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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話，紀況臉色變了一變，沒想到對方要求的事情竟然是此。他自然深知伯父時下有多煊赫，連帶整個紀氏都水漲船高，近來不乏有人請託求事到紀況身上。

閣樓中早端坐一名中年人，看到沈哲子走進來，臉上閃過一絲訝色：「就是你這小郎要賣我衛太保的《時雨帖》？」

沈哲子卻恍如未聞，另抓起一份法帖，再次以手撕開，絲毫沒有損壞文物的愧疚感。

沈哲子聽到這話，卻是有些無法理解。大概他天生缺少藝術的細胞，難以體會書法的精意。他只知道衛瓘名氣很大，其侄女衛夫人還是王羲之的書法老師。

聽紀況說的直白，沈哲子便也不再拘泥，說道：「惟求紀君代為引見，得謁紀國老一面。」

沈哲子早知願望未必能輕易達成，見狀后只是一招手，身後護衛又取來數個錦盒，盡數敞開攤在案上。建康沈宅里收藏但凡上名氣的法帖墨寶，沈哲子統統打包帶來，就是打算豪賭一把。若此事不成，不能再留建康，只能有多快跑多快。

再大的風波動蕩，一旦捱過去，只要不死，總要吃喝。

紀氏早年避禍徙居歷陽，直到紀瞻這一支顯貴后復又遷回建康，如今在建康生活的紀氏族人大多依附於紀瞻。這給了沈哲子很大便利，若貿貿然接觸的紀氏族人與紀瞻家關係並不親厚，非但不能直接面見紀瞻，反而會打草驚蛇。

「人言一台二妙，衛太保得伯英之筋，果不虛言。睹字懷古，恨不能生於斯時，拜于太保廬下侍墨！」www.ｈｅtｕbooｋ.com.ｃｏｍ

他這計策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快，迅雷不及掩耳，一旦被司馬家察覺其意圖再加阻撓，只怕活離建康都難。

沈哲子作忿忿狀道：「北傖無信義，家父蹇於時下，豈敢輕托。既然歸於忠義，自然要拜見咱們吳士忠義冠冕之門。」

紀況聽到這少年將自己許為衛瓘知己，心情很是舒暢，不過他還是冷靜下來，沉聲道：「非情之賞，不敢受之。我確是想要這份《時雨帖》，小郎君有何請託，不妨直言。若能為，我不辭。若不能，我亦不敢領受。」

沉吟少許，紀況才望著沈哲子，神色略顯凝重道：「你是誰家郎君？」

得益於沈家在建康的長期經營，沈哲子倒也全非孤立無援。昨晚定下計策后，經過一晚上的資料搜集，他已經大致理清楚丹陽紀氏的情況。

沈哲子笑笑不說話，先讓侍從呈上錦盒，從內中取出一幅法帖。

他胸膛劇烈起伏，眼見沈哲子即將跨出門外，終於再也忍不住，恨恨道：「留步！」

這些劃地圍欄的集市只面對升斗小民，真正權貴之家是不會來這裏採購飲食所需。朱雀桁東至於籬門南市，沿秦淮河兩側不乏園墅，皆為京中權貴房產，其中也有貨殖售賣的場所，被稱為園市。

形勢如此，沈哲子越發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實意圖，就帶著這一群人在秦淮河沿兜圈子。直到一名僕從行色匆匆趕來言道已經布置妥當，他才帶領一干隨從徑直轉入一家專賣麈尾雅物的園市和_圖_書。跟在身後的尾巴也分出數人進入其中，另外的則各自分開，守住園市四周。

雖然被捧得頗愜意，紀況卻知其中水深，不敢輕易引見，衛太保墨寶雖然珍貴，卻是燙手。權衡好一會兒，紀況才忍痛收回視線，將法帖輕輕往前一推，表明態度。

但沈哲子實在看不出這份法帖精妙在何處，在家時自己試著雙鉤描摹，自覺也能得幾分形似，莫非自己還頗有幾分書法的天分此前不曾發現？

口中抱怨著，此人已經將法帖接去，動作輕柔緩慢，似乎唯恐不恭，小心翼翼退回案旁，將之平鋪在案上，這才彎下腰去仔細品評，神情專註，口中嘖嘖有神。

沈哲子看到這一幕，懸著的心才稍落下來。此人名為紀況，乃是紀瞻從子，性嗜書法。倉促下，已經是唯一能夠接觸到且有把握投其所好的紀氏族人。要在短短几個時辰內約見對方且不引人注意，並非沈哲子能夠做到，多賴沈家在建康長久經營的人脈。

有些艱難的收回視線緩緩閉眼，紀況吐出一口濁氣，聲音乾澀道：「小郎君請回吧。」

「你、住手！豈可如此損壞前人墨跡！」看到這一幕，紀況頓時怒火上涌，深恨沈哲子暴殄天物之舉。

半晌沒有動靜，紀況心中正好奇，忽然聽到哧啦一聲輕響，他連忙睜開眼，只見一份法帖已經在少年手中被撕為兩半。

雖然已經打定主意不介入其中，紀況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垂眼觀察片刻，心思又熱絡起來。這幾份墨寶雖然不及ｍ•ｈｅtubｏｏｋ•ｃｏｍ•ｃom衛瓘真跡珍貴，但也都是名著一時的珍品，對於他這嗜好書法的人而言，實在有極大誘惑。

