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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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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76章 豫州新貌

第0576章 豫州新貌

說到政令暢通無阻,那麼庾懌所治的豫州簡直可以說是名列前茅。但在這背後,卻是連場的殺戮,血淋淋的骸骨。對錯亦或善惡,在如此一個世道中,微小的不足一論。
庾懌如今姿態已經頗具威儀,戎裝在身,甲衣生寒,頜下短須如蝟刺,身後大氅烈烈風響,整個人都透出一股統兵方鎮大員的精幹勇猛氣息。望著沈哲子尚是滿臉笑意,只是視線落在其後復又板了起來。
「不獨歷陽一地,眼下其餘各郡也都在加大力度納民墾荒。至於所耗,便是用的維周你所建策的五分一法。大引外鄉豪宗入郡,分其一分田數,以供五分軍屯。府庫甲兵日盛,誇武人前,足以釋憂,讓人安心置業。」
「小舅這麼說,那就見外了。當年若無小舅仗義相助,我家只怕已是殉葬于王逆,何敢望今時之大用!你我兩家,彼此扶掖互助,肝膽相照,無謂再言其他!」
烏江之地緊鄰大江,境內多山嶺溝壑,開墾不易。但唯有一點可取,境內水道直接勾連大江,運輸條件實在便捷。加上複雜的地勢令得水力資源充沛,這一點對於冶鑄而言實在太重要。無論是粉碎礦石的水碓、水磨,還是高爐熔冶的水力鼓風,對於水力的要求都極高!
因為人員分處各地,庾家這一場婚事可謂繁瑣到了極點。沈哲子他們一行先是前往廣陵迎親,隨後又往晉陵全禮,繼而再歸都中去拜見皇太后,接著又來到歷陽庾懌鎮所。一個多月的時間里,幾乎沒有多少喘息的機會。
至於驅使他們離鄉的動機在哪裡?也很簡單,還是一個成本問題。
沈哲子苦心勾引江州豪宗入局,就是要借用這些豪宗的資財家底來盤活整個世道。憑歷陽目下的狀態,台中又沒有足夠的物用支援,即便招募到再多難民,也不過是將人湊在一起等死而已。與其攬著大量難民,空望荒田等死,不如讓利少許,用一部分土地引來資財活水,盤起整個局面。
庾懌講到這裏,雙眸已是精光畢露,他到鎮雖然不過年余,接手又是一個爛攤子,但得益於各方物用的輸入,加上歷陽這裏本就是流民匯聚之地,招募丁勇,束而勤練成軍,實力已經有了長足的進展。當然總體軍力上還不能匹敵江州那種老牌重鎮,但如果以有道伐無道,哪怕直接面對王舒,他也有一戰之力!
少了掣肘便從容得多,庾懌也不會因此放過他們,逐家上門討要米糧物用,稍有抵抗,便安插一個逆賊同黨之名,人、物並獲。這一番清剿整肅,m•hetubook.com•com讓庾懌渡過了最開始的艱難,同時對地方的掌控進一步加強。到了現在,整個歷陽境內,已經沒有了什麼還成氣候的地方力量。
原本蘇峻坐鎮此地,可以說是破壞大於建設,甲兵雖盛,但是在地方上卻幾乎沒有什麼建設。大量的田畝荒蕪,大量的流民浪蕩於野。即便有所儲蓄,也都在那場最後的瘋狂中被消耗一空。庾懌所接手過來的,只是一個空殼子,一片廢墟之地。
講到這些,庾懌已是神采飛揚,指著車外那大片空曠野地笑道:「維周你所望左右盡頭,俱是郡中在籍屯土。眼下雖然仍是一片荒蕪,那是因為農具、糧種等物用俱有所缺,待到春後足用開墾,此鄉自有膏腴流淌,農戶雲集!」
