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小影，我給你轉到貴賓病房去，這裏人太鬧太雜，不宜休養。」

天亮了，晨光在窗欞間一閃一閃的，像窺探人世的眼睛。有一兩隻叫不上名字的鳥兒，從窗前漫不經心地掠過，很快便消失在蕭瑟的樹葉中。

她很清楚，宣瀟是真的把愛情和同情弄混了。

她疲憊地閉上眼，把工作了一夜的眼睛休息下。

今夜，渾濁的夜空，只有幾顆星亂嵌著做擺飾，月亮不知躲到哪裡去了。

從三十歲往後，秦朗的照片里除了那個神似他的小女孩子，沒有出現過別的女人，真是一個十分認真而又傳統的男人。

看著電視、書本上一些浪漫的情節，她總是淡淡一笑。宣瀟不記得她的生日，結婚登記那天是恰逢他有空，不是個特別的日子，當然就更沒有結婚紀念日一說了。至於聖誕、新年，單位里的同事們興奮地說聚會什麼的，她就靜靜傾聽，宣瀟在這種時候，通常要出差的。

工作室接了個山東的工程，他去看工地，說好傍晚到家的，到了十二點，還沒聽到他的腳步，她坐卧不寧，給他發簡訊，然後握著手機，隔五分鐘看一眼。直到凌晨，她歪在沙發上睡著，才聽到鑰匙開鎖的聲音。他說路上遇到了一樁車禍，路封了三個小時。她問他為什麼不給我回個簡訊？他說有那個時間還不如打電話，一分鐘，可以說多少個字？她無語，一分鐘可以說許多字，可他沒有說。

以女朋友的身份，第一次去宣家。宣院長和田華看到她，大吃一驚，很快就掩飾住了。田華去廚房裡hｔｔｐs://ｍ.ｈetubｏok.com.coｍ燒飯，她一個人坐在客廳里看電視，宣院長把宣瀟叫進了書房。

濱江是中型城市，沒有太多的高樓大廈。寧靜的夜晚，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她知道病人應該好好休息，以助康復，但宣瀟來過後，她怎麼也睡不著了。

「你確定你是真的喜歡她嗎？不是把同情和愛情混合了？」

她不是一塊捂不暖的石頭，戀愛的兩年，她把整個身心都調整好了，決定認認真真地接受宣瀟。

分開后，他們都會為自己找到正確的方向。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不要老想著從前，她要想以後。

「想一賬算清？那價錢可不低。」秦朗的眼裡閃著笑意，他明白她想對他為輸血的事道謝，可這種事那是一句「謝謝」就能說盡的。

他說，緣份，命中有的，就會有，求不來的，只能等待。

不止一次，她想開口要求離婚，每當她想要說出口的時候，總有什麼東西會把這句話給壓下去。那就是宣瀟對她家的恩情。

如果沒有最近的這些事，她有可能還會忍著過下去。現在，她不需要忍了。一件一件的事，像把足夠鋒利的快刀，替她割斷纏繞的亂麻，她解脫了。

網上有個笑話，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可有個墓蹲著總比暴屍街頭好吧！她看了心裏面鹹鹹的，很適合自己的心態。

想通了這一切，走廊上已響起了值班護士急匆匆的腳步聲。

池小影翻著翻著，便略略微笑起來。好像時光倒流，她陪著秦朗一下子走過了四十年。

ｗww.ｈｅtｕbooｋ•ｃｏｍ•ｃom一早，病房裡就很熱鬧。

氣氛突然微妙起來。

「需要向你提供觀后感嗎？」她俏皮地問。

病房裡所有的人都睡熟了，鼾聲此起彼伏。

「人的睡眠是有限的，白天睡太多，晚上哪能睡著。那是什麼？特別的禮物？」她叉開了話題。

秦朗淺淺地嘆了一聲，「說你傻吧，你還真犯傻。」

談不上傷害，而是他和她都迷路了。

「真是小題大做，人家比我病重的人都能住，我為什麼不能？別為了醫院的效益，打我錢的主意。」她歪著頭，佯裝正兒巴經。

電視上放什麼，她沒看清楚。她沒再坐下去，到廚房裡幫田華做飯。田華讓她主廚，那天的菜不是太咸就是太淡，宣院長苦著臉說，你們婆媳是不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

茫茫人海，誰跟誰能碰到一起，成為夫妻睡在一張床上，生兒育女，真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緣份。有點像在沙灘上撿貝殼，總想揀到一個適合自己的，可又不知何時能揀到。遇到合適的，自己卻又不一定合適別人。

