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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

作者:沁紙花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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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天下災禍 第四百五十八章 見風使舵

第三卷 天下災禍

第四百五十八章 見風使舵

他……似乎本就是這樣的人吧?可從未依著常理出過牌,也絕非是什麼……正常人的心性。
「但到如今栽了,沒退路了——我沒有要死的理由啊。」他苦笑起來,「一直以來我做的所有事,都只是為了活著啊。如果我因為『為了活著』這個目的,來到這裏——窮途末路了,還偏要自己尋死……我是腦子壞掉了么?您細想一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如此的事情,天下間並非只有慶國有。他國也偶有聽聞,且古已有之了。否則慶律上那一條「殺官冒任」,又是哪裡來的呢。
一天之內,就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由是縣中都曉得——老天開了眼,來了位青天大老爺。
然後張了張嘴,抬手便作揖:「啊……原來是小師妹。如此說,我當初將通明玉簡交給小師妹,也算歪打正著了。」
但徐德茂手中的人命都不下幾十條,豈會怕什麼潑皮無賴、豈會不知道他們的手段呢?
殺官可不是什麼好事,眾人皆驚慌。但徐德茂卻說殺了就殺了——終歸那小縣偏遠得很,不如做一票大的。
誰知當日進了城、剛踏進縣衙就有人喊冤。他膽子奇大,又讀過書,興緻來了便真升堂問案了。做了許多年的盜匪,身上自有凌厲之氣。兼又的確讀過書,因此案子斷得乾脆又公正,被喊了青天大老爺。
蘇生聽了他這些話,已經面如死灰了。他咬了牙,顫聲道:「你……你……我看錯了你!貪生怕死之徒!!」
但李雲心有氣無力地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
他……竟是要將傍身的法寶都交出去了!
卓幕遮看他一眼,微微笑了笑,繼續低頭閑看那些冊子。
話音一落,門帘便被挑起來了——辛細柳快步走進來,只盯著李雲心。走到他身前兩步遠站定了:「李雲心,你早知道我是共濟會的人,是不是?!」
他略有些遺憾地說:「你從前是聖人,被他們奪舍,肩上又有道統、劍宗傳承的道義責任。因此與他們不共戴天,這個,我懂,並且非常欽佩您的堅持。」
李雲心便尷尬地看蘇玉宋:「這種事……大家都不想的。我能怎麼辦呢。」
因為……似乎……的確……
蘇玉宋與卓幕遮眨了眨眼,交換一下眼神。
「但凡還有一絲翻盤的機會,我都會繼續玩下去。然而如今……唉。此前吧。此前種種設計,已是我的全部心智所能抵達的巔峰了。我知道自己已經盡了力——卻仍舊鬥不過他們。」
蘇玉宋見他這副模樣,和_圖_書便轉身走開了,再沒有說什麼。就像是……要讓李雲心好好品嘗一下,失敗的滋味。
如今偽聖的心思……與那些大胆的世俗人其實是一樣的吧。
「那麼就是……技不如人。沒什麼好丟臉的。我認輸。」李雲心又笑笑,再往袖中摸了摸——將此前在山下寫的符籙,零零碎碎的法器,法筆法紙,都一樣樣排在了桌上。
「但如今瞧你這模樣,要麼,是仍未真心歸服,還想要負隅頑抗。要麼……就的確是我看錯了你,你其實並沒什麼氣節的。說起來我倒希望是前者……如此縱使不得不將你殺死了,也還算是見識了一位卓越風流的人物。」
蘇玉宋咳了一聲。
兩息之後,蘇生閉上眼睛。嘴巴也緊閉,面孔上再看不到什麼生氣了。他已經對李雲心不抱什麼期望,又或者……是接受了他所說的話。
唯一有牽連的是他的父母被殺死。然而……他的父親是畫派傳人。在畫道、畫聖這個問題上,玄門、共濟會,其實誰的身上都不幹凈。
何嘗見過這種傢伙!?
