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那鶴立即化作一張符紙落在她掌中。

辛細柳便笑了笑，展出第二句來——「人情翻覆似波瀾。」

於是向前走兩步，隨手在石壁上勾勒幾筆。一盞精巧的小燈便從牆壁中擠出來，將這一方石室照亮了。

他沒有說話，只看她，臉上無悲無喜。

瞧他嚼得滿口生香，辛細柳便起了身。手掌再一翻……從袖中取出一卷畫來。

她想了想，嘆一口氣：「他是個疑心很重的人。即便知道你所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他，但也已經容不得你了。」

夤夜亂風疾走，在石室的每一個角落隳突咆哮。

辛細柳便又將木匣蓋上，擱在地上。然後自己偏腿在床邊坐了，兩隻手疊在腿上：「一個是你，另一個是李雲心。說來你也不信，下午的時候他還用在鏡子里見過你。但並沒有說話。」

噗的一聲！

說第一個字的時候，聲音鏽蝕得像是一塊在土裡埋藏了一百年的鐵。於是狠狠地咳了咳，才又擠出接下來的話：「是什麼人？」

辛細柳冷眼看他，慢慢將畫卷再收起來、歸入袖中。

她說了這兩句話，稍頓一頓。叫劉公贊想一會兒。然後才又道：「眼下，你還可以來投我們。李雲心在我們這裏做客，也將這樣重要的東西交給我——」

接著辛細柳又笑起來：「我？自然是雲山上的人。聖人已經把李雲心請了來做客——眼下在小雲山上。他既來了，你又是他的忠僕人——於是也而不好怠慢你。或許過兩天，你m.hetubook.com.com也就能瞧見他了。」

「你這一次為他殺死那二妖，已是令他不曉得如何評價的舉動。在他的眼裡，你做事已經太瘋狂——超出了他的掌控。因而你問我他還說了什麼……」

劉公贊見她這模樣，只微微一笑。沒有用酒盞。也是——手指勾了銀壺的提把高高提起，便將壺中美酒傾為一條線，懸入喉中。

辛細柳的目光在他右臂上停留一會兒。劉公贊便隨手用手指將衣袖一勾——

一口氣喝掉半壺、放下了。嘴巴再咂一咂，眉頭皺起來：「這是……」

容他這般低聲嘆了好一會兒、將眼淚擦拭了、臉上終有了些血色……辛細柳便展出第三句、第四來——「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

「李雲心托我帶一件東西給你。」她輕聲道，「說你看了，自然明白。」

「一。倘若你從前妻兒被殺時也是如今這樣的念頭，你可還能遇到李雲心、走上這與天地同存的登仙大道么？」

室內便安靜了。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這兩句瞧了三息之後，劉公贊臉上微微泛起的血色在一瞬間退了個一乾二淨。就彷彿……全身的血都涼了。他的身子再猛地往後一傾。隨後，又像是身後有什麼東西狠狠地擂了他一拳，再往前一倒——

辛細柳將他的反應盡收眼中，才又舒展畫卷——先是大片大片的留白。然後，瞧見第一句詩。

「所以如今你不養養身hetubook.com.com子，以後可怎麼辦？」

辛細柳收斂笑容，看著他。忽然把眼珠兒往下望了望。這動作眼神俏皮，劉老道微微一愣。但很快會意，循著她的眼神看過去——

一見這兩樣東西，劉公贊的身子先是往後微微一傾！

老道眨了眨眼，皺眉。終於肯轉臉來看她。可目光只在她臉上滑了一下子，就落在那些吃食上。

一陣濃烈的酒肉香氣撲面而來。

然後再深吸一口氣，看辛細柳：「你來這裏，就是說這事的么？」

聽見這句話，劉公贊猛地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她手中那畫卷。於是辛細柳慢慢將它展開了——從右往左，先露出半截劍鋒、和一片斷鱗來，然後停住。

