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石訥言聞言睜大了眼，聽李素話中之意似乎並沒有出全力的意思，不由大急。

李素神色平靜地看著他，緩緩地道：「你們國家的人喜歡見面就跪地磕頭？」

石訥言嘆道：「可惜在下辜負了恩師的期望，學研十多年，仍一無所成，論才不及大唐士子，論德亦負了聖賢教誨，居於長安庸碌度日，羞見故國父王和臣民……」

好純潔的孩子，把他騙到傾家蕩產毫無壓力。

再想到今日這位李縣侯從見面到現在，拽著他東拉西扯，從地圖位置說到農耕稻穀，扯了一堆的閑話卻絕口不提他和文成公主的事兒，而且聊完后一會兒悲愴一會兒傻笑……

李素的呼吸不由加快了許多，于公，引進這個良種稻，普及整個大唐，對百姓而言實是福祉恩澤，于私，自己手裡終於握住了一個分量極重的籌碼。

一年兩熟甚至三熟，更重要的是顆粒飽滿，產量高，真實歷史上占城稻被引入中原普及已經到了北宋年間，如果自己能把時間往前推幾百年，幾百年裡，能活多少條人命！

李素撓撓頭，有些惱怒地道：「這些人怎麼回事？一個國家的名字亂七八糟，叫這個叫那個，說來說去都是同一個，難道不能統一一哈么？」

王子兩眼大亮，略顯貪婪地又啜了一口，閉上嘴靜靜地品位嘴裏甘苦交織的奇妙味覺，李素也靜靜地看著他的表情，雖未得一字評價，可從他的表情能看得出，這隻猢猻……這隻王子殿下顯然很喜歡這種新奇的飲茶方式。

很好，後世名震天下的「占城稻」，原來其發源地並非占城國，而是對占城國和附近鄰國的統稱，也就是說，「占城稻」這種良種稻穀其實是後世中南半島的共同產物，自己不知究竟，差點被名字騙了。

然而，李素也不介意當好人，再怎麼對別人坑蒙拐騙，基本的底線還在，如果碰巧有個機會能惠澤天下勞苦百姓，他也非常願意嘗試努力一下，舉手之勞便能讓天下蒼生多吃一口飽飯，少一個人餓死，何樂而不為呢？

李素眨眼：「你信了？」

「石兄，李某未曾去過貴國，請恕我孤陋寡聞，真臘國……是在大唐的南方吧？」

石訥言疑惑地看著他，試探著道：「李縣侯恕我孤陋寡聞，『占城國』我委實未曾聽說過，不過我們確實有個鄰國，你們大唐習慣稱之為『占婆補羅』國，實際上它叫『林邑國』，依漢代象林邑和-圖-書而名之，如今的君主名叫巴托達瑪，大唐人習慣叫他『范鎮龍』，自林邑立國以來，與中原漢土時戰時和，數百年來各代君主對中原的態度不一……不知李縣侯所說的占城國，是否便是指它？」

李素笑道：「能說出這句話，便已將聖賢書讀進了心裏，實可謂君子之風，不必羞於任何人。」

李素撓了撓頭，然後朝他歉意地笑了笑，道：「你說的地名我不是很清楚，還請石兄移步，在地圖上指給我看如何？」

盛名之下無虛士，原本以為長安權貴圈裡傳說李縣侯貪財是謠言，如今看來……這簡直是大實話啊。

李素及時托住了他的胳膊，笑道：「石兄不必謝我，說實話，原本我不願接這樁事的，你應該清楚，欲成此事，難如登天，說句心裡話，這是拿自家的腦袋性命闖鬼門關吶……」

李素嘆道：「算了，不計較這些細節，再說說別的事，你們真臘國以農耕為主，我想問問，你們所種的稻米如何？」

客人當然不是真正的猢猻，事實上這位真臘國王子面貌不錯，膚色有點黑，身材稍顯矮了一點，除此之外，別的地方還是很順眼的，尤其是溫文爾雅不卑不亢的風度，頗得中原儒士之精髓。

