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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這七位被害的公公，有兩個共同點：一是掌管宮中的庫房，二是品性端正老實。」

葉探長自然明白了：「因為文物最忌火災，水晶宮便是最適合的所在，萬一有祝融光顧，便能就地滅火。」

「珍妃娘娘！害死你的人是大太監崔玉貴，小的紹英尚不在朝內，與小的無關呢。」

小郡王裝模作樣地作揖還禮：「總管大人，您客氣啦，我家是蒙古世襲郡王，世受大清皇上恩典，宮中發生了如此離奇之事，父親命我竭力保護皇上安全，這是我們做臣子的本分。」

「嗯，這七位公公是難得出淤泥而不染者，卻也因此而葬送了性命。」

「不錯，葉探長，我剛才可是被珍妃娘娘嚇死了，我可得回府去休息了，您二位怎麼說？」

「不，我只是隨便一說嘛。大人，如今宮中儲藏文物最多的地方在哪兒？」

民國十三年，1924年11月4日，夜。

北京，故宮。

葉克難眯起雙眼，這雙黑洞般的貓眼，讓他想起一個年輕姑娘，她是刺客們的主人……

「這座水晶宮啊，還沒造完大清就亡了，從沒真正用過。三十年前，皇家風水師李先生在世時，說過這塊地方的風水適合藏古物。這些年呢，宮中失竊的寶物太多了，為了在避免損失，我下令將內府收藏的寶物集中一處管理，便選了四面環水的延禧宮。」

「告辭！請保重呢，咱們明早見。」

「對啊，有小太監說，那個被嚇死的老太監，臨死前叫喚著楊金英的名字，殊為可怕！」

忽然，名偵探葉克抬頭挺胸，朗聲道：「珍妃娘娘！大清已經亡了！十六年前，太后老佛爺已升天，光緒爺亦已駕崩，如今安葬在西陵。您的大體也已安葬在光緒爺的陵寢側畔，盡享哀榮。小的葉克難，當初為了護送一位男孩，曾經到過營造中的光緒爺地宮。而今千秋事已了，這座深宮之中，大清皇上恐怕也留不了幾日。庚子年，您的仇，您的怨，歷史已經為您復讎，請勿再執念。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光緒爺凄苦了一https://m.hetubook.com.com輩子，終於得到解脫，正在地下等著您盼著您去團圓呢，請回吧……」

總管嘆息一聲：「不錯，如今禮崩樂壞，無論是遺老遺少還是太監宮女，都只想著大廈將傾何時早點逃命，順便摸走宮裡的金銀財寶。這些年來，宮中火災頻發，就是有些太監偷走了字畫瓷器等寶貝，為了掩人耳目故意放的火。」

不知怎地？名偵探有了某種奇妙的第六感——這一晚，阿幽將會出現在故宮。

「葉探長，您說今晚真能抓到兇手嗎？」

「前朝宮女的鬼魂？」

在中華民國的年代，所謂「前朝」就是清朝，但在清朝末代內務府總管大臣口中，這個「前朝」卻是明朝。

「楊金英？莫不是那個差點勒死嘉靖皇帝的明朝宮女？那是將近四百年前的舊事呢。」

一具男屍，昏暗中看不清年紀，面目模糊，只能看出是滿面須髯，長發披肩。沒有聞到腐屍的氣味，似乎剛死去沒多久，或者……

他倆穿過東華門，進入故宮的黑夜。小郡王的祖先們，每次進京都會穿過這道門，來到這片紅牆碧瓦的宮殿，來給滿清皇帝請安獻上貢品，皇帝再會賞賜不計其數的綾羅綢緞，裝在幾十峰駱駝的背上返回鄂爾多斯草原。

「大人，關於這些天在故宮發生的命案，您能說得更詳細嗎？」

葉克難與小郡王都認出了這張臉。

內務府總管介紹道：「原來的延禧宮早已毀於大火，我們眼前的這座西洋宮殿，是在老佛爺與先帝駕崩之後，由隆裕太後下令建造，又稱水殿，也是紫禁城中最後建造的一座宮殿。張勳復辟之時，南苑航校的飛機，還從天上將一顆炸彈扔到過這裏呢。」

六十來歲的內務府總管已撲通跪下，那從井裡爬出來的白衣女子，以烏黑長發覆面，看不清容顏，每走一步都如此艱難，在這故宮的月夜下讓人渾身汗毛倒豎。

內務府總管大臣紹英，帶著葉克難與小郡王穿過故宮的東路，經過明清太子所居的南三所，也就是俗稱的hetubook.com.com東宮，便來到了供奉滿清皇帝列祖列宗牌位和畫像的奉先殿。黑夜中仰望這座巍峨的大殿，卻是在帝國滅亡的年代，小郡王的腳底板傳來一陣陰森之氣……

