，喜歡用童子血來驅邪避難，因為童子的陽精未泄，可謂是純陽至剛。農村還有種說法，若能找到八個童男子來抬棺材下葬，那是最為吉利的。

秦北洋又用去七天七夜，照原樣搭出紫禁城與圓明園的模型。

「這塊血玉可不一般，我看在一千年以上！而這裏頭的血沁啊，並無任何其他雜質，乃是純粹的童子血。」

自學了樣式雷，不知成不成器？那麼，李淳風的絕學呢？

秦北洋不能打草驚蛇，更不能https://www.hetubook.com.com被對方認出自己的臉，便躲藏到廳堂背後觀察——這件遼代木雕佛像，正是兩個月前海上達摩山失竊的文物，原本歐陽思聰的藏品，而佛像的三根手指頭，真實自己親手修補的。

不曉得唐朝小皇子的棺槨藏於何處？

此人此物必與刺客有關，怕是為了唐朝小皇子的棺槨而來？

踏入這間斗室，好像來到小人國——圓明園、頤和園、北海、中南海、紫禁城，東陵與西陵，縮小在方寸之間。秦北洋嘆為觀止，被英法聯軍燒毀的正大光明殿、上下天光、喜雨山房、煙雨樓等等景觀，在這「燙樣」模型之中鳳凰涅槃死而復生。

李博通拍了拍桌子，總讓秦北洋聯想起海上達摩山的歐陽思聰。

「童子血？」

「李隆悌？名字倒是不錯，跟唐明皇李隆基一個輩分呢。」李博通年過五旬，瓜皮帽鑲著翡翠帽正，一身綢緞大褂，貌似個老學究，他注意到秦北洋身後的九色，「這大狗好生古怪。」

捂著胸口的和田暖血玉，秦北洋唯唯諾諾地退出去，正好撞上客人，似乎有些眼熟——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穿著長衫馬褂，一副京城裡常見的破落貴族模樣。

「李隆悌！我想要收購這枚玉佩，你開個價吧？」

李博通將信將疑：「幸好大清已經亡了，否則這偷雞摸狗的齷齪事傳出去，非得殺你全家的頭不可！你可知道這血玉的來歷？」

有清一代，營造陵墓，少不了三大家族：分金點穴的風水師李淳風後人，建築設計師「樣式雷」家族，還有製造鎮墓獸的墓匠族秦氏。

「器物精美，法相莊嚴，莫不是遼代的寶物？酷似真人實感。」

隴西堂進出的所有寶貝，包括贗品與廢品，都在李博通的腦子裡清清楚楚，絕無這樣的和田暖血玉，至少不是這小夥計「李隆悌」在府上偷竊的。

就是這張面孔，當時腳底抹油溜了，如今出現在隴西堂，必有蹊蹺！

兩年前，民國五年元旦，袁世凱剛稱帝和圖書時，有人來到京郊駱駝村，帶著一車棺槨，謊稱是前清尚書之子，雇傭秦氏父子幫他在香山碧雲寺附近尋找墓穴。香山雪夜，棺材里蹦出兩個刺客，差點奪取秦北洋的性命。

「掌柜的……」

當日，隴西堂的主人召見了秦北洋。

秦北洋換回工匠裝扮，將唐刀藏在積水潭的土地廟，改換姓名謊稱李隆悌——跟武則天的孫子終南郡王李隆麒只差一字。

這件程門淺絳彩繪瓷器修補完，市價至少五百大洋，比進價高出不止十倍！

「回掌柜的話，這是小的祖傳，生下來就戴在脖子上了。」

又一日，李博通命他修復一批新進古董，竟是一屋子的建築模型，前清皇家建築師「樣式雷」的「燙樣」。

北京內城九門，分別為朝陽門、崇文門、正陽門、宣武門、阜成門、德勝門、安定門、東直門、西直門。西北面的德勝門，按星宿屬玄武，主刀兵，永樂大帝親征漠北，康熙大帝平定噶爾丹，都是出師德勝門，再由安定門班師回朝，寓意旗開得勝、太平安定。

李氏據說已經斷絕，《推背圖》絕學失傳。而皇家建築師「樣式雷」的技藝也不得外傳。看到這一屋子的燙樣，簡直喜從天降。

面對隴西堂主人的質問，秦北洋只能裝傻：「我爺爺沒多說。掌柜的，您才是古董行的大拿，您給小的指點指點？」

來不及說完整句話，那人咳出幾口肺里的黑血，便斷氣了。

李博通對辨別真偽和斷代是火眼金睛。

但他日夜觀察九色的變化，發現這隻小鎮墓獸並不興奮——如果唐朝棺槨真在這隴西堂的某個角落，縱然掘地三尺，九色也會把它挖出來的。

他雖是一頭腦筋不轉彎的犟牛，但從小擅長天馬行空的想象，更愛看小說聽評話，這樣的故事自然信口拈來。

中國古董行做假的傳統，由來已久，明朝人做的宋元書畫贗品，如今也成了寶貝。怪不得隴西堂日進斗金，說不定琉璃廠流通的假貨，大半出自這家作坊。

李博通忍不和-圖-書住觸摸佛像的嘴唇，注意到三根手指頭是後來修補的。他對寶物愛不釋手，當場以一千大洋成交。

難道早已被轉移了地方？

管家按照老規矩，給他一件淺絳彩繪大師程門的瓷器，檢驗工匠手藝。程門兼具詩書畫三絕，十年前仙逝后價格飆升。這隻瓷瓶是程門早年作品，名為《碧梧消暑》，畫著一位蒲扇老者在樹下納涼，只可惜被砸碎過，裂成了好幾道縫，收來已是殘品。

秦北洋心裏一陣後悔，應該把這枚玉墜子藏好的，怎能讓李博通看到？

不速之客收訖一千大洋現金離去。秦北洋悄悄尾隨在後，想要看看他的老巢在哪裡？或者抽個機會，將他秘密擒獲審訊一番。

未曾料到，德勝門的城門洞子里，一輛小汽車飛馳而來，將那人迎面撞飛。

「小的恕難從命！」

「太……太白……」

打開模型屋頂，可見宮殿內部，梁架與內檐彩畫，無不栩栩如生，猶如鼻煙壺的「內畫」絕技。西陵的各處寶頂與祾恩殿，讓他猶如回到童年，永寧山與易水纏繞左右，千萬畝松柏林隨山風呼嘯……

「略知一二。」

秦北洋認出了這張臉。

九色聽主人一言，立時雄赳赳氣昂昂，恍如戰無不勝的藏獒，眾人無不退散。李博通想想這宅子的古董招賊，便給秦北洋加了個差使，就是每晚牽狗巡邏。

秦北洋與工匠們喝酒聊天，只知兩個月前，從陝西運來一件「大貨」，看樣子像個梓宮——就是皇帝棺槨，但是夜黑風高，誰都沒細看，也不曉得藏在哪裡？

秦北洋知道吊起了李博通的胃口，順水推舟問下去：「您看我這塊玉有多少年呢？」

想當年，「樣式雷」家族就是先畫圖紙，后造微縮模型，呈現皇帝御覽批准，才去破土動工。燙樣用元書紙、高麗紙、紅松木等做成，用水膠粘合，已在倉庫存放百年，許多都有損毀，屋頂則以「盔作」之法，黃泥為胎模，高麗紙刷水貼合，再加兩層麻呈文紙、兩層東昌紙塗水膠粘在高麗紙上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