石訥言急得面紅耳赤，激動地道：「李縣侯，石某身無長物，唯剩一些阿堵俗物，石某願傾盡所有相報，就怕玷污了李縣侯……」

李素毫無驚喜，只是禮貌性地笑了笑。

李素靜靜聽著，越聽心跳速度越快，臉上不由閃過一抹激動。

「你的眼神告訴我，你覺得我像個瘋子。」李素目光譴責地瞪著他。

「你說的這種稻米，種子是從林邑國傳過來的嗎？」

李素兩眼一亮。

石訥言大吃一驚：「如此詳細的地圖竟是一位遊方老和尚所作？可惜了！李縣侯，您錯過了一位高人。」

良久，李素轉身看著他，笑道：「石兄，我問個事情你莫見笑，你們真臘國旁邊……是不是有個鄰國叫『占城國』？」

當然，也有文成公主的功勞，誰叫她眼光毒辣呢，只是因為在人群里多看了他一眼，一眼便瞅准了一位擁有優良稻種的王子，若是文成公主的運氣稍微差一點，看上了某個鳥不生蛋國家的王子，那麼……你就作死跟他放羊種草去吧。

李素的目的達到了，心情也愉悅了，對石訥言的態度不由愈發熱情起來，此刻李素眼中的石訥言竟無半和_圖_書點猢猻模樣，而是財大氣粗的石老闆。

石訥言一凜，看著李素無比認真的神情，當即也不再多說，打起了精神專心地回答李素的問話。

李素精神一振，兩眼大亮，無比誠懇地道：「石兄，我是一個不怕被玷污的人，真的，一點也不怕。」

地圖很簡陋，若換了千年後的現代，這張地圖只能以「慘不忍睹」來形容，然而石訥言卻驚呆了，快步上仔細地上下掃視一番，轉頭望著李素驚訝地道：「李縣侯，這地圖……畫得好詳細，據我所知，如今世上恐怕沒有比這更詳細的地圖了，你看，山川，河流，城池，國境，甚至還有海……敢問李縣侯，此圖何人所繪？」

李素盯著石訥言所指之處，定定看了半晌，然後道：「再請石兄告訴我，你們真臘國大約佔地多廣，你指個大致的版圖便可。」

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李素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分外精彩，石訥言心驚膽顫地看著他，心中愈發忐忑不安，李縣侯這模樣跟瘋子似的，自己的終身大事託付在這瘋子身上……真的好么？

石訥言一愣，不解地道：「為何李縣侯總是提到林邑國？我們真臘國和林邑國的國土並不大，所謂稻種，當然是上天所賜，自我們立國以來便一直有，並不存在誰傳給誰的說法啊。」

石訥言一驚：「我沒有！」

入口柔綿，微覺苦澀，隨即一股若有若無的甘甜自舌底傳到舌尖，小小的一口茶，嘴裏的滋味卻妙不可言。

王子對李家的茶很好奇，李素親自將沖泡好的茶水斟進杯中后，王子驚奇地盯著茶杯看個不停，裏面微黃的茶湯和在沸水中上下翻騰舒展的茶葉深深吸引了他的注意。

……

王子苦笑：「名字確實不好記，幸好我幼年在長安求學時，授業恩師為我取了一個中原名字，名叫『石訥言』。」

石訥言終於受不了了，忍不住道：「李縣侯，這些閑聊的話題咱們何妨留待以後再說？眼下最重要的是……」

地圖畫得比較潦草，依稀只將整個亞洲的輪廓勾勒了出來，用紅線標明了各國的國界，還有藍筆打上的陰影代表大海，各種暗黃到明黃的顏色代表各國境內的高山，以大致的海拔高度決定顏色的深淺，當然還有一些主要城市的大概位置和地名等等。

薛管家把人領進廂房后便識相地退了出去，順手掩上門。

憑著對前世的一點點記憶，李素和_圖_書依稀記得真臘國和占城國有些關係，而「占城稻」這個品種，至今大唐還沒人發現它的好處，所以今日石訥言來拜訪時，李素才會與他東拉西扯，不但打聽真臘國的位置，也打聽占城稻的特徵。

