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殺！」

李世民眼眶一紅，也流下淚來，喟嘆道：「今夜，朕失去了一個兒子，卻找回了一個朋友，得耶？失耶？朕心中實不知該悲該喜……君集，你我多年未曾一起飲酒，今夜就著長安城的秋雨和鮮血殺戮佐酒，君臣共謀一醉如何？」

離窯洞不足二十丈時，躲在樹叢深處的李素臉上忽然露出驚喜之色。

侯君集平靜地道：「多年跟隨陛下，陛下用兵之法，罪臣多少了解幾分。」

侯君集面現愧色，垂頭道：「罪臣剛才在宮門外說過，罪臣當初心中有恨。」

侯君集一驚，接著伏地大聲道：「當初有恨，如今無恨。」

二十來里路，李素等人走得很艱辛，大雨下個不停，道路異常泥濘難行，快到窯洞時，李素騎的馬終於也不小心失蹄滑倒，李素被馬背拋起，重重摔落在地，落地后李素忍著疼痛，也不吱聲，索性放棄騎馬，拔腿便朝窯洞跑去，後面的部曲亦步亦趨，大家都棄了馬狂奔。

跟著他一起來的楊仲龍嚇到了，身後一眾部將也嚇到了，獃獃看著侯君集跪地垂頭的背影，楊仲龍驚愕半晌，他終於明白侯君集為什麼說要保他一命了，現在他所做的，正是為了保命。

話沒說完便被李世民打斷：「不，朕說的是你剛才在宮門外跪地請罪的時機。」

李素與一眾部曲策馬狂奔在鄉道上。

正想說點什麼，殿外傳來常塗沉穩的聲音。

侯君集等人伏地謝恩，然後宮門開啟了一線，侯君集獨自起身走入宮門，楊仲龍等人仍跪伏于地，很快有禁軍武士從宮門出來，用繩索將眾人綁了。

懷著惶恐的心情，李素心中焦急不已，卻不得不小心朝窯洞接近，他只祈禱敵人沒發現窯洞的地點，或者留下的十來名部曲能夠堅持拖延到現在。

也是直到今夜，李素再一次刷新了對李承乾的認知，這人已完全沒了下限，連仇人的家小也不放過，人性所和圖書有卑劣的一面，都能從李承乾找到，這樣的人，死一萬次也不冤枉。

侯君集低聲道：「陛下是說罪臣參与太子……」

離窯洞越來越近，李素的心跳也越來越快。

侯君集搖頭：「罪臣不知陛下謀划，當初東宮府千牛，罪臣的女婿賀蘭楚石來勸說罪臣參与太子謀反時，我已知他必敗，罪臣那時心中恨意難消，一時糊塗便答應了，直到今夜，臣又改變了主意。」

侯君集嘆道：「罪臣明白，天下都是陛下的，長安城也是陛下的，陛下既知太子謀反，必然已有了應對。」

「陛下英明。」

遲疑片刻，楊仲龍想明白了，於是二話不說也跟在侯君集身後跪了下來，垂首伏地請罪。

「奴婢傳陛下問話，陳國公侯君集，爾是否仍對朕心存恨意？」

城頭尖細的聲音沉默片刻，忽然道：「甚善，陛下有旨，傳陳國公侯君集甘露殿覲見，余者自縛，聽候發落。」

「……先不論謀反對錯，單隻以兩軍交戰來看，如此重要之事，最重要的位置卻交給一個無能之輩，識人不明，任人唯親，必有大禍。其三，太子無道，近年風評愈下，失道者寡助，如此逆境之下，仍行此大逆之事，愚蠢之極，其四，舉事籌劃時間倉促，以致破綻百出，不堪一擊，其五，叛軍將士不能同心，互相猜疑，有此其五，太子敗局已定，不可能成事。」

遲疑片刻，左右已是這般處境了，侯君集終於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其一，還未舉事便已失密，知失密而仍舉事，此為不智也。其二，謀此事者，皆太子身邊狐朋狗友，唯一能上得檯面的，只有左屯衛中郎將李安儼一人，奈何太子多疑，只令他狙擊援軍，最重要的攻打太極宮卻交給左率衛右郎將常迎望，此人心胸狹窄，有勇無謀，只知逢迎，殊無本事，由他攻打太極宮，必敗無疑……」

