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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墓獸九色搶先衝過去，卡佳牽著汗血馬幽神，其餘人等跟在後面。

忽然，另一個女孩的聲音響起，說出兩千年前樓蘭人的語言，蜃龍的黑煙迅速消失。

英卡看到了英卡。

「還要繼續往下走嗎？」小郡王帖木兒的聲音在顫抖，「會不會是地獄？」

蜃龍卻絲毫不敢動她，反而在她面前顫抖、扭轉、起伏……甚至表演了一個空中翻騰三周半，就像個頑童。

王后聽說此事，心急如焚——樓蘭不是沒有過女王，外孫同樣可以繼承王位。這孩子長大以後，無疑將受到漢朝大皇帝與西域都護班超的鼎力支持。

十個月後，她生下一個健康的男孩。

也許要等到兩千年後，又一個小女孩路過，將這枚蛋從黃沙中抱起，帶回家孵小雞……孵小雞……

她是印歐語系的高加索人種，也就是雅利安人。

李隆盛抑制不住自己，他確信那女孩並非幻影，而是真實的血肉之軀。雖然相隔數尺之遙，但他能感到英卡的體溫甚至呼吸。

「我不是沒有去過地獄。」

鄯善王下跪祈求神龍原諒，追封英卡為樓蘭女王，併為她在羅布泊大澤下，興建一座宏偉的王陵。國王甚至按照漢人風俗，以諸侯王的規格，為英卡建造一尊鎮墓獸。鄯善王所雇傭的工匠，就是隨同班超遠征西域的墓匠族秦氏之一。

蜃龍想起兩千年前，樓蘭英卡在羅布泊大澤上的告誡——不要傷害任何人。

謎一樣的雙眼。

未雨綢繆，王后悄悄派出刺客，將這男孩溺死在大湖邊的水井中。

她的詛咒依然有效，幾年後，羅布泊的流水斷絕。人們紛紛遷徙到其他綠洲，三四百年後，整個大湖全都幹了，變成塵土飛揚的鹽沼。樓蘭古城，也如英卡的詛咒，成為荒原上的一座死城……

英卡就是這樣說服自己的，獨自騎上一匹駱駝，前往羅布泊大漠深處，尋找父親和愛人。

說罷，英卡掏出一把刀子，架在盜墓賊的脖子上。

英卡探出滾燙的嘴唇，親吻蜃龍鎮墓獸的額頭，就像一對前世的小情侶。

神龍憤怒了。它在大澤中興風作浪，吐出黑色煙霧，製造無窮的恐怖幻象，將樓蘭的人們化作光影，將田野城池吞入腹中，阻斷絲綢之路商道，甚至讓洪水漫過千里大漠，直到河西四郡的敦煌。

它既擁有鎮墓獸的所有特徵，同時也有神獸蜃龍的無窮力量，包括營造海市蜃樓的能力。

曲終人散，她念出樓蘭掌管生死的神靈之名，施下永恆的詛咒——樓蘭王國將從世界上消失，變成荒原中的死城。

所有的小動物，都ｗｗw•hｅtｕｂｏｏｋ•ｃｏｍ.cｏｍ會把第一眼看到的生命，當作自己的媽媽。

她先來到樓蘭古城，爬上佛塔，發現那團黑色煙霧。待到她騎著駱駝走近，卻是一座嶄新的城池，便是海市蜃樓般的鬼城。

「她沒有向我們透露往昔秘密、保留在墳墓里的生前多姿多彩的生活、萌發在湖畔的春天的碧綠、小船和獨木舟蕩漾河流里的回憶。她一定見過出城與匈奴作戰的樓蘭守衛部隊，見過滿載弓箭手和長槍手的戰車，見過經過樓蘭或在此地住宿的大批商隊，見過馱著中原高貴的絲綢沿著『絲綢之路』去西方的無數駱駝。她一定愛過人，也被人愛過。也許她的死，正是因為一出愛情的悲劇。然而，這一切都無從知道。棺木內側長五英尺七英寸，這位不為人知的女王，是一個身高約為五英尺二英寸的嬌小女人。」

