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幾名士兵將秦北洋抬下來，穿過月光下的飛機跑道，迎面是一架碩大的雙翼運輸機。

「嗯，如果我把你放出去，你隨時可能被他們碎屍萬段。」阿海又咯咯地笑起來，「你可真有能耐啊！居然刺殺了工匠聯盟大尊者，還是在他們的世界大會之中。想當年，我在紐約被你追逐，誤闖入曼哈頓哈萊姆區，工匠聯盟的北美大聖殿，還中了十字弓的一箭，差點就交代在那兒了。還是你厲害！干成了六百多年來的第一遭英雄壯舉，成了全天下刺客們的楷模，二十世紀的荊軻刺秦王呢。」

他認得這張臉——日本帝國陸軍少佐：秦田三郎。

阿海？

「請上二樓。」

他被裝入一口古老的紅木棺材。他能從氣味中嗅出來，這棺材是從真正的古墓里挖出來的，故而能模擬一部分地宮環境，更難掩人耳目。棺材被一路顛簸著運下山，似乎又乘坐了一程船，然後坐上火車——他能感受到蒸汽機的轟鳴，接連幾個晝夜的鐵軌震動，溫度漸漸變冷進入深秋。最後一段旅程，棺材中的空氣都有些乾燥……

原來並非活人或鬼魂，而是十二幅接近真人尺寸的屏風。秦北洋在古墓與棺材中被囚禁太久，以至於氣虛體弱，尤其是在故宮這樣陰森的氣場，黑夜與古畫讓他產生了幻覺。他依靠自己的雙腿走上去，依次觀賞這十二扇屏風中的漢服美人，分別是博古幽思、立持如意、持表對菊、倚榻觀雀、燭下縫衣、倚門觀竹、烘爐觀雪、桐蔭品茶、美人展書、消夏賞蝶、捻珠觀貓……

顛簸的車廂鐵殼內部，發動機的轟鳴讓他的腦袋發脹。手指頭有了觸覺，汽油味道刺|激著鼻子，眼前是黑暗無邊的世界，猶如古墓深處一具鋼鐵棺材。他還活著，並非一千年後的木乃伊。胸口傳來撕裂般的劇痛，倒是像木乃伊似的裹著厚厚的繃帶。謝天謝地，他不再流血了。他覺得自己可以動，但手腳都被繩索捆綁，每次掙扎都會讓皮肉更加痛苦。和田暖血玉墜子還在胸口，隱隱發出熱量。但他失去了九色、唐刀、十字弓后，這是唯一還有價值的身外之物。

對方竟給了他一個微笑，並不符合嚴肅的日本軍人畫風：「三天前，我看到你時，你快要死了。日本最好的軍醫為你做了手術，取出了射入你右胸的子彈，再偏一厘米就會要了你的命。你很幸運，不是嗎？但告訴你一個壞消息m.hetubook.com.com，我們的軍醫發現，你的肺里有癌細胞。」

彷彿從一千二百年的長眠中蘇醒，他的聽覺也漸漸恢復，先是北京深秋的夜風，吹過故宮角樓的鈴鐺。再是隔壁宮殿中的銅壺滴漏，大珠小珠落玉盤，就像瑞士鍾錶的秒針，一格一格，無數格的積累，叫做時光。

秦北洋在喉嚨里醞釀了一口濃痰，吐到了阿海的臉上，但願裡面包含一些癌細胞。

他看清了眼前的西洋式水晶宮，這讓他無法判斷自己在哪裡？

故宮之月，像一彎美人兒的眼睛，散發著琉璃色的清輝。

「工匠聯盟？」

「噓……」老太監嚇得面無人色，看來是做奴才慣了，「免得被雍正爺聽到了。」

「北洋小弟，你還是太年輕了，你要知道，人們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故事——刺客聯盟的領袖，太白山刺客教團的主人，阿薩辛的繼承人，孤身闖入工匠聯盟遠東大聖殿，趁著關東大地震的混亂刺殺大尊者——多麼驚心動魄的故事啊，驚天地，泣鬼神，堪比彗星襲月，白虹貫日，倉鷹擊于殿上！」

