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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凃墨支支吾吾，似乎當真不曉得該怎麼回了。

「而今你們做得多了些——我卻不能無功受祿。欠人情分的感覺，在我這裡是很可怕的事情。所以這一次……代我謝了你家主人吧。她說我會在這列侯之爭里變成炮灰，那麼……」

小販賠笑點頭：「不瞞龍王說，小的本就是小石城的人——龍王能聽得出我的口音的。小人敝姓凃，單名一個墨。從前正在這家店裡做事——從十二歲時起，一直到如今二十二歲，已有十年了。」

凃墨不曉得他因何而笑。

小販咳了咳：「龍王，小人的確是這樣想的。」

「送上門的好事，我一向敬而遠之。」李雲心推開了門——門外的秋風便裹挾著涼意與落葉湧進來。

他忍不住問：「為什麼？沒什麼好處，為什麼偏要為木南居做事？」

說了這話走開幾步到那家鋪子前。夥計在裏面不知道做些什麼，咣當一聲響。

「嗯。」

這小販又笑嘻嘻站在他身前，擠眉弄眼：「初次見面就吃了龍王的酒水，天下間誰有這樣的面子。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李雲心又轉頭看看這小販，笑了笑：「你的膽子倒是大。走吧。」

可李雲心盯著地上那夥計的屍體看了好一會兒，忽然輕笑出了聲。

「小的呢，上月還在這鋪子里做事。而後被指派去渭水流經業國的這一段——也就臨著小石城一百多里——去為龍王的廟宇籌措。」他笑著嘆口氣，「這種事不好明了說，因此小的是不告而別。大約掌柜等了我些日子、見不到我，才惱了、找了這頭呆鵝來。」

「這件事，咱們自然是做成了的。」他飲下一杯酒，語氣略略變快，「龍王一定不耐煩聽咱們是怎樣做的。只需曉得眼下，渭水途經的各個城鎮里都有了龍王您的龍王廟——廟中請各國有名望的大畫師畫了螭吻像、開了一點靈光、又封在泥胎的塑像里。只需要再開了光，那渭水沿途信眾的香火願力便可源源不絕地匯聚到龍王身上。」

「啊……好。」李雲心點點頭，「好。暫不說這個。既然你在這裏做事，怎麼又不做了呢。」

李雲心隨意笑著、哼了一聲。略一猶豫，伸手在身下的長凳邊角掰了一下子。於是掰下一塊木頭來。又用手一抹，就變成了燦燦的金子，隨便拋給他。

李雲心便將雙手擱在腿上，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微微閉一閉眼，說道：「你講。」

可拿在手裡又獃獃說道：「呃……回大老爺……已沒什麼熱——」

李雲心想了想，也就坐了。

凃墨說這些話的時候，坐姿端正，腰桿挺得很直。等他說完了這些話，身子就重新佝僂起來，笑容也重回到臉上：「龍王，我家主人的原話，就是這些。」

說話的功夫那夥計端了兩盤滷肉上來。一盤是鹵的豬頭肉，切了薄片，碼在白盤中。

見了鬼。在他從和圖書前的那個世界，在過往的歷史上，他曉得有某個組織可以做到這種程度——成員不求什麼名利，只為一個共同的理想，成為「志同道合」之人。

這話從他的口中說出來真是可笑。但偏偏他說這話的時候雖然還是謙卑的模樣，語氣和眼神卻都是真誠的。好像他自己真地相信自己口中的「為了天下蒼生」這幾個字兒。

這似乎是個好消息——很好的消息。但李雲心卻只這樣嗯了一聲，將手擱在桌子上、用食指慢慢地敲著桌面。

李雲心沉默一會兒：「這麼說，你們也知道龍子們想要將九分龍氣合而為一這件事。」

凃墨不笑了。愣了好一會兒，才急道：「龍王，這等好事，龍王當真不要了么？！」

怕驚動街上的人，凃墨也並不敢大聲叫喊。只能無聲地跑了幾步、最終放棄了。

李雲心倒站起身，搖搖頭：「我聽說你家主人漂亮，心嚮往之。一直想和佳人一晤，也好聊些花前月下、巫山雲雨的事。但是這些話呢，她覺得要緊，卻不肯親自來和說——當然我不是針對你——然而叫你傳這話，的確是輕慢了我。」