待船緩緩停靠在江對岸的碼頭內,沈哲子一行便匆匆下船,而岸上早已經等候多時的庾懌也在親衛簇擁下大踏步迎了上來。沈哲子這裏還未及拜下去,已經被托住兩臂拉至身前:「維周今次相助甚多,既然至此,又何須再多禮!」
一行人在江邊邸舍休整兩天,然後才繼續上路前往歷陽鎮所。路上庾懌便召沈哲子同車而行,他近來臉上不乏笑意,可見對今次的聯姻也是頗為滿意。
這麼冷的天氣,江邊濕寒難當,地面上冰霜暗結,沈哲子也實在不想大禮參拜,順勢拱手為禮,笑語道:「前數日本來就應抵達,只是都內皇太后陛下又有挽留,延誤了行期,有勞小舅久候。」
同時,由於大量資財的投入,他們也需要一個更加安全穩定的環境,用以保證財產的安全,又可以敦促豫州的軍備建設。由此一來,豫州的發展便構成一個正向的循環。
當然在這一點上,沈哲子也沒有立場去責怪旁人,因為他家已經可以說是會稽郡內蔭蔽鯨吞最狠的人家。對於這一點,沈哲子無從在道德層面有所狡辯,因為在當下而言,這的確是一種快速積蓄、發展實力的有效手段。但來日若能化家為國,這種現象也將是他必然要極力打擊的目標。
前年兵災之後,他家聲勢便是一路走頹,雖然坐鎮西府也是他自己的選擇,可是落在時人眼裡卻不乏因失勢而被逐出中樞的落魄意味。但最辛苦的日子已經熬了過來,如今他與親翁郗鑒分掌京畿兩面門戶,彼此聲援,聲勢都有長漲,可謂頹勢不再。
方一入境,便嗅到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爐火味道。山嶺間可以看到許多深挖的礦洞,以及運載礦石的民夫。河渠畔則不乏篩選細土和-圖-書,澆鑄模具的工匠。在一些水流落差大的地方,幾乎都聳立著一架架的水碓、水磨,大量的礦石堆積在了那裡。而在靠近大江的平緩地界,聳立著一座座的高爐。
聽到庾懌笑談舊事,沈哲子也感到有幾分不好意思,對於庾懌的邀請,他略作苦笑后還是搖了搖頭,嘆息道:「我倒是想即刻投身邊事,只可惜都內規劃重布,尚有諸多晦澀之處。況且,台內母后未必樂我當下遠行……」
但殘破也有殘破的好處,那就是在這片廢墟當中,當地的一些宗族力量幾乎都已經被掃蕩一空。至於剩下的一些,也早成驚弓之鳥,不敢跳出來與庾懌爭奪什麼地方權柄。
大江自歷陽東南河道由東西轉為南北走向,故曰橫江。
「江邊潮寒風冷,娘子體弱畏凍,不必急於行禮,且先上車,歸府再見。」
「是了,皇太後言道維周你在今春將有動作,不知準備的如何?我這裏你不須擔心,過去一年,勤修兵事,被甲七千余,控弦萬眾!舟馬足用,刀矢盈倉,一旦有急詔啟用,上可拱衛京畿,下可列陣雷池!」
沈哲子笑著說道。
地方豪強可怕之處並不在於錢多,而是在於深厚的鄉土根基,和其門下大量的蔭蔽人口。如果讓他們離開鄉土,且將人口掌握在地方官府手中,就算他們年入穀米盈倉,同樣不足為患。
聽到這個想法可行,沈哲子也不免笑起來。世族豪右侵佔鄉土、廣蔭丁口,可以說是兩漢以來的長久積弊,想要從根上拔除實在太艱難。歷陽這裏因為處於動亂的核心和發源地,地方豪強勢力雖然被掃蕩一空,但整個區域也是元氣盡無,幾成一片廢土。
因為時節不對,水力正是枯竭,沈哲子無幸看到整個基地開足馬力生產的盛況。兵器的鍛造對於工序的要求更高,眼下這個枯水期雖然也能通過人力、畜力以彌補,但是一來成本高,二來產量不會太大。
無論是眼下仍在大興土木的建康,還是正在大舉建設、同時也在厲兵秣馬備戰的豫州,都是一個龐大市場。相對而言,他們的鄉土發展則要緩慢一些,只要有了一個合適的環境,資本永遠都在逐利而行。如果能夠在靠近市場的位置直接生產,單單運費的節省便足夠讓他們賺得缽滿盆滿!