當漫長的跋涉停止，秦北洋聽到鐵門關閉之聲。他有力氣摘下蒙臉的黑布了。深呼吸。牆上有一盞油燈，照亮一間狹窄的地宮。牆上畫著朱雀玄武和三足烏，還有二十八星宿圖。他看到了棺槨，早就被打碎了，裏面只有殘破的骨骸。沒剩下多少古物，全部盜墓賊洗劫一空。秦北洋看到一些零星的漢字，記載著天干地支以及吉祥字，但沒有墓志銘之類的東西。難以判斷年代背景，也許是南北朝？也許是隋唐？

「這些畫里都有古人的魂魄？」

「我不是。」

一張被刀疤所覆蓋的臉，三十多歲的年紀，面目依然清秀俊朗，只可惜被他打上了一個永不磨滅的烙印。

「誰？」

便是這位亡國之君的名帖：閏中秋月。

橫濱，化為廢墟的黑龍會。

清朝滅亡后的深宮裡頭，是沒有時間觀念的，一日還是一月，一年還是一個世紀，不過天地萬物的一瞬間罷了。阿海淡淡一笑，催促道：「公公，可以辦正事兒了。」

「你好，北洋小弟，別來無恙？很高心又見到你。」

終於，秦北洋被推入一條地道。

秦北洋的雙手抓著欄杆怒吼：「我沒有殺他！大尊者原本就是重病纏身，加上關東大地震來襲，我也是死裡逃生！守門人施密特可以為我作證ｈｔtps://ｗww•heｔｕｂooｋ.com.cｏm！」

秦北洋不想再討論這些了：「你是魔的兒子。」

「不要再說我了，說說你吧，阿海！」透過無窮無盡的幽暗，秦北洋似乎見著了阿海狼一樣的雙眼，「我看到他的臉了！」

當他醒來，已是三天後……

這些美人神態各異，背後的室內傢具擺設，俱是明朝的典雅氣質。秦北洋甚至認出了「多寶格」上的「仿汝窯」瓷洗、「郎窯紅釉」僧帽壺，又有董其昌的詩句書畫，甚至西洋天文儀與琺琅表，說明彼時歐洲物件已是宮廷時尚。

秦北洋不得而知，但他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坐起來。相比一年前，肌肉有些萎縮，也許皮膚變得蒼白。滿臉都是鬍鬚，就像西洋男人那樣，頭髮骯髒而打結。若是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樣子，都會以為碰上了乞丐或者鬼。

他的眼球開始轉動，隔著充滿木屑的棺材板，視線觸及一座鐵骨與玻璃魚缸組成的三層樓宇，水光折射月光以及金魚，彷彿來到海底的水晶宮。

這是哪裡？

「哦……終於被你看到了……」阿海輕描淡寫地回答，「他只是個普通人而已。」

「哎呀，您看我這腦子。」

要是二十年前在這宮禁之中，任誰說出這番話怕也是人頭不保。秦北洋想起自己九歲那年，半夜想要逃出清朝皇陵，卻誤闖雍正帝陵寢，偶遇四爺的鬼魂。

「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滿清早已滅亡，小皇帝溥儀雖已大婚，也不過婉容與文綉兩位后妃。眼前的美人竟不下十位之多，難道還是光緒皇帝留下的妃子？但皇帝都死了十六年，不可能還有青春美艷的姑娘了，除非是庚子年死在井裡的珍妃的鬼魂……

一個月前，不知何故，秦北洋突然被人從監獄帶走。漫長的古墓監禁，雖然讓他充分抑制了癌細胞，卻因為不見天日、營養不良並且缺乏運動，從而身體極度虛弱，根本無力逃跑。

他的腦中掠過一個名字，然後，他想起了另一個名字——秦北洋。

「桂彩中秋特地圓，況當餘閏魄澄鮮。因懷勝賞初經月，免使詩人嘆隔年。萬象斂光增浩蕩，四溟收月助嬋娟。鱗雲清廓心田豫，乘興能無賦詠篇。」

去年，1923年，九月，關東大地震一周后。

阿海伸出手，掐住了秦北洋的脖子。

「為什麼不殺了我？」

裡頭穿著清朝衣服的老頭，面白無須，說話嗓音尖細：「阿海大人ｈtｔps://wｗｗ•hｅｔuboｏk•com.ｃｏm，您來啦……」

「紫禁城，延禧宮，靈沼軒。」

阿海臉上的刀疤微笑著，又為秦北洋喝了一口熱茶，力道十分剛猛，讓人渾身燥熱，怕是上等的高麗參茶。

老太監笑盈盈地說：「二位，此乃雍正爺最愛的寶物，原在圓明園深柳讀書堂圍屏上，后被送到宮中保管。別看雍正爺治國嚴厲，但他在宮中卻常穿前朝漢裝，甚至西洋服飾，留下不少畫像。而這十二美人圖，據說也是他讓宮中嬪妃穿上漢裝所畫的。」