他便又搖搖頭,自嘲地笑笑:「輸得起,則是說……」
接下來他也憑藉著自己的本領,從這小縣調任去大縣。在大縣做得漂亮、履歷也足了,又榮升知府、到頭來甚至還得了機會面覲龍顏,官至湖州州牧。
而蘇玉宋與卓幕遮一直不語,只默默地瞧著李雲心慢慢將身上所藏的寶貝交出來、又聽著他們二人對話,臉上的神色倒像是……「饒有興趣」的。
「那麼你再來說說,你如今的情況到底是前者,還是後者呢?」
「通明玉簡已經交到辛細柳手中了。在來雲山的時候。」李雲心毫不遲疑地答,且笑得自然,「倘若她沒有將那東西交在二位手裡,無疑就是木南居的姦細。」
「但是在下……在下還只是個孩子啊——今年只有十五六歲罷了。」他一歪頭,「原本也就只想修一修仙、長一長生……倘若能遊歷天下嘗遍美食就最好了。只是……你們這些高人大能鬥法,把我給卷了進去。起初沒人理我,殺得我喘不來氣——於是我也生氣,想著那咱們就好好玩玩兒……」
這案子,在當時極轟動,直達天聽。那時的慶帝查了徐德茂的履歷——發現他在任上的二十五年,幾可稱得上清正廉明,是官員當中的楷模了。且又有他治下的數十萬百姓、士紳聯名上書為他求情,最後便只是「帝嘆息稱其賢,賜梟首」——依照慶律,殺官和*圖*書冒任,本該凌遲五百刀、三日死的。
兩人相處這些天,蘇生已曉得他這動作是何意了。他微微一愣,忽然叫起來:「你這又是什麼模樣!?稍受小挫便一蹶不振——」
「假話!假話!說的都是騙人的假話!我看清了你了!!」辛細柳像一隻小母獅一樣暴怒起來,抓起桌上的零碎,劈頭蓋臉地砸過去——可李雲心的身軀何其強悍?連個白印兒都沒留下。
求入夥啊!
蘇生便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了。
「而是玩得起,也輸得起啊。」他一邊說,一邊將法寶一件件地撿起來,將他留在上面的印記親手抹去。然後輕輕地擺放在卓幕遮的面前。
說了這話,甩一甩衣袖——便有一堆小玩意兒嘩啦啦地落在桌上。但不是他收走的、那些屬於畫聖的東西,而是更加珍貴的、屬於雲山聖人的法寶。
而事情的真相是,這所謂的鄭道昭,其實本名徐德茂。徐德茂,乃是個屢試不第的童生。二十來歲的時候實在貧困,把心一橫去做了盜匪——其實與劉公贊是有些像的。然而不同的是,徐德茂此人能見血——雖也是軍師的角色,但殺起人來比那些滿身橫肉的匪盜還要兇狠,很快,就做了寨主。
他便直起身嘆了口氣:「此前大家都是各為其主、逢場作戲罷了。有什麼真假呢。倒是送小師妹一句話——以欺騙開始的感情,大多沒有善終。師妹切記啊。」
說經許多人許多年的檢舉,終於查出當時的湖州州牧、從三品大員鄭道昭乃是有人冒名頂替的。
「啊……那幾位師兄弟,也都在這霧鎖蟾宮裡。」李雲心立即答,「從沒有欺凌、虐待過他們。他們的口風也非常之緊——足見我會作風過硬,實力深不可測。」
坦承失敗乾淨利落,頗有幾分英雄氣。但轉眼之間就說自己乃是因為想要活著不想死——可以不計前嫌。然而接著……竟轉臉又對一刻鐘之前還是生死之敵的人說……
如此……到了第二天。徐德茂愈發得意了,決定第三天再辦正事。結果越玩耍越上癮,到最後已捨不得這為民做主、威風八面、百姓愛戴的感覺了。
卓幕遮便微微皺眉。似乎無意地往外看了看,又轉頭瞧李雲心,懶懶地說:「李雲心,你交出的這些,都是些無關痛癢的玩意兒罷了。你若當真想要來投咱們——」
於是,自己假扮了鄭道昭,帶上文書官印赴任去了。本是想,到了縣城中摸到縣庫的情況,再在夜裡開了m•hetubook•com.com門,將縣庫洗劫一空而去。