「調撥左右武衛，龍和-圖-書武軍和羽林禁衛，這幾衛都是離太極宮最近的，主將人選應該是程知節，牛進達，李績這三位，因為陛下對這三人的忠心從無懷疑，方才叛軍從延興門直入朱雀大街，一路並無守軍阻攔，想必此為陛下的計謀，讓這數千叛軍全部集中在太極宮門和朱雀大街，然後三衛從外部往中間包圍，便於全殲。至於率兵攻打太極宮的常迎望所部，罪臣猜測，宮中的羽林禁衛已布下了天羅地網，叛軍一旦進了宮門，必然有去無回。」

李世民沉默片刻，嘆道：「其實，朕也是直到今夜方知太子謀反之事，不過朕雖是后發，卻也不一定受制於人，承乾……終究太年輕，太嫩了。」

「侯君集，剛才朕說過，你的時機選得很好，若晚半個時辰你再來請罪，可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

「罪臣羞愧難當，絕無怨恚。」

侯君集不假思索道：「太子所謀處處破綻，脆弱不堪一擊。事未舉便已犯下了幾大致命的錯誤。」

夜間策馬是件很危險的事，這個年代的夜路並沒有路燈，人和馬都看不清道路，一個不小心崴了馬腿便是人仰馬翻的後果，從長安城出發到現在，李家近百名部曲，崴了馬腿不能成行的已有十多人了。

方老五應是，往後一招手，四十名部曲跟著方老五改道往南。

憂心如焚，兩眼充血，李素髮覺自己這次犯的錯很大，大到足以令自己遺恨終生。

「不是高僧，而是俗人，既貪財又油滑，一身的怪毛病，卻偏偏還有一點點正氣，說他蠢，卻比誰都精明，任誰也占不了他的便宜，說他精明，卻時常干蠢事，一干為老不尊的老殺才有事沒事搶他一回，他卻不長記性，一次又一次湊上前主動讓他們搶……」

「英國公李績已在長樂門內布下天羅地網，只待來敵。」

李世民震驚了，呆坐半晌，喃喃道：「居然是他……」

如果老爹和和*圖*書許明珠已被敵人……後果簡直不堪設想，李素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們明白，自己的性命已保住了，陣前幡然醒悟，果斷自降，或許事平之後仍會判罪，但絕不會人頭落地。

侯君集垂頭道：「罪臣聽憑發落，絕無怨言。」

侯君集這時再也控制不住情緒，伏地大哭道：「罪臣辜負陛下，請陛下治罪。」

事先沒有任何徵兆，更沒人拿住侯君集參与謀反的證據，然而就在叛軍發動之後，當太子李承乾對侯君集寄予厚望之時，侯君集果斷地出現在太極宮安福門外，面朝宮門跪地請罪。

身後的部將自然也沒人反對，紛紛跪地，數十人嘩啦跪了一地。

李世民嘆了口氣，道：「明知必敗，你卻仍參与了太子謀反，侯君集，你當真如此恨朕么？」

「說來聽聽。」

到了太平村，李素沒有進村，而是選了另一條小道從村邊擦身而過，趕赴事先為老爹和許明珠挖好用來避難的窯洞。

「你是朕的大將，你且說說，朕會如何應對？」

多年的君臣，多年的知交好友，李世民和侯君集這些年無論公與私，都有著太多的交集了，李世民給他高官顯爵，侯君集還贈他大片國土，君臣相輔相成，不可互缺。然而今夜此時，二人之間卻如此陌生，彷彿人生初識，彼此從未如此遙遠地對望著。