到了這層樓，幾盞電燈同時打開，只覺雙眼又被刺得睜不開，心頭莫名狂跳起來，滿屋儘是身著漢服的美人兒，似乎鶯鶯燕燕地走上前來，這不是嬪妃要服飾皇上就寢嗎？

阿海漸漸後退，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一個聲音：「這裡是太白山。」

「他是魔。」

「雍正是滿清入關的第二位皇帝，卻已漢化如此，唯獨讓我們腦後與心中多了一根辮子。但在他的治下，若是民間百姓如此穿著漢裝，恐怕早已被砍頭了。」

秦北洋心頭一陣狂跳，下意識地去摸背後，可惜，既沒有了唐刀，也沒有了十字弓。肺癌讓他渾身無力，就連掐對方脖子的力道都沒有了。

這話說的秦北洋心驚肉跳，阿海的洞察力驚人，他的預言都成真了，自己確實成了阿幽的傀儡，甚至差點成了她的囚徒。

「誰說的？芳子嗎？小姑娘的話，你別信。你忘了嗎？我在上海的黃耳冢古墓之中，對你說過的話。北洋小弟，你那麼相信阿幽——結果呢？」

鐵門打開一道縫隙，慘白的燈光下，他看到了一張臉。

四川道人的一發子彈，擊中了秦北洋的胸口。白晝中無法變身的九色，被迫帶著唐刀與十字弓逃走，前往東京尋找光公主，祈求她來拯救主人。芳子的刺殺失敗，她再度被那個魔強|暴。秦北洋則被捆在挖掘機上離開了黑龍會。

老太監走到握著琺琅表，看著菊花瓶，背後還有天文儀的美人兒跟前，輕輕一推，原來屏風背後還有個暗門。

忽然，門開了。

螺旋槳在轉動，狂風吹亂頭髮。他彷彿被再次塞入棺材，進入充滿汽油味的機艙。他閉上眼睛，感到飛機正在滑行，劇烈顫動之後，他脫離了大地。

「我說過，我從沒有想過殺你。」阿海的嗓音像從地底升起的乾冰，「哦……別忘了，全世界都在追殺你，你以為我囚禁了你？不，是我保護了你。」

和_圖_書阿海在他耳邊回答，四名黑色大褂男子，兩人守在宮殿大門口，還有兩人緊跟在阿海與秦北洋身邊。至於那口破爛棺材，依然停留在外邊。

秦北洋跪倒在地上，讓肺葉灌滿這種氣息，就像消防隊用水龍頭熄滅一場大火。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癌細胞的衰退和死滅。古墓中像是充滿了再生細胞，修補他已病入膏肓的肺葉。

阿海伸出手，將他從棺材里拽出來。

這裏不是日本。

「這是我和工匠聯盟之事，你要麼把我交給他們處置，要麼把我殺了，不必煞費苦心地囚禁我！」

但他無法逃脫，因為腰間捆著一根鐵鏈子，另一端掌握在阿海的手中。而在阿海的身邊，還有四個同樣穿著黑色大褂的男人，他們背後都插著長柄刀劍，腰間似有鼓鼓囊囊的快槍，每個人的身形與眼神，都是一等一的殺人高手。

「還不明白嗎？你的命，不屬於你自己。」

每一夜，棺材蓋會打開一道縫，給他送來食物和水，取走他的排泄物，讓他慢慢地恢復體力。

「這是哪兒？」

秦北洋醒來時，一條黑布蒙住他的眼睛。他能感受到陽光的灼烈。還有風。高山上的風，肆意地呼嘯而過，讓他想起遙遠的秦嶺，並更濕潤。地勢越走越高，崎嶇不平，他能聽到禿鷲盤旋的呼號聲，還有腳下石頭子墜落懸崖的滾動聲。身邊的人在喘息，顯然也是恐懼。前方傳來一聲慘叫，有人失足跌落了萬丈深淵。