庾懌臉色也沉了下來,關於王舒弒君之嫌,他自然也早得信報,此時聞言,心內半是哀傷半是忿恨:「先帝雄才初展,已經掃清江東陰霾!若能久持大位,此世何患多憂!王處明人面畜心和圖書,為此逆行,所害者豈止君王,更讓社稷動蕩難安,實在當誅!」
「如今單隻歷陽一郡,在籍治民已達五萬余戶,較之蘇逆在鎮時增翻倍余,旬月之內尚有長足增益。」
雖然只是走馬觀花的匆匆一覽,但是沈哲子對於烏江基地的前景卻是充滿樂觀。他本來還想多留兩日,可是庾懌那裡卻有急信傳來,言道都中出事,於是也只能匆匆離去。只是在臨行前不理沈雲的央求,直接將他丟給韓晃去操練。
烏江縣本來就是南渡之後的僑置,所以境內所轄的鄉亭較之尋常也都略狹。沈哲子封土雖是四鄉之地,但其實從面積來看,滿打滿算也不過是尋常兩鄉。
過去整整一年,沈哲子手中所有能夠調度的盈餘資源幾乎都投入到烏江這個無底洞。今次到來,心內也是寄予厚望。
庾曼之難得好臉色,真有幾分受寵若驚之感,避席再拜連連作態保證。而後便是觥籌交錯,賓主盡歡。
心內雖在腹誹,不過他還是趕緊再往船上行去,趁著老爹與旁人寒暄之際,將他那新娘子引下船來拜見家翁。
庾懌對兒子雖有頗多不順眼,可是看到新婦溫婉知禮,一副大家姿態,遠遠超過他的預期,連帶著對兒子的臉色也好起來,一邊微笑著一邊不乏嚴厲道:「親翁信重我家,願將娘子相付。如今你也算是成丁立家,往年焦躁姿態都要收斂,切勿再作浮浪舊跡,要深念國恩親厚,不要辜負了內外親長和你家丈人的寄望。」
殺人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脖頸再硬硬不過鋼刀,可是殺完之後呢?眼下尚是歷陽一地,如果擴散到整個江東,如果整個江東都成一片廢土,國以何為國,家以何為家,民以何為民?
庾曼之在那冰霜凍地里深拜良久,起身時身形已經有些踉蹌,卻不敢埋怨老爹對他的忽視。轉眼看看站在一邊不乏笑意的沈哲子,不免感慨同人而不同命,他家老子待他能有駙馬之父一半的和藹,那他都要感激涕零。
言道治內的諸多建設,庾懌也是不乏激昂,滔滔不絕。他在經營歷陽的時候,得了許多沈哲子的啟發。
沈哲子在歷陽待了兩天,在庾懌的引領下遊覽了此域在方方面面的建設。如今豫州在籍的丁戶已經超過十萬戶,有記錄的田畝也達數萬頃。當然這些還僅僅只是字面上的數字,不乏虛誇,想要真正獲得與之吻合的收穫,尚需要後續幾年陸續的開發和落實。畢竟荒田開墾,田畝養熟絕非年季之功。
過後又轉身對眾人笑語道:「劣子不乏浪態,惟有一點https://m.hetubook.com.com慰人心懷,能為我家邀娶嘉婦。來日添丁續嗣,尚要有請諸位親友共作歡慶。」
而在這段時間里,庾懌也只能和那些兵卒們一起居住在郡城那殘破不堪、漏風漏雨的建築里。這裏一邊做著清理,還要分頭鎮壓剿滅小股的亂民,可謂是苦不堪言。
單單眼下這個數字,已經超過了會稽那個被譽為江東之關中的錢糧富足之鄉。當然這並不足說明豫州的底蘊已經遠超會稽,只能說明當下豪族對田地和丁口的蔭蔽之狠。
橫江段可以說是大江中游最為重要的一處渡口,其得失直接關乎到整個江東腹地的安危,古來便為兵家必爭之地。
「向年用事,多有迷茫。幸賴維周撥開擾目之迷霧,才能稍整舊日之頹敗,再為國用。」
如今在這歷陽邸舍里,一眾人再見證郗家娘子拜見家翁,這一場婚事總算劃下一個圓滿的句號。
聽到庾懌如此憤慨之語,沈哲子心知他是連其家遭受蘇峻之亂的連累這一樁舊賬都掛在了王舒身上。但其實事實如果揭開來看,冰冷的讓人無法接受。先帝之死,未必獨怨王舒,甚至可以說是整個世道的加害。大凡身臨其位者,即便不是幫凶,那也都是縱惡,一筆糊塗賬,算不清的。
庾懌卻並沒有急著讓兒子起身,而是先繞行過去禮見隨隊而來的一些台臣並郗家送親族人,一番寒暄后,庾曼之那裡鼻涕泡都凍得流了出來,他才轉過身指著庾曼之說道:「起身吧。」
沈哲子聽到這些,也是不乏振奮。在這個世道里,其他一切都是虛的,只有兵、糧才是立身的根本!廢土並不可怕,只要有足夠的兵甲守護,只要有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土地自然會源源不斷的反哺,滋養出一個昇平世道的根基!
