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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密麻麻的紅點，被疊加在紙面上。

它們彼此之間又同樣以黑石相連，一層一層、一片一片，密密麻麻地分佈在這長治鎮、圖蘭河底下的一片巨大的空間里。倘若將這片空間的土石全部清理出來……

于濛想了想。

但中間的修士們——技藝已嫻熟了、可以做螺獅殼裡的道場。可又沒有更高明的技藝可以做極複雜的陣法，因而反倒用不上。

是有人，在地下挖掘了不知道多深。然後將黑石一處一處地填充其中——每一處，都有一間屋子那樣大。

他深吸一口氣，在紙上落了最後的幾筆。

離離想都不想，站到于濛面前：「那都是些下人亂嚼舌根……」

但他這紙不是凡紙，乃是書寫符籙時候專用的法紙。巴掌大小的一片，神識投進去卻能延展得極大極大。這東西，要麼是給新入門的弟子用的，要麼，就是給修為絕高的大能用的。

李雲心沉默了一會兒，轉過臉，繼續在法紙上動筆。又勾勒了一刻鐘的時間，才開口：「你想搞清楚，我也想搞清楚。那麼這裏這法陣——大概還能讓你想起什麼東西。但是這玩意啊……」

那是許許多多的紅點，在這法紙張上如同赤色繁星一般。李雲心落筆的速度極快，手臂變成了殘影。只用了那麼兩息的功夫，這巴掌大的法紙就已經被密密麻麻的紅點填滿——從烏蘇和離離的角度來……這紙已經是紅色的了。

「我出生時就有意識的。認得人，記得事，也能說話。像是……現在的我，忽然就投到小孩子的身體里了。」于濛看著李雲心，「這是實話。你要笑……就儘管笑。但是實情。」

他便看看四面的滔天火海、又看看烏蘇和離離，低嘆一口氣：「其實還有一個……人。或者不曉得是什麼東西。在我身體里或者頭腦里，那時候會同我說話。我說那可能是人，是因為他也有名字的……他同我說，他乃是因為一個意外寄居和*圖*書在我身體里……總會找到辦法。市井間流傳的……什麼我幫助於家渡過什麼風、什麼浪——都是他的功勞。」

于濛愣住了。又聽到李雲心說：「繼續。」

李雲心在法紙上勾畫的筆停住了。轉過頭看他：「什麼樣的烏雲？」

于濛皺了皺眉，忽然重重地吐出一口氣：「好了。我知道對我起了疑心。但我是……想得辛苦。我並沒有做什麼對你不利的事。你要知道，我就說給你聽。」

于濛微微張開嘴，看看姐妹倆、又看看李雲心：「是……真的。」

然後他停筆、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那灼熱的氣流在空中成了一道箭似的白霧：「我在渭城的時候聽說于少爺剛出生時就有異像。似乎是被神人附體，幫助你父親于其執掌風雨飄搖的於家，最終成了慶國的超級豪強。」

新入門的弟子還不能自如地在符紙上操控自己的靈氣，因此需要這東西——好比小孩子初學寫字，字總會寫得大，這些初級的弟子也將符籙做得大。但在這種可以被神識延展的法紙中做得大、等神識再退出了，卻仍舊是巴掌大小的一點，正可以起效用的。

李雲心終於肯側臉看他一眼了。然後從臉上露出淡淡的、卻很古怪的神色：「哈，于少爺。好一個于少爺……你這個，才是主角該有的樣子啊。」

「你……竟然知道了？」于濛瞪大了眼睛。旋即點頭、嘆氣，「是了。幾年沒什麼消息，忽然有一天又跳出來。叫我去城外救一個人……就是你。」

于濛不知所以地嗯了一聲，皺起眉。

這東西，在李雲心這裏就好比是他從前那個世界的圖片——放大了在裏面勾勾寫寫，勾寫好了再縮回來，是一個道理的。

「……他說，本名沈幕。」

這陣法……不是靠靈氣驅動的。

「我雖然生來就有意識、懂得認人說話，但實則……我並不記得自己是誰。我問過那沈老，說我倘若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托生的時候沒有喝孟婆的那碗忘魂湯、因而才有意識的，那麼為何記不起自己是誰、記不起自己的前世呢？」