我們姑且稱她為樓蘭英卡。

這條龍，夢見自己重新變成一枚蛋，掩埋在大漠黃土之下，無盡地沉睡，再不醒來。

神龍成了英卡的坐騎，沿著羅布泊大澤與塔里木河，游遍西域三十六國。他們飛上天山與昆崙山，到西王母的瑤池做客洗澡，偷吃王母娘娘的蟠桃。

剛剛大開殺戒的蜃龍鎮墓獸，竟然因為英卡的一個吻，陷入徹底的沉睡。

還留下樓蘭英卡腹中的孩子，就像十八年前的輪迴。

古城，街道，漢朝，班超，樓蘭英卡……都不存在，只是時光在你心裏的投影。

這頭利維坦似的凶神惡煞，可以吞吐天地萬物的鎮墓獸，竟然匍匐在英卡的腳下，用嘴唇舔著她的靴子，猶如五體投地的奴僕。

英卡大胆地觸摸蜃龍的觸鬚，還有它那腥臭的嘴唇。

小郡王舔了舔嘴唇：「伏羲與女媧在做……」

神龍「利維坦」的修羅場。

片刻之前，當小木在黑暗無邊的墓道遊盪，迎面撞到舉著火把的英卡。

理論物理學家李隆盛讚不絕口：「五十顆星，四十九實一虛，正如《易傳》『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伏羲女媧圖的星辰數量，包含大衍之數的秘密。」

建造鎮墓獸的那一天，神龍突然飛出羅布泊大澤，暴晒在太陽下，自願永久守衛英卡的遺體。秦氏工匠把神龍作為原材料，加上人工的青銅、石材、木板等等材料，包括產自祁連山的鎮墓獸靈石，製作成一尊蜃龍鎮墓獸。

小木以為幻影中的樓蘭少女又來了，伸手想要觸摸銀幕，或從幻影身體里穿過去，結果摸到真正的女孩胸脯，接著換來英卡響亮的耳光。

英卡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在她眼https://www.hetubook.com.com裡，萬物化繁為簡，覆蓋在墓主人身上的伏羲女媧圖織錦，只歸結為一個樸素的真理：男女之間最神聖的事兒。

兩千年後的英卡，看著兩千年前的自己與孩子，失聲痛哭……

神龍經常帶著英卡在大湖裡遊盪，她把龍的觸鬚塞在鼻孔里，即便在水底也能自由呼吸。偶爾狂風暴雨，神龍旋轉飛出水面，她尖叫著狂歡著抓緊兩隻龍角，竟然飛到電閃雷鳴的雲端，跟她的小龍一起騰雲駕霧，彷彿神仙伴侶……

以上摘自瑞典大探險家斯文·赫定的回憶錄，讓他連續兩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多年以後，作為瑞典文學院的院士，他還推薦過胡適和林語堂的諾獎提名。

塔里木盆地東部以及吐魯番盆地的早期居民是吐火羅人。他們的血統語言都屬於印歐語系，歐洲學者認為他們相比中亞的東伊朗族群，更接近歐洲的凱爾特人。

東漢班超的年代，羅布泊大澤畔，有過一個跟英卡容貌酷似的樓蘭少女。她才是蜃龍真正的主人，即便過去兩千年，鎮墓獸也不會淡忘主人的臉。

所有人躲在九色的鹿角背後，再次看到煙波浩渺的羅布泊大澤……

「織錦上有七十四顆星星。」秦北洋的眼睛與算術都強，「我猜，中間那一點是太陽，加上周圍十一點，代表十二月。下部中間一點是月亮，加上周圍十一點，代表十二辰。剩下五十顆星辰，四十九顆『實星』，一顆『虛星』，就是這顆風火流星。」

年輕的樓蘭女王懷中，抱著一具小男孩的乾屍。

斯文·赫定與李隆盛一齊動手，小心地打開船棺上密封的木頭。

這勇敢無畏的一吻，讓身後所有男人們，包括她愛過的，給她生命的，全都自慚形穢。

她冷冷地盯著他：「我想見見兩千年前的我。」

「英卡！」

班超是異域之人，天賦的英雄，他的一生註定漂泊流浪，不可能留駐在某個溫柔鄉里。

英卡的身後，是個皮膚白皙的年輕男子，肩上扛著一件奇怪兵器，像棍子又像鐵鏟。

它有黃鱔的腦袋，蛇的身體，四隻爪子，還有一對小角。它用好奇的眼睛，探望陌生的世界。而它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樓蘭小女孩。

是時候，告訴神龍真相了。

重返地宮，英卡仰望那條船型木棺，就像自己的獨木舟，這才是真正的樓蘭女王的歸宿。

還有她的親生父親，那個被全世界所尊敬的男人，女兒還沒出生就逃跑了，同樣有數不清的問題讓他回答。

英卡——龍之女，從她的名字可以看出，她是樓蘭ｈtｔｐs://www.hｅtｕｂoｏk•coｍ.cｏｍ鄯善王的私生女，遺留在羅布泊畔的樓蘭公主。她從未見過親生父親，獨自在羅布泊大澤的荒野中長大，陪伴她的唯一親人就是神龍。