凃墨賠笑：「木南居的主人說，倘若龍王一口應允了，這些話是不必說的。但只怕龍王會猶豫不決——倘若龍王猶豫了一刻鐘還沒有起身離開，那麼小人再說。」

他稍微湊近了李雲心，壓低聲音：「道統劍宗妖魔共濟會，都在有意無意地找龍王。倘若龍王今夜不理會我，再花上數月慢慢恢復境界、神力……豈不是與死無異了么！」

「……啊。」凃墨也看了看邊角，笑起來，「是這樣。龍王該知道——您的八位哥哥，一旦得知了您被追殺、幾乎要死掉的消息，該是怎麼樣的反應。」

說完了這話，李雲心又看一眼長凳上被他掰斷了、作了金子付賬的那一角，轉身向門外走。

說了話一抬腳把門踢上，跑去了靠窗邊的一張桌。先用衣袖把桌子板凳麻溜地擦一遍，然後拉開凳子點頭哈腰地請李雲心就坐，活脫脫是個世俗中的凡人做派。

他這般沉默著看凃墨吃喝，凃墨卻也放得開。不停歇地吃喝了一刻鐘，桌上的酒菜被他風捲殘雲一般掃了個精光。然後他才打一個飽嗝，倒兩杯涼了的茶水，順了氣。

說到這裏夥計送了酒上來。可放下就跑了——凃墨看他一眼，嘆口氣。為李雲心倒一杯又為自己倒一杯，說道：「先前，在蓉城，王大掌柜答應龍王一件事——說助龍王拿下渭水。」

「小的只是木南居的『使喚人』，還不夠資歷去店裡幫忙。」這自稱凃墨的小販似乎是聽出了李雲心的疑惑，又解釋道，「可即便是木南居的使喚人，龍王，咱平日里也要吃喝生活的呀。小的沒什麼一技之長，只能做這伺候人的事了。」

然後轉身急急向那夥計招手：「過來過來和*圖*書！」

那是一家酒鋪子。

李雲心看著他飲酒吃肉，想了想：「那麼今夜跟你來了，又有什麼轉機呢？」

凃墨為他送上門來的這樁好事，可謂雪中送炭。

小販笑了笑：「龍王，須知這世上人做事，並非都是為了自己的好處的。小的做這些事，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為了天下蒼生。」

如此又考慮了一刻鐘，凃墨笑了笑：「龍王，小人……木南居的主人，叫小人給龍王帶幾句話。」

「你不是木南居的人么？」

李雲心默默地看看他，又看看地上夥計的屍體。

小販這便轉了身，朝那木怔怔的夥計喝：「還愣什麼？道爺會少了你的銀錢么？還不去弄吃喝？」

見他是當真要走，凃墨忙叫道：「龍王稍等、龍王稍等！」

一直被凃墨掛在臉上的笑，終於在這一瞬間短暫地消失了。他愣了一會兒，又笑起來：「啊……這個，哈哈，龍王，小人哪裡敢對主人的相貌置喙……」

「到這時候，你自然是在想，你的行蹤舉動都在我們的手裡，你覺得自己被限制拘束了，於是有些不痛快。」

李雲心只看了看：「吃你的吧。」

李雲心不言語，只安靜而有耐心地聽他說。

李雲心「哦」了一聲：「那麼你是為了我的事，丟了自己的飯碗了。」

但這木南居……也能做到這種地步么？

但李雲心邊笑邊搖頭，大步走出酒鋪、上了街。

「站在這裏不要動。」凃墨挺直了身子、吩咐他。同時大步走到他身邊，抬起手——右手搭在他的額前，左手托住他的下巴。夥計剛要問怎麼回事，凃墨的手臂一用力——咔嚓一聲脆響，他就軟軟倒了下去。

夥計一直縮在角落裡，愛不釋手地看手中那金子、把玩。到這時候見凃墨見他，忙溜溜地跑過來：「大、大爺，您還有什麼吩咐？」

「你應該曉得呀……」凃墨似乎是在模仿那位木南居主人的話。因而連這個「呀」字的尾音都模擬出來，「你從前在渭城、洞庭做的事，不過是和一人、一派爭鬥而已。那是猛士之爭——你一個人可以應付。」

可如今看這傢伙的狀況——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這意味著……似乎有許許多多和他一樣的人，隱藏在這世界各處。不……其實都算不上隱藏——

他就笑了笑：「這家店你倒是熟。」

似乎是覺得這時候這麼兩個人站在街道上交談很奇怪——一個是長身玉立一襲白衣的翩翩公子，一個容貌猥瑣身軀佝僂的走卒販夫。這兩人本不該有什麼交集的。看到李雲心的目光，忙從窗口縮回去，像是怕惹到什麼禍事。

但李雲心揚手一揮，店門就開了。於是看到櫃檯上還燃了一盞如豆的油燈——一個夥計站在兩張拼在一起的大桌旁，桌上鋪著被褥。見了他臉色煞白、目瞪口呆：「你你你們是什麼人？」