他口中的「也便成了我的了」,或許是「也便成了我的責任」的意思吧。這一點李雲心倒是可以理解——世俗間,也不是沒有類似的例子。
等李雲心說了這話,他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本以為……是得花上許多力氣、百般利誘威脅你才收得伏——那樣子的話,雖然我心中略有些遺憾你失了氣節,可仍會為自己得了一員大將而歡喜。」
李雲心身形頓了頓,略沉默了一會兒。
卓幕遮便嘆口氣:「細柳,夠了。這種人,並不值得你傷情。」
而後李雲心又笑了笑,看蘇生、一攤手:「這話沒毛病啊。能活著,誰樂意死呢?蘇先生——」
李雲心先一愣。
想他早年就是盼著做官,如今真有官做了豈不過癮?於是打算先玩耍一天,第二天再辦正事。索性——將衙中積下來的案子一件件地都審了。那些積年的案件,有些是前任怠惰。更多的則是因著其中有無賴潑皮,著實不好斷的。
他們二人已經不曉得如此形容這李雲心了。實際上,的確也是沒什麼法子可以形容的吧!
「剛才我所說的都是實情。」他直視蘇玉宋的眼睛,認真地說,「我不想死。如今你們得到了書聖劫身,也有了不讓我死的理由。我從前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活著,于公,與貴會沒有解不開的仇怨。自從來到雲山以來,二位聖人對我一直以禮相待,于私,也沒有尋死的必要。」
辛細柳又拿斷了的劍在李雲心身上胡亂劃了划,終於大哭起來。將斷劍向地上一丟,嗚嗚哭著跑出去了。
「我這個人聰明、務實、更識時務,兩位一定早就認可了我這些可貴品質,因而才一直留著我的性命。所以我覺得——」李雲心將霧鎖蟾宮擱在蘇玉宋的面前,「貴會非常適合我的發展。希望可以在貴會得到一個機會——今天給我一個機會,明天,還您一份驚喜。」
他這話一說了辛細柳更怒。四下里瞧了瞧,便看到牆壁上作掛飾的一口寶劍。抽了來就直往李雲心的胸口刺:「我殺了你!」
李雲心想了想,皺眉:「那麼我……該不該知道?」
只是許多人已經忽略了這一點。
如此——足足過了二十年,才有人偶然認出了他、又被政敵問了去,終是案發了。
李雲心所說的是事實。
——慶曆承啟四十六年,在湖州爆出了一樁匪夷所思的案子。
他看著蘇生:「我的身上……就從來都沒什麼責任和立場和圖書可言的呀。」
如此某一年,這群人劫殺一個書生,以及他的兩個書童。檢視財物時發現,這書生名為鄭道昭,已二十八歲了。四年前中了進士,苦等四年四處打點才等來個缺——卻是個窮鄉僻壤的知縣。
又過好一會兒李雲心才在椅上欠了欠身,稍微坐正了。無言地朝蘇生攤攤手。
卓幕遮表現得像個心疼女兒的岳母。而蘇玉宋就表現得像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岳父——除去定住蘇生之後略得意了一小會兒之外,餘下的時間都不動聲色,看起來心機深沉。彷彿……還在認真地考量李雲心。
李雲心——這個幾乎攪動了天下大勢的傢伙……似乎的確沒什麼立場的。
他這神情凜然,言語也鄭重。李雲心便也只得無奈地嘆口氣,叫自己的聲音亦低沉些:「我已經做到這個地步,也沒什麼好證明的了。信不信我……只能由聖人您自己判斷了。但我也想問一句話——當初我來雲山的時候,你對我說你們想要做的,是在玄門崩潰之後儘可能地保存些力量……如今我還想再確認一次——這,是真心話么?」
蘇玉宋略沉思一會兒,目光在蘇生的身上飄忽而過。
可寶劍應聲而斷——最不擅長爭鬥的畫道化境修士、又禁絕了神通,怎麼可能傷到大成真人境界的妖魔分毫呢。
於是李雲心略有些茫然地看著蘇生。蘇生也看他——似是在確認他如今是在演戲,還是當真被拆穿了。