「我會的，她想要什麼，我都會掙給她。我的人生是要轟轟烈烈做一番事業，我不想在婚姻上花太多的精力，她正是我想要的。」

秦朗拎著一個大的紙袋走進來，他穿著一件銀灰色的休閑毛衣，起著暗花，鄭重中又帶著一種活力。

池小影緩緩合上了相冊。

婚姻如同賭博，在這場賭博里，賭注就是犧牲、謙讓、包容和承擔，贏的結果是雙方的幸福，輸了就各奔東西。

十六歲的秦朗，以顯現英俊男子https://m.hetubook.com.com的雛形，濃眉大眼，俊朗溫雅。

裂縫不是瞬間的事，是一點點地形成的。

二十歲的秦朗，一臉意氣風發地攬著一個嬌小的女生，眼中遮不住的溫柔、甜蜜，那應該是他的初戀女友。

秦朗搖頭，從紙袋裡往外一件件地掏著，三大本相冊，一個MP3，兩本紙質非常優良的女性雜誌，上面的封皮還沒撕，估計是剛買的。

池小影發了會呆，慢慢地打開相冊。

「我臉沒洗乾淨嗎？」

她仰起頭，突然看到他眼中拚命壓抑著什麼，有幾句話徘徊在嘴邊，幽深的眸鎖住她，隱隱透著幾分探究。

專家樓的護士又尋來，把秦朗抓走了。

「昨晚沒睡好？」放下紙袋，他看著她，皺起了眉頭，「我要建議杜醫生給你加安定劑了。」

醫生例行查過房，池小影的插管撤去，杜醫生建議她今天如果能起床就走幾步，就盡量做做。撤去插管，池小影感到舒服多了，而且她今天起，可以吃些粥了。引產的小女孩今天出院，懷著雙胞胎的孕婦早晨開始陣痛，已經進了手術室。

「她除了家境和我家不太匹配，其他各方面都很適合我，目前，我也沒有遇到比她更好的。」

「這相冊是剛從北京快遞過來的，看過後，不要偷笑，當心扯動傷口。音樂和雜誌留給明後天的，今天只能看相冊。」看她急不迭地欲翻相冊，他按住。

夏秀芬的手機又響了。不用說，是那幫炒股的老頭老太的。

兩人對視而笑。

「好啊，什麼價位？」

她有太多愛宣瀟的理由，何況他成績和-圖-書優異，又有幾個女人能抵擋得了。

後來，捂暖的石頭又一天天涼透了。

有一陣，他犯胃病，堅持在辦公室加班，她煮了補湯給他送去。那時是仲春，她沒用保溫瓶，他和客戶在開會，她捧著飯盒，用手捂著等他。湯涼透了，他才出來，掃了眼飯盒，擰擰眉，「我沒胃口。」又忙去了。她捧著飯盒，走回了家。

接完電話，她又是興奮得眉飛色舞，有時長吁短嘆的，不過，她很享受那感覺。

房子的隔音效果不好。

她想改變，可是卻沒有能力。

秦朗沉默，直直地盯著她，盯著小影直發毛。

四十歲的秦朗，溫厚謙和，身後是展翅的大型客機和首都機場的一角。

兩歲的秦朗，露出一排細密的牙齒，傻呵呵地笑著，手裡抱著一隻大大的氣球。

……

「嗯，和兩代血漿的價錢相當。」

他們沒有蜜月，成婚第十天，宣瀟就出差了。夜晚，一個人躺在空蕩蕩的新房裡，抱著他的枕頭，嗅著他的味道，無法入睡，給他打電話，他不知道和誰在一起，背後亂鬨哄的。語氣很重很不耐煩：「除了急事，不要隨便打電話，我到了會給你電話的。」她默默地收了線，流了一夜的淚。以後，不管他去哪，她再沒主動給他打過電話。

偶爾，她會開玩笑地問他，外面你有沒有什麼仰慕者？他瞪她一眼，你把我當那種無聊的人嗎？神經過敏！

不知這樣的男人，等的是一份什麼樣的良緣？

「你把婚姻當什麼了？」宣院長控制不住的發火了，「咱們宣家不是講究門當戶對的勢力人，可這是結婚，你要m.hetubook.com.com替人家姑娘一輩子負責的。」

二十八歲的秦朗，坐在遊樂場里，有個漂亮的小女生抱著他的大腿，像小猴子攀著一棵大樹。

她是平凡的、傳統的小女人。

當日曆翻到二十七歲這一頁時，她回首她的二十四歲、二十五歲、二十六歲，發覺沒有一件美麗的回憶，她的人生枯燥乏味，過得如老嫗入定一般。

不知怎麼，她覺得四十歲的秦朗比二十歲時、三十歲時都要俊朗，可能是氣質上有了變化，更加溫雅、寬容。

池小影沒力氣多問，只盼著能早點出院。媽媽該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應是以她為中心的。

夏秀芬給池小影洗了臉，漱了口，把及肩的頭髮紮成一個馬尾，換了件毛衣。池小影讓媽媽把病床搖高，她想坐著輸液，可以多看點窗外的景色。

池小影臉一紅，皺皺鼻子，「那我就分期付款。秦朗，謝謝你，為許多許多的事。」

「不需要文字描繪，可以接受口頭表達。」秦朗對她眨眨眼，又揉了下她的頭髮。

她沒收過花、小禮物，可她有錢，想要什麼，自己買去，宣瀟對她說。

八歲的秦朗，大牙門掉了，緊抿著雙唇，小大人似的一臉深沉。

望了一夜的天。

「秦朗，等我好了出去請你吃飯。」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夜空，腦子裡，和宣瀟一起的六年，從開始到現在，一點一滴，象萬花筒般，一個個片段地閃現。

她微閉下眼，睜開，秦朗臉上又是常見的一派溫和。

她很害怕，短暫的青春短得來不及回味，便已迅速老去，像一塊用了多年的舊抹布，或者是隔了季的舊衣裳，被遺忘在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