凃墨揮手：「忙你的去ｈttps://m.hetuｂoｏｋ•ｃoｍ•cｏm，走得遠點。」

凃墨便看看李雲心面前的酒杯：「龍王……喝不慣這酒么？」

李雲心忍不住笑起來：「為天下蒼生？木南居的人這樣教你的？」

李雲心便皺起眉，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小販這才停住腳、擺著手：「龍王誤會了，小的不敢危言聳聽。但小的要說的事情，還得是細細地說、從頭地說、不能在這街上說。」

李雲心沒做聲，小販就已經隨口胡謅道：「這位道爺來城裡除魔一路風餐露宿，還不去把好酒好菜備上！」

「我家主人說——」凃墨的臉色肅然起來，輕輕咳了咳——

因而只留了一個夥計在店裡——李雲心掃過去的時候，發現那夥計趴在窗縫旁偷偷往街上看。

凃墨眨眨眼：「小的知道龍王的意思。但是，種種好處，不論是金銀財寶還是金玉衣，咱這種人穿在身上，不是平白叫人注目么？倒是尋常這般靠自己的力氣活著，才好不引人注意的。」

夥計就忙跑開了。

「否則……無論你有多麼驚才絕艷的本領，都只能成為這場爭鬥當中的炮灰而已。」

李雲心往他看的地方掃了一眼。

凃墨連忙往外追，然而那李雲心雖然看著是不緊不慢地走的，速度卻極快。只兩三息的功夫就消失在街道盡頭了。

小販恨鐵不成鋼地嘆氣，啐罵他：「你這獃頭鵝。難道是第一天做事么？后廚里有鹵的葷的，蒸了切了來。有乾果蜜餞，撿著碟子上。再找些時蔬細細切絲過水燙了，加些香辣麻油、鹽糖香醋、黑白芝麻，拼成冷盤。有什麼好酒，也緊著上——平時都沒教過你的么？」

發現他的年紀實際上也並不大。那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似乎也只是最近這段時間的事。牙齒還是雪白的——並不如這個時代許多的人那樣子，是一口黑黃的齲齒。

夥計被他搶白支使得團團轉。只愣了一會兒就夢遊似地當真從懷裡摸出四枚大錢來送給小販、又怯怯地抱著那兩個匣子往後廚去了。

李雲心微微愣了愣：「難道為他們做事沒你的好處么？」

事情似乎和他從前想的有些出入——是說這木南居的狀況。

「小人不但知道這個，還知道，就在得知了龍王受重傷、洞庭君身死的消息之後——藉著真龍對玄門開戰的借口，您的八位哥哥與諸多大妖都往業國、小石城這邊來了。眼下，這業國差不多已在玄門、妖魔的包圍之中了。龍王如今現身小石城，雖然能瞞得了一時，卻不能長久。」

然後這凃墨一陣風似的衝進后廚又跑出來，將手中兩隻空了的匣子丟進他的藤筐。接著伸手從懷中摸出四枚大錢丟在夥計的屍體上，這才提起筐抬起頭看李雲心：「龍王再想一想這件事——我家主人的確不是要故意輕慢龍王——」

凃墨也就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隨口道：「今夜情況特殊，他必hetubook.com.com然將我們記在心裏了。明天同掌柜一說就知道是我，我們會引人注意。但龍王，請龍王三思——龍王同我們合作，不僅僅是為了龍王自己，也是為了天下的蒼生福祉——」

小販這才嘆口氣，轉頭對李雲心奉上笑臉，偏著在他身邊坐了，道：「唉。叫龍王見笑了。這些新來的夥計，都不懂事。」

凃墨又讓了兩次就不再客氣——看著也是真的餓極了——先夾了三片鹵豬頭肉在蘸料里打個滾，張嘴送進口中大嚼。然後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送下去，再夾了三片，蘸那香醋吃。如此咽下了，才夾一條豬耳送進嘴裏嚼得咯咯響、出了口氣：「龍王不曉得——小人餓得五臟廟都要斷了香火了。可小人斷了這五臟廟的香火，實則是為了龍王的香火的——」

然後收斂了笑容，看凃墨：「我答應不同你們作對，叫你們收伏渭水作為報償——這件事你們做了，我們兩清。」

「呵……真他媽黑。」

「你還會覺得我們送上這份大禮的時間太巧，所以覺得我們既是在送禮、也是在示威。但是，李雲心，你是一個聰明人，應該也知道這世上沒什麼事情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你此刻所感到的種種不適，就是你得到我們這份大禮所需要付出的代價。」

