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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墓獸

作者:蔡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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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二十六章 活死人

第五卷

第二十六章 活死人

「蘇州……」
「給我個理由?行屍走肉般的我,已沒有復讎的可能,活在這世上不過是承受永無止盡的酷刑罷了,簡直比遭受凌遲處死的幼天王還要凄慘。」
秦北洋昏迷期間,歐陽安娜跑到郊外刨了一座明朝古墓,掘出完整的棺材,扔掉骨骸與陪葬品,運到醫院將秦北洋裝進去,醫生和護士都以為病死者出殯了呢。
「完了。」
「也許……」
這些年,歐陽安娜也被捲入刺客聯盟與工匠聯盟的戰爭,對此有所耳聞。
秦北洋心如刀割,眼角忍了半天的淚水,撲簌撲簌地滑落。他明白,若是不做這次手術,若不是它被開膛剖肚躺在手術台上,以九色的敏銳與迅捷,早已逃出生天。
「北洋!你醒了!」
此時此刻,只剩下軀幹與頭顱的秦北洋氣若遊絲地問:「我……在……哪……里……」
一千二百年前的李隆麒,湊近棺材里的秦北洋,低聲用長安音說:「認識你自己!」
為取出破碎的肋骨,醫生給秦北洋做了開胸手術,發現癌細胞已病入膏肓,沒受傷也命不久矣。安娜告訴醫生,秦北洋在古墓里就可以活下來,醫生卻說這是神話和巫術。
秦北洋猜到了,嗅覺漸漸恢復,聞到幾千年前的氣味。他的鼻子可以分辨出具體哪個朝代,墓主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甚至腦子裡自動呈現墓主人生前的相貌。
果真是死了嗎?
他聽懂了,但他不明白,他只有力氣眨眼皮了。
「當時恰逢襄陽之戰,墓匠族的大房有兩兄弟,哥哥秦晉帶著《秦氏墓匠鑒》的正本被蒙古大軍擄走,弟弟秦楚則攜帶副本南逃,繁衍了我家這一支血脈。秦晉跟隨蒙古大軍西征,利用工匠手藝製造器具攻克了阿薩辛的天國花園。後來,秦晉渡海逃亡到歐洲,作為天下最頂尖的工匠,創建了工匠聯盟,成為第一任大尊者。十多年前在法國,巴黎聖母院的塔樓上,我發現過大尊者秦晉的棺槨。」
安娜湊近他的耳朵說:「北洋,我把九色帶來了。」
「如果秦晉的棺槨就在巴黎聖母院,也許《秦氏墓匠鑒》的正本也在那裡?」
「因為你是秦氏墓匠族最後的傳人!三千年的技藝和秘密!不能在你手裡斷了。」
安娜聽到「九色」,首先想起自己的女兒。她剛想說九色很好,卻猛然意識到秦北洋惦念的「九色」,其實是小www.hetubook•com•com鎮墓獸。
「啥……」
秦北洋眨了兩下眼皮,似有淚水在眼角涌動。
「我相信九色還活著。」
「這……里……是……古……墓……」
墨者天工毀滅的第二天,歐陽安娜重金雇傭幾名潛水員,潛入渾濁的黃浦江底,搜尋九色的蹤跡。潛水員在黃浦江心打撈出了四翼天使鎮墓獸的殘骸,靈石已沉沒在江底淤泥中。至於九色,秦北洋的幼麒麟鎮墓獸,連根毛都沒打撈上來。
歐陽安娜把頭探入棺槨,伸出纖長手指,撫摸他的臉頰。
「我……的……」秦北洋的嘴唇在發抖,「我……們……的……」
十年一覺墨者夢,又轉回原點,十年前秦北洋渡過黃浦江,邀請大伙兒在陸家嘴的田野風雪之中飲酒的時刻。重傷的錢科還想重整旗鼓,李隆盛勸他放棄,再沒這個可能了。接下來的中國,恐怕還會連年戰亂。日本人佔了東三省,如今又對上海動手,就算這一戰能熬過去,下次又不知何時重開戰端?