進了這間西洋水晶宮，不知今夕何夕的秦北洋又問一句：「這是哪一年？」

「你很不友好。」阿海後退一步，用手帕抹去臉上的濃痰，「但沒關係，我知道為什麼要死了，因為只有古墓才能讓你活下去。」

隔了這麼久，秦北洋終於說出第一句話，幸好剛才那口高麗參茶，否則咽喉都要黏連了。

秦北洋昏沉地睡了一宿，不曉得白天或黑夜？身體舒服了太多，肺葉里充滿古墓的氣息。

「你為什麼還活著？」

「這個問題好，但我不知道……」

「四川道人！」

秦北洋在那座暗無天日的地宮之中，度過了漫長的一年。而他能做的唯一的事兒，便是用自己的十根手指頭，水滴穿石般地在牆上刻下三行漢字，分別是工匠聯盟、刺客聯盟以及老爹秦海關留給自己的座右銘。

長頭髮又留到了肩頭，因為多日不清洗而油膩打結。撫摸自己的下巴，長滿茂盛而堅硬的鬍鬚，讓他想起死去老父的絡腮胡…hｅtubｏｏｋ.ｃom.coｍ…

他看到了魔。

阿海卻在他肩上拍了拍，低聲說：「是為《十二美人圖》。」

刀疤。

然後，他看到一張臉。

秦北洋在棺材中睜開眼睛。

他嗅到了古墓的氣味，混著古物、棺槨還有墓主人遺體的空氣，彷彿清晨六點綻開的玫瑰花香，源源不斷地輸入鼻孔。

墳墓讓人自由。他用力捶打鐵門，瘋狂地呼喚九色，呼喚光。燈亮了。鐵門底下有道格柵打開，送來了食物。居然是壽司，一小杯茶葉，甚至有一碟清酒。他風捲殘雲般地吃下去。他破口大罵，用北京話、上海話、山東話、日本話、德國話甚至俄國話，咒罵秦田三郎與「四川道人」。

秦北洋霎時明白，這是個老太監！

秦北洋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四個字。

「那你告訴我，這是什麼地方？」

老太監掌著燈，恭敬地將客人送上樓梯。秦北洋爬樓有些吃力，阿海伸手扶了他一把。

秦北洋無力多說，也不願面對這張臉。數日前，關東大地震的劫後餘生，確切地說是東京大屠殺的修羅場，他從秦田三郎的屠刀下，拯救了上百名中國工人的生命。

這是自己，嗯，記憶還在……

秦北洋瞪大雙眼，跟著阿海走入暗門，兩名黑色大褂的男子，也跟著一同進入，唯獨老太監留在外頭說：「您們忙吧，但願今夜能把事兒了了，萬歲爺還等著呢……」

北京，紫禁城大內，東六宮之延禧宮。

果然，秦北洋的一些精氣神回來了。

他被阿海裹挾著進入宮殿，想不到竟還通著電，亮著幾盞淡黃色的白熾燈。牆上掛著許多字畫，其中有個條幅是宋徽宗的瘦金體——

他看到了月亮。

右臉上的刀疤，相比十五年前的暮春之夜，變得更成熟而幽暗……

「西元2024年。」阿海右臉上的刀疤分外刺眼，但見秦北洋的面色驚變，他又微微一笑，「開個玩笑！現在是民國十三年，西元1924年，陰曆十月初八，陽曆11月4日。」

不對啊，滿清的嬪妃怎會穿著漢服？難道是前朝的大明嬪妃鬼魂？來自弔死煤山的崇禎皇帝的後宮？據說李自成打進北京之日，崇禎親手殺光了宮中嬪妃，就此留下怨魂，她們是把自己當作了亡國之君朱由檢？

鐵皮車廂打開，他看到一張剛毅的男人的臉。三十多歲的日本男人，唇上留著濃黑的鬍子，頭上沒有戴軍帽，露著一頭鋼針般的板寸。

不過嘛，五年前他就應該死了，活到今日，也跟鬼沒有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