旁邊擱兩個小碟子，一碟是胡椒粉、花椒粉、黑白芝麻碎、花生碎、杏仁碎調製的蘸料。另一碟則是用頂好的醬油和香醋調的——一碟增香，一碟解膩。

依靠什麼？

他們並不是什麼「木南居的人」，然後假扮成「走卒販夫」。而是，真實的角色就是「走卒販夫」，順便是「木南居的人」……

本以為應該是依靠金錢和情報，在各地建立起龐大的網路。或者許之以金錢或者許之以權勢，為自己所用。

李雲心深吸一口氣：「這列侯之爭，我就要自己試一試。若以後再有帝王之爭——如果那時候她肯來親自見我、真正將我當成了勢均力敵的盟友或者對手，再談吧。」

長街上夜風嗚咽，他聽到在風裡，李雲心嘀咕了一句什麼。他聽得並不是很分明，但覺得或許應該是一句沒頭沒腦的——

「——會先觀望一陣子。若覺得您還有東山再起的可能，也許不會落井下石。可如果覺得您已沒了什麼希望……他們會很想您死在他們的手裡。」

頂上的皮鹵得微黃、透明。夾起來就悠悠地顫，料想吃進嘴裏也是很有嚼勁的。皮下沒什麼肥肉，只是精瘦肉，濃香撲鼻。端上之前略蒸了一下子，因而肉上滲出一層的油脂，在桌上油燈光中微亮。

說了揚手將金子拋給他。

「但眼下，你是在和道統、劍宗、妖魔、共濟會爭鬥。此乃列侯之爭——你應該清楚，不是你一個人可以應付得來的了。你如今能夠在這裏、聽他轉述我的這番話，就意味著你已落到了一個不甚好的境地。在這種時候，和我們www.hetubook.com.com合作、得到我們的支持，你才有資本加入這列侯之爭。」

說了這話，那獃頭獃腦的夥計又上了菜來。一碟乾果一碟蜜餞——是凃墨賣給他的。另有一碟自己整治的時蔬。依他所言切成了絲、用水燙了，更加顯得碧綠。但這夥計做事呆，手藝卻似乎不錯——去了生氣腥氣，卻並不蔫軟。如凃墨所言添加各種佐料拌，在桌上脆生生的一盤，很解油膩。

李雲心看了他這一場表演，臉上的神情以柔和了許多。因而再細細地打量他。

凃墨忙道：「不敢這麼說。龍王的事，就是天下蒼生的事。只是……小的去將業國境內的龍王廟建成了，也就知道了龍王這些日子的消息。同時呢……也知道了另一個消息。也因此，小人剛才斗膽，對龍王說了那些生死的話。」

「思想的先進性」？

李雲心停下腳步，轉臉看他：「你知道那些覺得我會死的人大多是什麼下場么？」

這夥計聽得目瞪口呆。想了想，又道：「呃……這個，大老爺，並沒有乾果蜜餞……」

然後站在桌邊怯怯地搓著手：「道、道爺……還要什麼？」

但也正是因為來得太是時候，所以李雲心猶豫起來。這意味著對方一直在關注自己的行蹤動向，並且了如指掌。這令他感到有些不自在，而他不曉得這種「不自在」，是不是正常的……

李雲心端坐著，想了想，忽然笑了笑，隨意地問：「你家主人漂亮么？」

他背著手又想一想，笑了笑：「列侯之爭啊……好一個列侯之爭。」

「為了龍王。」凃墨笑道，「這要從頭細說——龍王您請——」

夥計見這金子或許是驚呆了，手忙腳亂地去接，結果被砸在腳面上，疼出了淚花——便曉得是足量的了。

「自然是，為龍王開了渭水沿途各處廟宇的靈光——叫那些信眾的香火願力匯聚到龍王的身體里、儘快地恢復神力呀！」

李雲心若有所思地微微點頭：「你講。」

李雲心瞥一眼他坐的這張凳子、那缺了的邊角：「不想喝。」

另一盤是鹵的豬耳，切成了細條。兩片肉皮里夾著脆骨，韌又軟，吃在嘴裏咯咯響，抿一抿肉皮就化成滿口的肉香。

然後轉了轉眼睛，往街邊一瞅：「小的看……可以去那裡說——還可以避避風寒。不瞞龍王，小的為了給龍王帶這個話兒，已經兩天兩夜沒吃喝了——」

這山巔其實類似小石城裡的「高端商業區」，開在這片區里的酒鋪門面是漂亮的，但滋味實屬平平。可在這樣一個夜晚，這鋪子早就關了張——酒鋪的掌柜並不是那種合家住在店裡的苦哈哈，許是已經下了山、回到自家的宅院里躲災禍了。

李雲心這才轉過目光看他：「這個時候才說。」

「我聽說很漂亮？」

小販伸手從擱在地上的藤筐里摸出兩個匣子來，拍在面前的桌上：「我這裡有——兩匣共四枚大錢，拿了錢速速去置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