秦北洋感到了最壞的那種可能性。
秦北洋緩慢地喊出女孩的名字,但是女孩搖頭回答:「我叫秦九色。」
小九色眨了眨眼睛,伸手觸摸秦北洋的面孔。他的身體已慘不忍睹,被一張毛毯捲起,猶如裹屍布,雙臂與雙腿都已成了醫療廢棄物。
「離婚?」
安娜把頭湊過來,摟著女兒說:「嗯,她叫秦九色,她是你的女兒,她是我們的女兒。」
此時此刻,秦北洋與小九色,已是歐陽安娜生命中唯二重要之人。
秦北洋閉上眼睛,長考了一個小時,彷彿有一千年這麼久。
在秦北洋在字典里,第一次出現這個詞,彷彿過去都只有外國人才有這個概念,哪能輪到中國人的頭上?
「墨……者……天……工……呢……」
「九……色……呢……」
秦北洋看見了唐朝小皇子。
「其……他……人……呢……遠……山……呢……」
她不是第一次見到秦北洋。
「嗯,你不記得了嗎?在北極冰海,在維京人的陵墓,在那間密室……」
秦北洋的鼻翼開始抽搐,但再也流不出眼淚。
秦北洋無法抬起手,就連脖頸都難以轉動,他只是直勾勾地看著女兒的容顏,彷彿看見少年時的自己。
歐陽安娜雙眼放光:「是什麼?」
她是九色,安娜的女兒https://m.hetubook.com•com
那一夜的災難,唯獨安娜似有天佑,幾乎毫髮無傷。
只可惜,失去的身體,何時可以回來?
絕大多數女孩根本無法忍受墓里的氣味,安娜也得時不時跑出來呼吸幾口,否則便覺窒息。九色卻天生喜歡這種味道,半是遺傳了秦氏墓匠族的基因,半是因為剛出生便被姑獲鳥鎮墓獸擄到唐朝古墓里撫養。當歐陽安娜打開明朝的棺材蓋,露出秦北洋半死不活的真容,九色竟沒有害怕。
「我……怎……么……了……」
秦北洋躺在棺材中,面容就像長大成年後的小皇子,兩鬢早生白髮,已是繼承皇位的年齡。他穿著中華民國時代的工匠服,臉上布滿塵埃,衣服全是燒焦的破洞。他想要爬起來,但是雙手雙腳無力,只能睜大雙眼,盯著唐朝小皇子。這一瞬間,秦北洋是個死人,小皇子才是活人。
「我家收藏的《秦氏墓匠鑒》就是副本,因此有幾頁錯漏缺失。正本早在七百年前,便被南宋時的秦氏祖先秦晉帶走了。」
「齊……九……色……」
「嗯,末代皇帝不也跟他的皇妃離婚了嗎?」
來自武則天時代的梓木棺槨,藏身於長白山天池之上的洞穴,下臨冰封的火山口。深不可測的池水深處,據說聯通數百裡外的日本海,聯通秦北洋漫遊過的世界樹與地心海。棺槨蓋子慢慢移開,乾冰蒸發般的煙霧升起,蔓延在長白山天池。十六歲的終南郡王,唐高宗李治與女皇武則天的孫子,睿宗李旦第六子李隆麒,從棺槨中坐起。他依然豎著高高的髮髻,白衣勝雪,面容清朗。他站在高高的棺材蓋上,回頭看向棺材深處。
片刻后。秦北洋看到了另一張面孔。十二歲的女孩,繼承了她媽媽的漂亮,琉璃色的眼眸,烏黑的長發,近乎透明的皮膚;她也繼承了某個人的英武,高挺的鼻樑,飽滿的天庭,還有立體的五官。
「因為你還有九色。」
「這是我的錯!對不起,北洋,對不起,九色!」
「我和遠山,只是為了女兒,才保守了這個秘密,沒有告訴別人。」安娜如釋重負般地長出一口氣,「如今,既然九色已知道自己姓秦而不姓齊,也再沒有隱瞞的必要了。」
「記……得……」
歐陽安娜不敢說出實情——秦北洋傷得極其嚴重,日本轟炸機的炸彈在他身後十米爆炸。幾百和*圖*書塊大大小小的彈片嵌入體內,從大腿骨、小腿骨到雙臂在內的多處骨骼斷裂,許多內臟破碎出血。法租界最好的醫院里,法國醫生說他還活著就是奇迹,普通人早就粉身碎骨,腸穿肚爛身首異處。醫生給秦北洋做了截肢手術,鋸掉兩條胳膊與兩條腿,只保留軀幹部分,活像個馬戲團里的畸形人。