李素一臉敬仰地拱手：「啊，原來是闍，闍……那啥，獅子兄，久仰久仰……不得不讚美令尊父王一句，認識的生僻字真多。」

曲指重重敲了敲牆上高掛的地圖，李素道：「注意了，這是一道送分題，石兄你告訴我，你們真臘國到底在哪個地方？」

李素恍然，然後深吸了口氣。

賓主氣氛和諧到了極點，李素充分向石訥言展示了何謂「禮儀之邦」的風度，態度之親切，表情之和煦，言語之關懷，令石訥言感動萬分，甚至恍惚間如同感受到了一股濃濃的，深沉的……父愛。

就沖這句話，李素覺得這隻猢猻值得一交……前提是自己最好把種族歧視的毛病改掉。

所以李素話音剛落，石訥言便猛地站起身，朝李素行了一禮，語氣焦急地道：「還請李縣侯儘力轉圜周全，石某與屏兒來世結草銜環，必報大恩！」

王子聞言一愣，很快便站起了身，躬身又行了一禮，道：「我自幼便在長安生活，說的是關中話，讀的是聖賢書，我也不喜歡動不動給別人下跪。」

李素對自己並無太明確的定位，他不介意當壞人，偶爾也干點坑蒙拐騙的惡事，比如剛才初識這位真臘王子，沒說幾句話便狠狠敲了他一大筆，自己卻毫無愧疚，因為他覺得這是自己應得的，畢竟李素不是活雷鋒，沒有義務給一個陌生人白幫忙。

屋裡只剩李素和王子二人時，王子忽然雙膝一屈，面朝李素重重跪下，垂頭行禮道：「真臘國王子闍耶跋摩，謝李縣侯兩次搭救之恩。」

「你有！告訴你，你的眼神很危險，也很傷財！……這種傷人的眼神少說得賠我一萬貫。」

說完石訥言起身又鄭重行了一禮。

雖然著急，但石訥言的涵養還是很不錯的，聞言耐心地答道：「沒錯，真臘確在大唐的南方，位於交州以西，六詔以南，與大唐天朝毗鄰接壤。」

最後一句話李素咬字咬得特別重，然後擺了個高風亮節的姿勢，仰頭感慨地一嘆，道：「父女情深，怎忍見他們生離死別？我只好勉強應承下此事，唉，此事兇險……委實太勉強了啊！我先試試看吧。」

客套寒暄過後，李素話鋒突轉，冷和圖書不丁問起了關於真臘國的種種。

李素淡淡道：「你有跪的理由，我卻不喜歡跟膝蓋太軟的人打交道。」

事實證明，李素沒記錯，因為文成公主的這段私情，讓他找到了一條澤被蒼生的通途。

王子恍然，空氣中淡淡的茶香味漸漸瀰漫開來，王子使勁吸了吸鼻子，情不自禁地學李素的樣子淺啜了一口。

無上功德，善哉！

李素打斷了他的話，冷眼瞥著他，道：「你以為我吃飽了沒事幹，跟你在這裏閑聊？石兄，你聽清楚了，我剛才和現在說的每一句話，都跟文成公主有關，你最好打起精神好好的，愉快的跟我聊天，否則意欲逆轉此事，幾率愈發小了。」

王子搖頭：「我們只跪天地神明和長輩，只是李縣侯對我有再生之恩，值當一跪。」

「這是……」

賓主重新見禮，李素命下人奉上茶水和點心，二人在靜室中盤坐。

李素笑道：「好名字，典自《論語》，『君子欲訥于言而敏於行』，看來令師對你期望甚高啊。」

李素想了想，用手指著地圖上某一個點，很肯定地道：「交州在這裏。」

李素是局外人，說實話，大家並不熟，幫他是情分，不幫他是本分，李素隨時可以抽身走人，可是石訥言不一樣啊，李素若抽了身，文成公主遠嫁吐蕃便成了無可逆轉的定局，那時他怎麼辦？