「是你去救我的時候么？」

李雲心退開一步眯起眼，盯著面前的法紙看了看。再看看地下。似乎是在比對參照。然後重走上前去，用筆修改了幾個點。

于濛循著他的手望天空看過去。

等將法紙鋪在了虛空里、再提起筆的時候，那于濛又抱著腦袋問：「你這是……要做什麼？」

而是靠黑石燃燒時所產生的熱量驅動的。

李雲心提起筆。

這一張法紙上，到此刻已經疊加了整整六十四重的陣法。凡人看這些密密麻麻的紅點是疊到一處的，可李雲心看——每一層法陣卻都立體的。一片又一片的紅點縱橫交錯，到這時候看著就像是……

于濛開始皺眉。因為覺得他覺得腦袋又開始疼。疼得厲害，像是要裂開了。但他咬緊了牙：「然後兩方似乎是惱了。那雲里的人一道雷劈下來……沈老就有幾年的功夫、都再沒蹤影了。」

李雲心忽然想到一件事。轉臉看于濛：「那沈老，叫什麼？」

「是當時我腦袋裡的那沈老叫我去屋頂。」于濛想了想，說話流利些了。

面前這張淡金色的法紙登時在他眼前變得無限大——幾乎能將這整個長治鎮都覆蓋起來了。但這感覺也只是他自己的感覺而已。他轉了眼去看于濛，看到的還是平平常常的人。這種體驗是凡人所難以想象的。

其實到這時候，天都已經亮了。但他們現在身處火海當中。火焰燃燒時產生的濃重煙霧沉沉地壓在天上，將陽光遮擋得嚴嚴實實、就彷彿黑夜一般。但那些由煙霧構成的陰雲，又被地上的火光映得紅亮——像是在天空之上翻滾的岩漿或者火雲。

而在這些火雲之下，于濛看到一團青色的烏雲——比煙霧更低一些。

宇宙當中的星空。

實際上和_圖_書每一顆紅點，代表的是埋藏在這地下的一處黑石。

「沈老卻只說，我是生而知之的人。這樣的人萬眾無一，所以他才因為意外、托生到我身上了。」他說到這裏，看見李雲心笑了笑、搖搖頭。于濛不曉得李雲心在笑什麼，只微微頓了頓，又說下去，「我又問過他的身世……他卻是一句都不提的。只說那天晚上，我依著他說的，半夜爬上屋頂。」

他只一愣，便瞪大眼睛看李雲心：「正是了！我記得很清楚——那天夜裡那雲壓得極低……好像一伸手就夠得到、也是這麼忽然就飄過來的。」

他說到這裏，似是頭痛得終於無法忍受了。只用拳頭狠狠地捶了捶腦袋、不再言語。

于濛這樣不修道法的凡人只能看到一些血紅。而李雲心這樣修行法術的道人、一旦將神識浸入紙中——

「哦。那老爺爺姓沈。」李雲心說。

但李雲心沒笑。也沒看他。仍聚精會神地盯著法紙、手不停地勾畫。彷彿于濛所說的這叫烏蘇和離離都張大了小嘴、目瞪口呆的神異經歷，與他而言不過是聽了千遍百遍的爛俗橋段罷了。

而這每一顆紅點，便是星空之中的一顆恆星。

李雲心的表現感染了他。這李雲心，表現得雲淡風輕——他都說了連自己都難以相信的話，可李雲心卻仍舊波瀾不驚。從前于濛保守秘密，是怕給自己惹來大禍。但如今已經到了這個份兒上，他忽然意識到……李雲心也許知道些什麼。

因而他又看了已驚詫得說不出話的烏蘇和離離，繼續開口說道：「那時候我十歲。那天晚上……沈老忽然叫我去屋頂。說有一個故人來訪。沈老平時同我在一具身體里，感情自然不會差，加之，我聽著又說是故人——」

然後李雲心瞥了于濛一眼：「兩個小姑娘的確忠心又可愛。所以于少爺，到底是真是假？」

于濛的眉毛皺得更緊：「只……那麼一次了。再然後……就是前些日子。於家破ｈeｔｕbｏok.cｏm•com了。沈老從前曾對我說過……倘若一天走投無路，就來這長治鎮。」