沈哲子則朗笑一聲，怡然起身，有些粗魯的收起案上法帖，對紀況說道：「紀君請放眼望，待風起時，或能得衛太保墨寶片言隻字。」

時下之風不以貨殖為恥，士族高官多有從其業者。這些園市售賣的貨品品質都極高，譬如烏衣巷后葵園，便是吳郡張氏產業，所賣鰣魚、鱸魚各取自牛渚、華亭，鮮美冠絕建康。

沈哲子身穿淡青薄衫，遊走在這些園市之間，身邊則是族叔沈陵並兵尉劉猛，另有二十多名龍溪卒或擺明跟隨，或暗中保護。之所以擺出這樣一副陣勢，也是無可奈何，從沈宅動身出門，他就已經被跟蹤了。

對於這個時代的物價沈哲子尚不是很清楚，更不要說更模糊的藝術品估價。不過他真實目的也不是要賣東西，聽紀況表明態度后，便說道：「佳帖如名士，惟求知己賞。紀君雅趣感懷衛太保，是志氣相投。若以銅臭污之，是見辱時下，我不敢為。」

這一處園墅乃是沈家西宗的產業，沈哲子進入其中后，便被迎入內園，暫時隔絕跟蹤。

建康城中雖然尚瀰漫著一股風聲鶴唳的緊張感，但是生機也在漸漸恢復。秦淮河兩側大大小小的圍欄集市，人流又漸漸旺盛起來。糧肉蔬果之類，因動蕩之故，價格高企，時令的魚蝦卻因兵災后水中多有溺亡，反倒物美價廉。

觀摩良久，紀況才喟然嘆息，視線黏在那法帖上，遲遲不曾挪和-圖-書開。

「無禮豎子，快給我滾出去！人言吳興沈氏狂悖武宗，果然是如此。」紀況已是氣得暴跳如雷，對沈哲子再無客氣。

不過眼下他倒沒心情沾沾自喜，只是耐心等待，並不心急，對方欣賞的越久，他才會越安心。

牛車徑直駛入一座遍植竹木的私人園墅，沈哲子才下了車，在園中僕人的引領下走入一座閣樓中。

既然沒有麻煩，他便沒了顧慮，徑直開口道：「你家既然請徐太平告我，那我也不再虛言。我確是鍾愛此帖，不知小郎君你打算作價多少？」

沈哲子在秦淮河沿狀似悠閒遊走了將近一個時辰，盡量往人流密集處鑽，劉猛不時在其耳邊低語，發現的跟蹤者已經有十數個，始終不曾甩脫。看來司馬宗聯結吳地豪強之心頗為迫切，打定主意要把沈哲子看得死死的。

眼前的紀況欣賞后恨不能做衛瓘的磨墨奴僕，而沈哲子挑選這幅法帖的時候，請族中長輩掌眼，得知要將之送人，亦是一副如喪考妣的神情。

沈哲子心知紀況在憂慮什麼，認真說道：「販售前人墨寶，本是物議之非。若非時蹇當下，我家長輩絕不願為此事。以孺子見紀君，亦是無奈。」

對方看到沈哲子動作，心中疑慮暫消，大步上前按住沈哲子的手腕，神色不悅道：「前人手錄妙跡，豈能如此輕忽！」

不過，他心中還有些疑竇，問道：「時下之訊，我亦有所耳聞。令尊雅量著時，位補安東，還有什麼疑難？」

紀況聽到這話，才緩緩點頭。衛瓘墨寶無論在誰家都是足以世和圖書傳的珍寶，拿出來售賣不吝於敗壞祖宗傳承的家業，對方長輩有此顧慮也說得通。

司馬宗廣結豪俠，麾下掌握的法外力量未必就遜於沈家龍溪卒。沈哲子不能不防備其中或就有膽大妄為者，為邀功鬧市中將自己給強擄走。到時候可真是泥巴掉褲襠，有口難辯了。

園后直通秦淮河，那裡早停著一艘加彭載客小船，沈哲子換一身裝扮，只帶另幾名先前不曾露面的龍溪卒上了船。小船沿河而行，更加不易追蹤，一路行至青溪，沈哲子才又上岸，于肆市中登上一架牛車再次返回秦淮河沿。

眼見少年昂首往外走，紀況臉上顯出激烈的掙扎之色，他實在無法想象那美妙絕倫的法帖墨寶在少年手中變成碎屑的畫面，心中更生出濃烈的負罪感，彷彿已經成為這個狂悖少年的同謀。

得知少年來歷，紀況臉色又變一變，吳興沈家雖然清望不著，但家世也足可觀。尤其時下，更是處於動蕩中心。難怪對方要直接求見伯父，紀況也知憑自己的分量，若沈家真有什麼要求，並非他能滿足的。

又過了好一會兒，紀況才徐徐收回目光，轉望向沈哲子，眉頭微皺道：「能拿得出如此珍寶，小郎君你家門庭想必不凡。為何長輩不出面，卻讓你來見我？」

話到這一步，也無遮掩必要，沈哲子回答道：「吳興沈氏，家父諱充。」

這其中許多要求，他自己就能做到。所以儘管對方送上的禮物雖然珍貴，他也有信心應下來。但想不到的是，對方竟然直接要求拜見紀瞻，可見所求之事有多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