「好吧，你就當真的聽，不要在意這些細節……」

李素搖頭苦笑：「昨日我應承江夏王殿下時，話可沒說死，這事我真的只能說儘力，事若不成，我只能抽身而退，石兄莫怪我，畢竟我也是有家有口的人，冒不起風險。」

李素恍然點頭。

石訥言愕然：「難道我不該信？」

李素眼睛眨了眨，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原本我是不願的，可是……江夏王心系愛女，心憂如焚，我實不忍大唐名將為兒女事焦慮傷懷，更何況……王爺出手大方，還送了我整整十箱錢財珠玉，整！整！十！箱！吶！」

回過神后的李素髮現石訥言正古怪地盯著自己，那眼神里的意味……

石訥言愣了一下，心中既焦急又疑惑，他只想跟李素討論接下來如何布置，將文成公主遠嫁之事逆轉，誰知李素卻沒頭沒腦忽然跟他聊起了真臘國，偏題偏到十萬八千里了。

石訥言：「……」

沉吟片刻，石訥言想好了措辭，緩緩地道：「我們真臘國終年炎熱，幾乎沒有冬天，雖臨海卻少雨和*圖*書，大部分時候是乾旱，所以種的稻米也特別耐旱，蒙天垂憐，幸好我們的稻米產量還不錯，而且生長期很短，自種至收僅需五十余日，其稻穗長而無芒，相比中原麥稻，我們的稻米粒差小，耐旱耐澇，且不擇地而生，若氣候適宜，一年可兩熟甚至三熟，拜此良種稻米所賜，我真臘國的百姓雖不算富足，然國中卻從無飢荒，百年皆如是。」

石訥言遲疑地用手指在地圖上比劃了半天，隨即放棄地搖頭苦笑：「我從未見過如此詳細的地圖，所以……煩請李縣侯先告訴我，大唐交州大約在哪個位置。」

連啜三口后，王子擱下杯，果然落了俗套地大讚了一句「好茶！」

李素認真地道：「大概十年前，一位遊方的老和尚路經我們村，見我聰明伶俐可愛，於是心生歡喜，便將此圖贈予我……」

李素擰眉注視地圖許久，石訥言立於旁，見他神情肅然，不知在思索著什麼，於是非常有涵養地靜立不語。

花錢買來的服務，石訥言此刻心情之複雜，委實難以言表。

「剛才你說你叫……」李素努力在腦海里搜索回憶。

石訥言苦笑道：「因為林邑國這數百年來便未曾消停過呀，打打殺殺的，君主換得也勤，所以數百年來，國名終歸有些不一樣。」

石訥言心中愈發疑惑，不過還是老實照辦，猶豫片刻后，用手在地圖上虛畫了一圈，道：「真臘國大致是這個形狀。」

明白了，果然是後世的柬埔寨，還包括越南中西部和寮國部分國土，拼湊起來便是如今的真臘國版圖。

王子急忙坐直了身子，道：「闍耶跋摩，這是我的本名，出生時父王取的，真臘話的意思是『光榮勝利的獅子』。」

說完李素起身走到室內南牆邊，伸手將屋內一塊山水屏風挪開，露出牆上懸挂的一張羊皮地圖。

石訥言苦笑搖頭，轉移了話題，道：「今早聽屏兒傳信，言及李縣侯答應玉成我和屏兒之事，石某感激不盡，今日特來拜謝。」

石訥言神情愈發感激，躬身道：「李縣侯大恩大德，石某與屏兒永誌不忘。」

李素端杯自啜了一口，笑道：「這是李某自創的炒茶，嗯，別人似乎並不太喜歡喝，我也情當是自娛自雅，聊藉光陰。」

有了參照的城池，石訥言這下不猶豫了，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一下，然後指著圖上另一個點，篤定地道：「這裏，過交州往西，大約二百里后，便是我真臘國境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