舟船自牛渚涉江而渡,還未及靠岸,便已經可以看到岸上旌旗招展,甲士橫陳,場面肅殺而又壯觀。
當他剛剛到來的時候,就連歷陽郡城都被反攻進來的荊州軍摧殘的不成樣子,不要說有什麼宏圖展望,單單城池內外、野地隨處可見的那些飢腸轆轆、嗷嗷待哺的難民們便讓庾懌一籌莫展。單單收撿死屍,埋葬骸骨,便前前後後忙碌了一個多月的時間。
庾曼之也不奢望能在老爹面前獲得與沈哲子一般的待遇,待那不乏嚴厲的目光轉望過來,便忙不迭彎腰下拜,冰寒霎時穿透手心膝蓋,凍得他臉龐都隱隱扭曲起來。
庾懌聽到這話,臉上轉而流露出追憶之色,繼而便大笑起來,拍著沈哲子肩膀感慨道:「小子往年使言誑我,枉我自己尚和_圖_書覺乘隙而得計!這麼說來,我的確不應謝你。不過倒也不必懷怨,若無往年你那膽大詐舉,如今兩家未必能成世好。怎麼樣?在都內有沒有靜極思動,至我府下長勞以償前錯?」
到了第三天,韓晃等一眾家將便趕來歷陽迎接,於是沈哲子便暫時告辭,前往自己的封地烏江。
除了人地根本的家底日漸厚實以外,豫州軍的發展也同樣迅猛。本身便有原本歷陽精銳的底盤,加上大量難民們提供了充沛的優質兵員,庾懌的底氣來源於現實,豫州軍的實力已經具備,所欠缺的只是鐵血澆鑄的赫赫戰功!
庾懌兩眼中閃爍著希冀光芒,笑語道:「那些豪宗入郡,或能因此得於地利。但是因為遠鄉客居,又有強兵旁懾,也難反客為主。其招募工佣,載運物用,俱要仰于州府,可謂大善。」
庾懌對兒子不甚熱心,對新婦卻還關照,揮揮手身後便湧出十數名僕婦並車駕,上船去將郗家娘子迎上了車。而後一行人才或車或馬離開江邊,往江邊邸舍行去。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庾懌氣勢才稍稍有所收斂,他心內對於沈哲子的信任,那是來自於長久的事實證明。對於是否真的起兵攻打王舒,他心內其實也是有些遲疑。江東目下的形勢,實在經不起太劇烈的動蕩了。既然沈哲子保證有更好的辦法,那他也不妨靜觀其變。
言道這裏,庾懌已是頗多感慨,望向沈哲子的眼神也不乏感激,大兄之死讓他不得不提前站到了台前。可是說實話,面對這樣一個殘局,他心內實在是一點信心都沒有,更是完全都沒有頭緒。一路行來,幾乎都是在被眼前這個年輕人推著前行。過去這兩年,假使沒有沈家鼎力相助,他想要帶領家族走出泥潭,談何容易!
所以眼下工坊里,主要還是生產一些能夠鑄造的鐵器,比如農具之類。一則保證產出,二則也是在磨練技藝。
果然有實力,說話才會硬氣。看到庾懌氣勢大漲,不懼一戰的姿態,沈哲子也是頗感欣慰。不過對於動用武力直接誅殺王舒,他其實還是有所保留的:「江東亂后新定,元氣滋生不易,擅起兵戈,實在不是當然之選。王門或頹,但卻未死,若真趕入窮巷,未必不會竭力反撲。王處明不會活過今歲,這一點小舅請放心。至於具體舉措,眼下我也尚還未有定計,一旦有所舉措,定會急信告知。」
從江邊前往歷陽,是一條通衢大道。雖然眼下尚是新春冬寒未退,但道路上已經不乏車隊往來,各自裝載著滿滿的物資,源源不斷為歷陽注入新的元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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