宛如昨日，歷歷在目。

樓蘭古墓。

英卡下了駱駝，點著火把，大胆地闖入城門洞……

整個樓蘭都在流傳這件事兒，將來鄯善王的位置，必會被班超與英卡的孩子所繼承。

走到近前，竟然是一口青銅的窨井蓋，從蓋子邊緣透出幾道星光。

「伏羲女媧圖。」還是王教授眼光老到，「男的是伏羲，女的是女媧。」

樓蘭古墓深處，王家維教授抓緊機會拍照片，誰都不敢亂動樓蘭女王英卡的真身，大伙兒重新給她蓋上織錦，合上船棺的蓋板，不敢取走任何物品，以免驚醒沉睡中的蜃龍鎮墓獸。

直到二十世紀。

他以為遇到了復活的樓蘭女王。

它爬到她的懷裡，糾纏女孩的身體，調皮地玩耍。它長得很快，變成一條大蛇的形狀，先是吃小魚小蝦，又開始吃老鼠青蛙，直到變成一條龍。

在古樓蘭語里，英卡的意思是——龍之女。

兩千年前，被追封為樓蘭女王的龍之女，已變成一具木乃伊。

他走了，走向萬里覓封侯的英雄路，徒留下悲傷的樓蘭英卡。

樓蘭英卡自殺后，羅布泊連續一個月暴雨，在乾旱的西域沙漠，乃是聞所未聞的奇觀。

美麗的少女愛慕英雄，心甘情願為他奉獻一切。而她的容顏，她的性情，她的眼神也征服了大英雄。她一度天真地以為，這個偉大的男人，是神賜給自己的禮物。她和他，還有她的小龍，可以一生一世地生活在羅布泊大澤畔。

她躺在獨木舟棺材中，腦後是雞鳴枕，手邊放著「君宜高官」銅鏡。沒有金面罩和金手杖，只有一條褪色的長裙，皮膚被時光摧殘成黑色，羊皮紙般褶皺。滿頭烏髮今猶在，扎著金簪子。鼻樑很高，深深眼窩，嘴唇又薄又長，蕩漾著十九個世紀以來的神秘微笑。

它把她當作了媽媽。

今天早上，英卡唱過樓蘭古歌，短暫的酣暢淋漓后，她在羅布淖爾湖中划著獨木舟，看自己倒影在水波漣漪中破碎，咬著頭髮絲兒，想起李隆盛的雙眼。

距離樓蘭的毀滅，羅布泊的乾涸，已過去一千五六百年。樓蘭女王的陵墓中，出生於1900年的英卡，無畏地凝視自己上一世拯救過的小龍，如今的蜃龍鎮墓獸。

最重要的時刻到了，斯文·赫定親手掀開織錦——

小女孩發現十幾枚碩大的蛋，幾乎都已被野獸破壞，只剩最後一枚完整的蛋。她像遇到寶貝似的抱回家hetubook.com.com中，每天抱在懷裡，就像一隻孵蛋的母雞。

她和蜃龍之間的光影消失，就像舞台劇的謝幕，樓蘭的謝幕。

雖然，他帶著盜墓與防身武器洛陽鏟，卻完全被她怔住，跪在地上磕頭求饒。

然後，再讓他死。

他是小木——盜墓賊的首領，已成光桿司令，洛陽盜墓村的後生們，已被蜃龍鎮墓獸消滅了。

十年歲月，羅布泊大澤再沒爆發過洪水，神龍也沒危害過人類，絲綢之路南道暢通。每次童男童女的祭祀，神龍都把孩子們送回家——以上都是樓蘭英卡教化的功勞，她希望自己的小龍，成為樓蘭國的保護神，而不再是破壞神。