彷彿有數十個世紀那麼漫長。先從嗅覺恢復。似乎是古墓的氣味,無孔不入的腐爛味。接著是聽覺,亘古般的寂靜。然後是視覺,但他什麼都沒看到。他看到黑暗。無邊無際。至於觸覺,他沒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喉嚨是乾的,像沙漠里的乾屍,沒有一點點水分。他想,自己死了。
棺材上方出現一張臉。剪成短髮的女子的臉,仍然像個女大學生,北京大學公主府屋頂上的春風中。她是歐陽安娜,她已三十二歲,臉上的時光卻彷彿凝固。
「嗯,你會活下去的。」
冰涼的指甲,皮膚的觸覺回來了。秦北洋想要伸手撫摸她。但他動不了。胳膊動不了,大腿動不了,連手指頭也動不了。他能動的只有脖子、喉嚨、舌頭、嘴唇還有眼珠子。
秦北洋醒了。
「是……我……害……死……了……九……色……」
相比秦北洋九歲在光緒帝地宮中第一次見到親生父親的反應,十二歲的九色如此鎮定,也許有那隻千年黑貓盤踞在肩頭,給了她某種直面歷史的勇氣。
他的喉嚨里似乎有一團火,就像九色噴出的琉璃火球,艱難地燒成幾個漢字音節。
安娜的眼眶裡有淚水打轉,鼻翼一抽一抽:「北洋,請記住,你還活著!」
歐陽安娜相信只要女兒九色平安,鎮墓獸九色也一定平安。
歐陽安娜言簡意賅地回答。她閉上眼睛,浮現出外灘對面的浦東陸家嘴,已成為瓦礫遍地的廢墟,煙霧與燒焦的氣味經久不散。
「三年多前,我就跟齊遠山離婚了。」
九色卻不知怎麼叫他?目光透著那麼一絲隔膜。畢竟十二年的養育之恩,父女之情,還在齊遠山那邊。
「但……願……」秦北洋望著棺材上方的安娜,終於有了表情,「可……我……為……什……么……還……活……著……」
「如此說來,是我有負于遠山啊。」
倏忽間,蓋子打開。
安娜雇傭一輛卡車,將棺材中的秦北洋送到蘇州城外。秦北洋已暴露棲身之地,工匠聯盟https://m•hetubook.com.com或日本人還會來殺他的,何況上海依然在「一二八事變」的戰火中。歐陽安娜在虎丘山下,找到一處春秋吳國的貴族墓。她和李隆盛一起打開墓穴,清理了兩千五百年前的地宮,發現幾十把青銅古劍,便將明朝棺材與秦北洋安置其中。安娜就住在虎丘,每天鑽到古墓里來照顧秦北洋。
十二歲的小姑娘在最初巨大的疑惑、震驚和抵觸之後,卻似懂非懂地理解了——那不是任何個人可以挽回的,而是一個叫命運的傢伙,給媽媽也是給自己出的一道難題。
安娜趴著棺槨邊緣問:「可有副本?」
「秦晉,就是工匠聯盟第一代大尊者秦晉?」
父女相認。
「我們秦氏一族,因為接觸鎮墓獸,所以壽命短暫,我父親能活到將近六十歲,已是奇迹。大部分族人,往往三十歲就一命嗚呼,就像我這個年齡。但父親跟我說過,《秦氏墓匠鑒》里藏有能讓我們延長壽命的方法。」
秦北洋又問安娜:「你天天來服侍我,遠山可怎麼辦?畢竟他才是你的丈夫。」
人們常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而這裏既不是天堂,也不是人間,而是地獄。
「安……安……娜……」
他看到了秦北洋。
小姑娘痴痴看著秦北洋,既陌生又熟悉,好像在博物館看古埃及木乃伊的展覽。而在她的肩頭,盤踞著一隻古老的黑貓,如同蛇一樣拉長身體。秦北洋認得這隻貓,它來自唐朝小皇子的姐姐永泰公主墓。