忽然，宮門外響起一片悉悉索索的腳步聲……

「若真有惡人行兇，務必將之捉拿歸案。」

「總管大人，今夜，我和小郡王殿下，就在這座延禧宮中蹲點守候，看看橫行在紫禁城中的兇手究竟是誰？」

小郡王踮著腳尖站在文華殿外，隔著一排宮牆，遙望故宮三大殿巍峨的屋頂。清帝遜位以後，故宮三大殿等「外朝」已收歸民國政府所有，而乾清門后的內廷依然屬於清朝皇室。

延禧宮到了。

一個穿著清朝官袍留著辮子的老頭，恍如墳墓里爬出來的殭屍，正在兩個太監的掌燈下迎接他倆，此人就是內務府總管大臣紹英。這位滿清遺老的頭目之一，故宮的大管家恭敬地向客人作揖：「小郡王、葉探長，您二位能來幫忙，紹英感激不盡。」

面對故宮角樓上的新月，棺材中的男人放射出駭人的目光，胸口掛著一枚鮮艷奪目的血玉。

看不見臉的珍妃，聽到葉克難的聲音，微微一顫，便緩緩地原路後退，就像一團煙霧，又縮回了那口水井之中。

小郡王也是一把冷汗，手裡攥著槍，跟隨內務府總管進入東六宮，當年都是嬪妃居所，陽氣不足，陰氣森森。怪不得，整個紫禁城的溫度都要比外面低，一年四季，莫不如此。

再往裡走，便是內廷的東六宮區域，排列著景仁宮、承乾宮、鍾粹宮、景陽宮、永和宮、延禧宮等六座宮殿。路過寧壽宮花園的北門，只見月光下照亮一隻雪白的野貓，踏著宮牆的琉璃瓦而來，暗夜中的貓眼閃爍寶石般的光輝，直勾勾地盯著來人的眼睛。

「不錯，七個老太監，先後離奇地死了。被下毒的，上弔的，抹脖子的，甚至半夜巡邏遇到前朝的宮女鬼魂被嚇死的。」

「哎，葉探長，我都好些天沒睡過安穩覺嘍……從上個月起到昨兒個，已經死了這個數。」

葉克難和*圖*書不想跟內務府總管廢話，還是向偵探辦案那樣直奔主題。

「皇宮裡的鬼可真多！」葉克難一語雙關，也不忌諱，便將總管大臣攙扶起來，「我聽說，珍妃娘娘是因為支持光緒皇帝維新變法，才被太后老佛爺嫉恨除掉的呢。可若是當年變法成功，戊戌六君子還活著，說不定而今龍旗還沒降落，坐在龍庭上的還是光緒爺呢。」

同行的是北京警察廳的葉克難，名偵探就快四十了，依然是四九城裡大姑娘小媳婦的夢中情人，也是京城小報花邊新聞與偵探小說連載的主角。唇上兩撇鬍鬚越發濃密，深藍色大褂長衫，頸子裹著兩圈圍脖，故意壓低帽檐，掩飾一雙子彈般犀利的目光。

就當葉克難與小郡王都在欣賞月夜下的貓眼，內務府總管卻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嘴裏喃喃自語：「珍……珍主子……」

「鬼知道呢？但我聽說，馮玉祥即將對小皇帝動手，或許過了今晚，我們就沒機會可抓了。」名偵探壓低了聲音，指著西洋水晶宮裡的一盞燈光，「裡頭有人，或許是庫房值班的老太監。這傢伙，要麼是監守自盜的內賊，要麼今晚即將命喪黃泉。」

「自皇上退位以來，紫禁城的寶物，大多集中到了延禧宮。」

五名身著黑色大褂的男子，抬著一口搖搖欲墜的棺材，居然堂而皇之地進入了皇宮大內。

「葉探長，您說是有奸人在宮內連續殺人害命？」

他是秦北洋。

沒有清宮女子複雜的頭飾，也沒有華麗厚重的朝服，只有一身輕薄的白色長衣，猶如戲台上的倩女離魂，在這紫禁城的深宮禁苑。

陰曆十月初八，天上新月如鉤。寒衣節剛過了七天，一陣秋雨一陣涼的時節。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中華民國最年輕的國會議員，孛兒只斤·帖木兒身著黑綢緞的蒙古袍子，凝望著護城河後背后的紫禁城。

「什麼人？」

「這裏就是文物庫房？」

今夜，將是這位中國最後一位皇帝在中國最後一座皇宮中的最後一夜。

「可不？歷朝歷代宮裡都傳說，那個宮女楊金英弒君犯上被凌遲處死之後，冤m.ｈetubook•ｃom•coｍ魂不散一直飄著呢。」

葉克難屏息靜氣，腦中極速轉動，剛才內務府總管大臣已經說了，紫禁城的衛隊已被馮玉祥繳械，今夜的皇宮堪稱「不設防」。故宮的太監們早已離心離德，多半也有內奸把這夥人放了進來，否則棺材豈能飛檐走壁而來？