這李雲心已經開始口口聲聲地自稱「師兄弟」、「我會」了。這種語氣語調,隨意放在什麼人的身上都叫人覺得虛假做作。可如今經他口說出來——都曉得他眼下乃是在故意賣乖討好、無恥得坦蕩磊落又誇張……但也是因此,更不曉得說什麼了。
這事情之所以匪夷所思,乃是因為他在州牧的任上已經九年,從前又做了五年的知府,更早,還做過十一年的知縣。到案發的時候,這鄭道昭已經五十歲了。五十歲——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的確是垂垂老矣了。
但他的話又一次被李雲心打斷了。他轉身看著蘇生,再嘆一口氣:「不是混賬話。而且我想……你似乎對我也有什麼誤會。」
——活口一個未留,全當場格殺了。
他不是玄門的人,不是共濟會的人,從前也不是妖魔的人。
「是。」他沉聲道,「我做聖人已有千年。其中許多經歷不能一一細說。但……我從前亦是人,並非什麼怪物。在這一千年裡我所見的也都是人——人間的興衰,王朝的和_圖_書更迭。長老們不理會什麼天下人,倒是要我們來處理。我在雲山上看天下人看得久了……他們也便成了我的了。」
蘇玉宋默不作聲地看了卓幕遮一眼。
辛細柳便瞪大了眼睛:「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如果你當真不知道,你說了剛才些話——就是將我置於死地了!」
「譬如我如今跑到雲山壞人們的老巢里來——蘇先生,說實話,哪一個不叫你失望的人,敢像我這麼做呢。」李雲心看著蘇生的模樣——蘇生的眼眸里的確盛滿了失望之色。不曉得他從前的某個劫身,有沒有體會過這種情感。
卓幕遮則愣了愣——似乎沒有料到李雲心竟如此乾脆地將這些話脫口而出了——繼而冷笑起來:「好、好、好。細柳,你可聽見了?瞧見你的情郎是怎麼樣的人了?」
偏這時候,從前的盜匪夥伴來催。他心中惡念一起,便又生一計——
放了消息,叫夥伴們某日某時來。而他則帶了捕快鄉勇預備刀斧弓箭,暗中埋伏了。等時候一到盜匪們當真來了——迎接他們的卻不是洞開的縣庫門,而是疾雨一般的利箭與與雪亮的刀槍。
這舉動何意蘇生豈會不知?他立時瞪圓了眼睛:「李雲心!你說什麼混賬話?!這些姦邪之徒……豈能給你什麼好處?難道你沒有看到他們是如何折辱我的么?!你這樣的心性,豈能忍受階下為囚的日子?!你——你——你簡直是叫我失望透頂!」
徐德茂從前坐鎮山寨中,凡見過他的人都殺死了。而今再將這些盜匪滅口,誰還知道他原本是何人呢。兼這附近也有不少人受過這撥盜賊之苦。如今知道這位新縣尊文武都了得,很快便將他的美名傳揚開來。
蘇玉宋便盯著李雲心瞧了幾息的功夫。然後將那霧鎖蟾宮拿了起來。
——那一套道器。
……十幾息過後,蘇生的眼神也變了。他皺起眉:「你……當真被中說了?」
隨意看看又擱下:「你手裡,應當還有我會的幾個遊魂——」
李雲心便轉身看蘇玉宋——他從懷中先取出了《霧送奴達開蒂茂》,又取出了《清明上河圖》。最後,是將法寶霧鎖蟾宮也取出了。
「玩得起,是說我玩的時候,不怕死。事情我可以做,我就去想方設法地做。」
雖說面上神色如常,可兩人心裏似乎……
然後雙手撐著竹椅的扶手站起身,看著蘇生——似乎想說許多話,可都欲言又止。最終只是輕嘆一口氣:「我啊……眼下不是『稍受小挫便一蹶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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