再有一隻鹵好的雞翅。色澤金黃，皮酥肉嫩。盛在烏木盤裡、擱在老道的腿邊。

於是一粒一粒，排著隊跳起來、跳進他口中。

劉公贊微微一愣。再過兩息的功夫、又看她一眼——終於慢慢地伸了手，將酒壺提起來。他是右邊身子挨著吃食的。可如今卻要費力地轉身用左手。

「有的時候放手——放手……」劉公贊將這話在口中含糊不清地念了幾遍。忽然老淚縱橫，撲撲簌簌地落下來，「也是他的話，也是他的說法兒……」

「二。你今日又重新走到往日一般的境地。可你已修至虛境，資質也上佳，往後還有許多年可活。就不相信自己還另有機緣，得到別的機會么？」

這石穴經歷千年萬年的狂風侵襲，每一處石https://m.hetubook.com.com壁都變得光滑平整，每一個角落都無污也無垢。

她笑了笑：「他還說——有的時候放手，就是最後的溫柔。你該曉得這是什麼意思。他感激你上一次為他做的一切。然而在他那裡、不殺你，從此天涯陌路，就已經是答謝你了。」

接著，辛細柳慢慢將木匣之中的東西往外取。

竟是已經裝裱過了的。

辛細柳容他悲傷了一刻鐘。

辛細柳憐憫地看著他、目光微垂：「劉公贊。我們曉得你當初是為了給李雲心留後路，才冒死被帶上雲山。此前，第二次冒死給李雲心通風報信，說了金光子的事。但你要知道……」

老道臉上仍沒什麼表情……可喉嚨的確動了動。

「是問你以後還有何打算的。」辛細柳認真地說。

老道士睜開眼睛，瞧見站在他三步遠處、提一隻木匣的辛細柳。

辛細柳便搖了搖頭：「劉公贊，我們知道你的事。你年輕時候是個盜匪，後來娶妻生子。而後你的妻兒都被往日好友殺害——你卻沒有報仇。而是隱忍著活下來。你既然有那樣的過往，我如今就只問你兩件事。」

其實也就只有一刻鐘罷了——這劉公贊很快抹了一把臉，抬起頭來。木木地坐了一會兒，忽然一呸——將口中的血沫呸在地上了。

女子也瞧了他一會兒，忽然微微一笑。於是滿室春意乍現。

老道又沉默三息，才道：「你——」

「兩天之內親眼見了兩個雲山之外的丹青道士。這種事我說給旁人和_圖_書聽，都不會信的。」她開始柔柔地說話，並走到老道身邊，把木匣擱在寬大的石床上。細指一挑，便將蓋子掀開——

只這三樣而已。但顯然樣樣精巧用心，色香味俱全。

還有一碟鹽酥花生米。個個圓滾滾、油汪汪，上面沾著小粒晶瑩的鹽。

「……是他的手筆。」劉公贊嘴唇微顫，努力吐出這句話來。而他的眼神顯得有些惶恐忐忑，又道，「還有呢……還有呢！」

劉公贊的嘴唇再顫了顫，慢慢從胸腔當中吐出一口氣來。這氣熾熱，還有些發抖——看了這第一句「酌酒與君君自寬」，他心中先前那些惶恐忐忑全不見了，倒有更加熾烈的情感湧上來。

爛成這個樣子卻沒有要了命，也算是虛境修士淬鍊了身體，殘喘幾息罷了。

——畫意中煞氣縱橫。他如今看見了，反應倒是與辛細柳當初如出一轍。都只覺得喉嚨一緊、心頭狂跳，彷彿身體都被寒意浸透了！

辛細柳的眉頭就皺了皺，目光移開了。

便看到她的袖中，一塊通體透明的玉簡一閃而沒。

衣袖之下的小臂全爛了。看著是因為手臂上起先有一道一指長的傷口。那傷口上結了一層厚厚的血痂，但血痂之下該是化了膿。於是從兩旁起，往上直到胳膊肘、往下直到手腕處，崩裂的細小傷口密密麻麻地布滿每一寸皮膚，每一條里都含著盈盈的血，彷彿稍一握拳，就要汩汩地湧出來。

這個老道……也非常人啊。看他先前的舉動，悲傷難以自持。而今卻又頃刻之https://www.hetubook.com.com間強壓到心底去了。這種功夫，許多絕情棄欲的同境界修行人也做不到。

劉公贊愴然一笑：「打算？我這副殘軀，又能有何打算。」

辛細柳便笑：「你才是虛境，還不能全辟五穀呢。熬了這些天也要油盡燈枯了——先吃吧。」

他先前悲傷難過，並不避諱她——不像這世間尋常的男子一樣覺得在女子面前哭泣乃是奇恥大辱。而今收斂了情緒，恢復得也快。這倒叫辛細柳多看了他幾眼。

「李雲心說你最喜歡喝木南春。這不就是么？招待他，用的也是這個。」辛細柳觀察他的一舉一動，聲音仍是又輕又柔。劉公贊便不再說話——似是肚中的酒蟲與饞蟲被一併喚起了，又伸手往那疊花生米處挑了挑。

便見劉公贊又吐了一口血，才猛地抬頭似要找那畫兒。可是已經找不見了。於是就只瞪著辛細柳：「他——還說了什麼？又說什麼了？！」

再在石門、石窗邊抹了抹——雪白透亮卻足以遮蔽風寒的窗紙也自虛空中浮現。

但下一刻，風忽然停了。一隻巨大的丹頂鶴飛至門前。女子輕巧地從鶴背上跳下來、再一擺手。

——唯有一個老道士，臉色鐵青、髮髻散亂，在這風裡不知坐了多久。

便吐出了一大口鮮血來！

先是一壺酒。銀壺裝，配了兩隻小銀盞。掐金絲，鑲黃豆大小的紅寶石，美麗極了。

劉公贊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毫不在意在場的辛細柳，亦不覺得難為情。口中喃喃自語：「唉，心哥兒，唉，心哥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