紫禁城，這座雄踞帝都中軸線正中心的宮殿，始建於明朝永樂大帝的年代，使用一百萬民工，歷時十四載，耗盡西南深山楠木、房山漢白玉、蘇州金磚，建成房屋殿宇9999間半。明朝十三位君主先後再次統御神州，崇禎皇帝弔死在煤山，李自成短暫地佔據了四十天，最後一天才登基加冕，便從山海關外迎來了留著鞭子的新主人。明亡清興，歷經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宣統十朝，最後一位名叫愛新覺羅·溥儀的弱冠少年，至今仍然居住在這座深宮之中，按照中華民國對待外國君主之禮儀，關起門來做皇帝也……

葉克難與小郡王嘆為觀止的是，延禧宮以銅作棟，以玻璃為牆，夾層便是玻璃魚缸，游弋著無數金魚，還有模仿水族的荷藻，水光折射月光，如夢如幻，彷彿晶瑩剔透的東海龍宮。

葉克難也掏出了懷中的手槍，原來宮牆下有一口水井，從中升騰起濃黑的煙霧，接著出現一隻女人的手。

然而，月光下所見到的宮殿，卻與故宮中的任何一座截然不同，而是一座西洋式的三層樓。樓宇四周圍繞著水池，主樓每層九間，環以圍廊，四角各有三層六角亭一座。

「好啊！現如今，外頭兵荒馬亂，馮玉祥發動政變，佔領了北京城，這個殺人如麻的亂臣賊子，天天叫嚷著要把皇上請出紫禁城。這不今兒，紫禁城的衛隊都被國民軍給繳械撤編了。」總管大臣壓低了聲音說，「今兒晚上，這宮牆就是紙糊的，皇宮啊——不設防！」

內務府總管紹英早已面如灰土，繼續在地上磕頭說：「庚子年，八國聯軍打進北京城，兩宮即將逃亡西安之際，崔玉貴奉太后老佛爺之命，將珍妃娘娘推入這口井裡淹死。後來，和*圖*書一年後，娘娘的屍身雖被打撈上來，從此便有了珍妃井鬧鬼的傳說。」

總管大臣將右手五指聚攏在一起。

「方才所見那隻雪白的貓，恐怕也是某個鬼魂所化吧……」

月光下，慘白慘白的手，細長的指節有腐爛的痕迹，還有修剪成匕首形狀的鋒利指甲，正好抓住了井口邊緣。接著是一頭烏髮，就像綿綿無絕期的黑色藤蔓，從井口往外萌芽生長……

內務府總管大臣紹英再次作揖，便在兩個太監的護衛下溜了。

小郡王感覺那黑煙沖入自己嘴巴，彷彿被一根女人的手指堵住咽喉，瞬間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看到了，葉克難也看到了，這不是夢……

小郡王立時緊張起來，似乎又要撞鬼了。葉克難迅捷滅了燈，兩個人攀爬上宮牆，躲藏在琉璃瓦的屋檐后，居高臨下窺視，一如剛才那隻鬼魅般的白貓。

屍體睜開了眼睛。

「您是說，兇手的目標在宮中的寶貝？」

趴在牆頂上的葉克難，藉著清亮的月光，見到了棺材里的屍體。

小郡王總算插了一句：「總管大人，我早就聽說，如今有不少太監裡應外合偷盜文物，怕是這些被殺的公公，不願監守自盜同流合污，而被惡人暗害了吧。」

葉克難冷笑著搖頭：「我已經查看過幾位公公的遺體，已經確認是被他人所害。」

棺材在水晶宮門口放下，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這伙不速之客撬開棺材蓋板上的釘子，猶如盜墓賊即將進入最驚心動魄的時刻。

「這……小郡王，您也懷疑我嗎？」

「死了七個？」

今晚，太和殿屋頂上的脊獸，騎鳳仙人到鴟吻、獅子、海馬、天馬、狎魚、狻猊、獬豸、鬥牛、行什，竟在月光下清亮可辨。小郡王想起五年前在巴黎，秦北洋說過巴黎聖母院塔樓上的石雕，半夜都會自由地翱翔在巴黎夜空，故宮中的這些小怪獸們是否也會活呢？就像鎮墓獸。

井中爬出了一個女人。

葉克難朗聲道：「好，請領我們去看看，我將徹夜蹲點，看看那惡人究竟是什麼來頭？」

延禧宮外的水光蕩漾，反射月光到葉克難與小郡王的臉上。

一口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