「哈。我就說。」李雲心冷笑，「果然。從我進渭城的那天起，就是被人設計了。好手段。好魄力。好膽量。再然後呢？」

然而在於濛的眼中……他只是在已經被他點成了赤紅一片的紙上，又添了全然看不出來的幾筆罷了。

「我少年的時候恩師魯公角曾經教授我武藝……無意當中也得知了我腦袋裡有一個沈老。可我都不清楚沈老什麼時候……吩咐了我那恩師一些事。」

於是他落下了第一筆——先用硃砂在紙上畫了第一層。

實際上，這處法陣已經開始慢慢運轉。野原林當中燃起的大火引燃了靠近地表的黑石層。雖然那只是整個法陣當中薄薄的第一層而已，但這些黑石悶燒所產生的驚人熱量將會傳導到第二層去。接著是第三層、第四層、第五層、乃至第六十四層。

遼闊、壯麗、燦爛，宛若星辰大海一般的景象，就當即迎面撲來！

于濛說這裏長治鎮底下有黑石礦，其實並不全對。在李雲心的眼睛和感知里，黑石是有的。但並非自然形成的礦。

而修為絕高的大能們用到這法紙的時候，便是需要構建機精細複雜的陣法了。這種陣法可能是一層疊一層，一個筆畫、轉折處都會包含那麼一兩個小陣。沒有這種法紙，幾乎是做不來的。

相比于這種精細複雜的陣法，他似乎更擅長也更喜歡豪放大氣的陣法——譬如以山川江湖為陣。然而今夜，這長治鎮地下的東西……卻並不是他十分擅長的。

他說：「哦。」

李雲心重新轉回臉去。略猶豫了一會兒，再下筆。但是已比第一次落筆時慢了許多許多。雖說筆鋒還如同狂風暴雨一般，可至少手臂已經不是殘影了。

但這還只是第一層而已——李雲心在試著模擬、複原長治鎮地下這巨大法陣的原始結構。

他一邊說一邊又提起筆，微微皺眉往地下、四下里掃視和圖書一番。然後再轉頭落筆、去畫第二層法陣的結構：「又聽說在於少爺略微長大之後，有一天挨了雷劈。於是腦袋裡那個神奇的朋友就不見了——這些是真是假？」

北邊、圖蘭河的對面，有一座小山。但火焰也即將燒到那座小山上去了。

「說說看。」李雲心提起筆，開始勾勒第三重法陣。

李雲心抬頭往北邊看了看。

李雲心正在紙上書寫的筆鋒便稍往外盪了盪。烏蘇和離離登時被一股無形卻柔和的力量推去一旁。小姐妹驚慌地想要重新回到她家少爺身邊，卻發現怎麼邁步子疾跑都還是在原地踏步。因而急得叫起來：「你你你要對我家少爺做什麼？！」

說完這話不等於濛回答，一揮左手，便自大袖當中生騰出氤氳的水汽來、再向天空一指：「是這樣的烏雲么？」

李雲心頓了頓、筆鋒懸停在紙面上。他微微皺眉、側臉盯著那紙。思考了一會兒，看于濛：「有幾年的功夫。那麼……後來他是又出現了。」

於是他打算試一試。

「然後……我腦袋裡那沈老便和雲里的什麼人說話。但也不算是說話——都不出聲，我腦袋裡只能隱約聽得到幾句。我到如今還記得的……那雲里的人說沈老『太招搖』、會被他們找到。那沈老卻說『時候不多了』、該冒一冒險——我大致記得的，就這麼兩句話了。」

如今李雲心將從成康子身上搜刮來的這東西取出了，自然是作為一個「修為絕高的大能」來用——生平第一次。

「到了前些日子，叫我來這裏等恩師……」

而他自己，也有可能在今夜解開謎團。

李雲心感嘆了這一句，一翻手，又不知從何處取出了紙與筆來。

到這時候，他已經聽於濛說了將近半個時辰。而他也在這張巴掌大小的法紙上，勾勒了將近半個時辰。

「你十歲的時候夜裡跑到屋頂上玩，挨了雷劈。那是怎麼回事？」

「原本是天朗氣清的。但是忽然就飄來一朵烏雲、下起雨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