秦北洋唯一剩下完整的,只有他的三尺唐刀與俄國十字弓。
「我不懂政治,看來還是遠山有前途。如今的我呢,跟死人又有何區別?」
「是我有負於你!」歐陽安娜伸出手指,觸摸秦北洋的嘴唇,「但你不必為遠山擔心,他正春風得意呢。兩個月前,齊遠山到南京的中央軍事委員會任職,據說權傾朝野的代先生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秦北洋在春秋古墓中躺了一個月,1932年的夏天快到了。
他的語言功能已經完全恢復,舌頭、喉嚨、聲帶都已痊癒,脖頸也能轉動大半,甚至能做出仰脖與低頭的動作。但他的脊椎骨處於癱瘓狀態,五臟六腑在本能中蠕動,飲食和排泄都要別人來服侍。安娜和九色承擔了他的保姆和護工的角色。
「北洋,我不准你說這種話,無論如何,你必須活下去。」
躺在棺槨中的秦北洋,嘆息自己失去和-圖-書了一個九色,卻得到了另一個九色。
一道強光射入封閉的黑匣子,照亮秦北洋的雙眼,瞳孔劇烈收縮。他看到一口四方形的容器,散發腐爛氣味的木板,兩端呈現不規則形狀。這是一口棺材。這些年來,秦北洋睡過無數口棺材,一眼分辨出這是明朝早期的棺材,從規模和木料來看墓主人非富即貴。
「北洋,我明天動身去巴黎!」歐陽安娜回頭大喝一聲,「九色,你留下好好照顧爸爸!」
這句話徹底驚醒了秦北洋,回想起二十多年前,被禁閉在清西陵地宮,跟隨父親秦海關學習技藝的時光。
「九色……我不知道。」
「你是我的爸爸?」
胸口灼熱的感覺,和田暖血玉,唐朝小皇子給他的誕生禮物,提醒自己還活著的證明。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一個月前,歐陽安娜把這個秘密告訴了九色。
九色沒有歡欣,也沒有悲傷,更沒有質疑。這種不悲不喜,不增不減的態度,讓秦北洋呼吸急促起來,盯著安娜的雙眼:「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
九色不相信。自打她出生的那天起,她就把齊遠山視作爸爸。十二年來,齊遠山也十分疼愛她,將她當作親生閨女。女兒一天天長大,歐陽安娜本以為可以永遠保守秘密。但她發覺自己做不到。幾年前,安娜搬回上海,齊遠山戎馬生涯,無法陪伴在妻子左右。她跟九色母女倆,雖然過著王后公主般的富足生活,總感覺缺憾什麼?重新見到秦北洋后,她無數次想把這個秘密說出來,告訴秦北洋,也告訴九色,卻總是話到嘴邊又吞咽回去。她害怕秦北洋會恨她,會恨齊遠山。她也怕九色會恨這個突如其來的父親。
「哎,你怎麼第一個想起的人是他呢?」歐陽安娜耐著性子回答,「齊遠山跟李隆盛在第二次轟炸前跳入了黃浦江。他們本想把你一起拖入江水,但你固執得像頭蠻牛,就是站在原地不動。還好他倆都只受了輕傷。錢科與卡普羅尼重傷,但還活著,這兩天剛出醫院。」
秦北洋感覺自己說話的樣子,就像在日本吉野古墳之中的徐福。
「你只是受傷了。」
「可惜啊,我爹傳下來的那本《秦氏墓匠鑒》,原本埋在京西駱駝村的山神廟,不知被何人盜掘而去了?」
這是他重傷昏迷后的第101天。
秦北洋苦笑道:「我又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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