她也叫英卡。

利維坦，代表七宗罪的「嫉妒」。樓蘭英卡之死，確實出於王后的嫉妒，對於英卡媽媽的嫉妒，對於英卡兒子的嫉妒，也對於英卡本人的嫉妒。

於是，蜃龍鎮墓獸與英卡之間，又出現一道朦朧的光影，彷彿兩邊透明的電影銀幕。

她用古樓蘭語低聲說：「神龍君啊，你的主人，早已經死了。而我，只是英卡在下一世幻影。但我懇求你，放過這裏的每一個人……」

英卡十八歲那年，漢朝使節班超路過樓蘭，偶然相識。

小木最怕死了。他帶著英卡原路返回，來到蜃龍鎮墓獸肆虐的修羅場。

織錦上綉著五彩斑斕的圖案，漢人容貌的一男一女，衣袖飛揚，互相抱著對方的腰，雙目深情對視。兩人下身都是大蛇，糾纏盤繞，如膠似漆。

從小媽媽就說，羅布泊大漠深處，一旦捲起黑色煙霧，千萬不要靠近，那是神龍做法，吞吐天地。若有駱駝商隊路過，誤入那座鬼城，便永遠不會出來。

忽然，秦北洋看到遠方亮起一線光。

英卡第一次面對在羅布泊傳說了兩千年的神龍，竟是一條黃鱔似的大傢伙，頭上卻長著龍角。

她不是兩千年前的樓蘭少女，而是二十世紀的羅布人英卡。她的親生父親，就在這兒——始亂終棄的瑞典大探險家。

在無數屍體之間，蜃龍依然沉睡，盤踞整個黑暗空間。

終於，蛋殼碎裂，一隻奇怪的小東西爬出來。

女孩卻用西北口音的漢語說：「帶我走，我要去找一個人，我看到他們逃散的駱駝了。」

「對，下半身蛇形相交，就是男女之事，也是八卦陰陽之道。」王家維指著鮮艷如新的織錦，「你們看——伏羲持矩，女媧持規，代表天地方圓。伏羲與女媧兩邊，墨線勾繪日月星辰，象徵天體運行。」

臨死前，她唱了一首歌——這就是流傳了兩千年的樓蘭古歌，所有駱駝都在她的歌聲中迷失方向，就連飛鳥都從天上墜跌。和_圖_書

看到這一幕，秦北洋又看了眼九色，忽然明白——蜃龍鎮墓獸，是把英卡當作了主人。

九色收回了鹿角，李隆盛第一個鑽出來，溫柔抓住她的肩膀，卻被英卡用力掙脫。

就像白鹿原唐朝大墓中的九色，當它第一眼看到秦北洋，無論庚子年出生在小皇子棺槨上的嬰兒，還是三年前上海公共租界的海上達摩山，因為自己的這張臉，或者身上沾染的某種地宮裡的氣息，才讓他成為幼麒麟鎮墓獸的主人。

班超，投筆從戎的大英雄，西域和平的保護者，大漢皇帝的代理人，名聲響徹天山南北。

王家維教授用照相機記錄下來，英卡站在近旁，只見墓主人被一張織錦覆蓋。

英卡作為樓蘭女王下葬，埋在湖底深處的地宮，同時也禁錮了蜃龍鎮墓獸。

這片黑色煙霧的世界，乃是人心造成的孽海。羅布泊乾涸后，原本在湖底的墳墓，變成幻景之地，人世間的是非冤業，反覆掀起孽海波濤。凡人一墮其中，永遠沉淪不見，或化白骨，或化光影，或化海市蜃樓之氣。

黑暗中，她跨過鮮血淋淋的屍體，徑直來到蜃龍面前，似乎祈求神龍的原諒。

蜃龍的眼眶，滾落兩滴淚水，它明白了，不再有執念，不再有孽海。

她看著斯文·赫定，也看著李隆盛，一個是給與自己生命的男人，另一個也是給與自己生命的男人——某顆種子已在腹中萌芽，昨晚在冬天的星光下，羅布淖爾湖邊的剎那，心裏油然而生這種感覺。

開棺……

這孩子是大漢英雄與樓蘭公主的後代，結合兩個偉大民族，將是絲綢之路的守護者。

樓蘭女王的命令，焉敢不從？

湖邊緊挨一片大沙漠，有個漂亮的樓蘭小女孩，光著腳丫子踩到黃沙里。

眾人退出地宮，英卡竟有些戀戀不捨，彷彿自己的魂魄，已然留在船棺中。

樓蘭英卡徹底崩潰了，她抱著死去的孩子，悲痛服毒自殺。

讓他們死。

她不想讓他們就這樣死去。

倖存者們繞開蜃龍鎮墓獸與屍體們，九色走在最面前，汗血馬幽神都跟進來了。

樓蘭英卡漸漸長大，從小女孩出落成大漠與大澤最迷人的少女。小龍漸漸變成大龍，直到成為樓蘭頂禮膜拜的神龍。

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那麼無情無義，僅僅過去一個黎明，就背棄了誓言。但他應該去死嗎？在他死以前，英卡想再見他一面，向他問清楚為什麼？

李隆盛插了一嘴：「伏羲氏可是中華民族的始祖，三皇五帝之首，他與女媧氏結合，繁衍人類子孫，相當於西方的亞當與夏娃……」

其實，英卡也是第一次來到傳說中的羅布泊鬼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