「哈哈！一代不如一代，左屯衛的慫貨就教了你們這點東西么？」

「方五叔，南面有條捷徑通往窯洞，你領四十人從那條道繞過去，咱們南北夾擊合圍，全殲來敵，一個都不準放跑！」李素邊跑邊下令。

侯君集滔滔不絕說了一大堆，李世民仍舊面無表情，道：「你已知太子必敗，為何答應助他舉事？」

侯君集一愣，抬頭望向李世民，二人相隔太遠，看不清李世民的表情，可他卻彷彿看到李世民臉上似譏誚似自嘲的笑容。

李世民搖搖頭，忽然轉移了話題，道：「你和_圖_書來宮門請罪，是已察覺了朕的謀划，是以請罪自保，還是誠心悔過？」

李世民大笑：「不愧是朕的大將，朕的心思都被你猜中了。」

直到此時，楊仲龍等人才深深鬆了一口氣。

介紹得很詳細，李世民越聽越熟悉，驚訝脫口道：「李素？」

「陛下，常迎望率兵三千余，由景風門殺入內宮，離長樂門尚距三里。」

李世民一愣，接著道：「何方高僧，能化解世人心中戾氣？」

「正是。」

酒飲三盞，李世民忽然道：「今夜你我不論君臣，只論知交，剛才朕一直想問你，明明你已答應了參与太子謀反，為何今夜忽然改變了主意？」

李世民望向侯君集，嘆道：「現在，侯君集，你告訴朕，朕該如何處置你？」

李世民黯然道：「滅高昌國，你勞苦功高，只可惜你犯了眾怒，朕那時也是不得已而處置，本打算三年後再尋機將你召回，再委以重用，你我君臣多年，私下亦如手足兄弟，朕原本以為你應該懂我的……」

「陛下治下大唐江山永固，臣願為陛下擊缶而歌，為陛下壽。」

……

李世民嘆道：「今夜你迷途而返，朕相信你還念著你我多年舊情，你並未負朕。是朕先負了你，今夜過後，朕還是要給天下人一個交代，謀反大逆，不可不究，朕還是要再處置你一回，這一次，你不可再恨朕了。」

甘露殿，殿內房梁高高掛起琉璃宮燈，夜色深沉，殿內卻亮如白晝，偌大的宮殿里，李世民獨自一人坐在專屬於他的位子上，顯得冷清且寂寥。

靜謐空曠的宮門外，只聞寒風呼嘯，大雨傾泄，數十人跪在漆黑的風雨中，仿若一葉葉搖曳在怒海里的扁舟，聽憑天威決定生死。

……

不知過了多久，宮門城頭上遙遙傳來一道尖細的聲音，仿若天音垂問，在靜謐的廣場上悠悠回蕩。

「長安城十數萬守軍，太子膽子不小，區區數千人也敢謀反，他以為什和_圖_書麼人都能來一出玄武門之變么？侯君集，你當年也親身參与此事，朕問你，今夜太子所謀，與朕當年相比如何？」

是的，叛軍已發動，勝負未分之前，在皇宮前跪地請罪，于情于理陛下都不會殺他。

李世民仰天大笑，笑聲與平日略有不同，豪邁與悲愴交織，說不出的滄桑，侯君集遠遠看著李世民的身影，他突然發現，這幾年李世民已蒼老了許多，獨自一人坐在高處，說不出的蒼涼，孤獨。

侯君集黯然道：「罪臣心胸狹窄，一念之差，萬劫不復，請陛下治罪。」

幸好今夜雷雨交加，夜空不時有幾道閃電，那一瞬間的光亮才令李素等人不至於像盲人騎瞎馬般狼狽。

朝後一揮手，身後的部曲非常默契地放輕了腳步，貓著腰，一步一步無聲無息朝窯洞接近，藉著樹叢的遮擋，隱藏著形跡。

侯君集進殿後便垂頭跪地，不發一語，李世民也不說話，就這樣靜靜地，遠遠地注視著他，君臣之間彷彿隔了一片海洋般遙遠，遠得看不清彼此的眉眼。

侯君集此刻已完全輕鬆下來，聞言微笑道：「有人化解了臣的恨。」

「來人，上酒！」李世民揚聲道。

李世民神情頓時冰冷，道：「內宮羽林禁衛可曾布置妥當？」

李素臉頰不停跳動，雨水和汗水混雜成一團，兩眼赤紅得可怕。

李世民點點頭，道：「今日方知太子稟性，太子謀反，朕覆手可平之，大唐由我等君臣同手而創，方今正是盛世之始，大好江山容不得這等殘暴昏聵之人繼承……」

斟酒舉盞，一飲而盡，烈酒伴著殺機，李世民嘴裏冷冷吐出一個字。

良久，李世民終於打破了沉默，殿內壓抑的氣氛連他都覺得難受了。

因為他聽到窯洞方向傳來了一聲熟悉的怒吼。

很快，甘露殿內擺上了酒宴，君臣盤坐，分案而飲。

「不愧是朕的大將，對時勢和勝負的把握非常精準，侯君集，你選的時機很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