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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少頃之後，陶弘才又苦口婆心勸道。

「我又何險之有？」

略作沉吟后，他才嘆息道：「或是大舅失言，但大昌你歷事未足，實在不知人世有多兇險。你或不懼物議，為家事奔波任勞，然則旁人未必能念你這一份胸懷。如今你已失怙恃，凡事更應謹慎，謹記孤母可憐，不要失於謀身。」

「什麼？此事大昌你從何處得知？是否虛言詐我？」

陶弘見大舅神色變幻不定，既驚且疑，心內也有幾分不忍，低聲道：「大舅，你以赤誠而事人，人未必以此情而待你啊！」

說罷，他便頓足往外行去，再也不看陶弘。

陶弘見周撫仍然心存僥倖，便又苦口力勸起來：「我雖然年淺識短，但也能看出大舅處境不妙，大舅又何苦自欺？以常情論，或許擒拿大舅的人馬，已經在路上了……」

又過了一天時間，外出打聽消息的人陸續返回，所帶回來的情報較之陶弘所言還要更翔實得多。諸多情報陳列在案上，這讓周撫忍不住倒抽涼氣。不同於王舒還在懷疑有人針對江州而布局，因為陶弘的到來，周撫已經可以確定正有層層的陰雲在江州上方堆積匯聚起來。

聽到周撫言中已經侮及他家親長大父，陶弘心內也已經生出些許忿意，在席中挺直了身軀沉聲道：「大舅此言，我卻不能認同！板蕩之世，孝義之外，尚有忠義。若使急於君王，憂于萬民，古來素有賢者奪情之禮，不損人倫。當年我父未以高堂老m.hetubook.com.com邁為意，挺身怒斬，命護王道，人莫能非之！如今大父遣我，也是同於此情，人言不能薄之！」

「不要再說了！」

回到郡府，周撫心緒仍是不寧，先前陶弘所言始終在他耳畔迴響不息。略作權衡之後，他還是喚來親信分遣出去，疾行打探各方訊息。

然而這一層預見，並不能讓周撫心情好轉起來，也不能將他心中盤桓的迷霧驅散，讓他明白自己該要如何取捨。

可以說，如果尋陽被突破，那麼整個江州也將岌岌可危。所以整個尋陽郡治，便是一座巨大的軍事堡壘，保衛著其南面的江州腹心之地。但是由於江州近來的形勢頗多騷動，尋陽反而沒有駐紮太多守軍，並不足完全發揮出這座軍鎮的效用。

沉吟了良久，周撫才澀聲道：「郭默此賊，姿態凶極橫極，本就是自蹈死路，有此下場，倒也不必意外。不過我與此賊怎能同境而論！我乃太保親遣，坐鎮尋陽，王處明豈敢輕易害我？沒有道理，沒有必要……」

尋陽也是江州最為重要的門戶，自古以來南方的發展便遠遠落後于北方，這個年代就連三吳之地都開墾未足，有地廣人稀之患。而江州的開發還要落後於三吳，民眾多集中分佈在尋陽至於豫章這之間的區域，再往南去便多不歸王化的蠻族和大片的荒山野嶺。

「大舅何苦要自絕至斯！吉凶禍福，頃刻可見分曉。我實在不願見大https://www.hetubook.com.com舅孤意行險啊……」

「住口！」

尋陽毗鄰大江，乃是江州最為重要的屬地之一。如果遇到緊急情況，以此地陳重兵據守，緊扼大江，可令西方之兵無路東進。因此，每當江東發生荊揚對峙的情況，江州便是極為重要的協調方，無論是荊州重鎮還是揚州中樞，都不能忽略江州的作用。

行出莊園后，周撫臉色未有好轉，又沉吟片刻，才喚來親信低聲吩咐道：「派人守住此處，不要讓任何人出入！」

周撫聽到陶弘反駁，神色間便生出几絲不自然，乃至於幾分譏誚。他有心要問問陶弘乃是怎樣的賢長，又身負怎樣的國用，不過轉念一想，終究還是看在死去姊夫的面子上，不再與這後輩糾纏於此。

沉吟良久，周撫才鋪開了紙卷，揮筆疾書，一封書信頃刻寫就，正待封好使人快速送往建康，可是心內又生出濃烈的不安。沉吟了良久難做決定，最終還是將這封信貼身收入了懷內，口中則悵然道：「可惜，可惜陶道真……」

陶弘見狀連忙起身追上去，還待要再痛陳厲害，然而卻被周撫的親兵攔在了房內。

周撫家姊嫁於陶弘之父陶瞻，因而這兩人乃是舅甥關係。但是此時周撫望著坐在他對面的外甥，神態卻頗多複雜，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大昌你能原來拜望大舅，我是很欣慰。但是，你喪服未除，便奔波于外，若被外人窺見，難免有悖于孝義之嫌。若使物議https://www.hetubook.com.com沸騰，薄于當世，這讓你父泉下英靈如何能安？」

然而這些判斷，並不足以讓他感到安心。因為這場較量中王舒最終結果如何，其實與他並沒有多大關係。他是要覆沒在這一場衝突中，還是能夠像以往那樣安然度過，其實仍在兩可之間！

陶弘聽到大舅的斥責，嘴角便泛起一絲苦笑，他明白周撫如此訓斥自己，除了擔心自己受物議所非之外，更重要的只怕還是因為時下荊江關係惡劣，擔心與自家走的太近而見惡于上官。所以自從他來到尋陽之後，便被一直安置在城外，周撫也並不公開接待他。

他正待要開口解釋幾句，周撫卻擺擺手繼續說道：「人之時譽風評如何，便在於言語行止。你父已經忠烈捐國，你更應該珍惜這一份忠烈家聲，恪守于禮，結廬居孝，敬奉寡母。余者哪怕是親長遣用，也不能悖於人情之外。你在尋陽已經逗留一段時日，稍後我就派人送你歸鄉，切勿再浪行於外，惹人言侮。」

陶弘神色卻是坦然，沉聲道：「這種事情，我怎麼敢欺騙大舅！台中決議，廷尉遣人入鎮索拿郭默歸都論罪，王處明即刻行文追殺，郭默走投無路，往江北逃竄，行至歷陽，行蹤暴露，被庾豫州遣偏師盡誅！此事確鑿，想來大舅不久之後便能得訊。事態至此，難道大舅還以為自己所處乃是善地？」

周撫驀地站起身來，臉色已是一片鐵青，指著陶弘低吼道：「我問心而無愧，又何懼加害！反倒heｔuｂoｏk.cｏｍ.com是你，大昌，你家親長遣你至此，本就是蓄意害我！我念你年淺，念你孤母無依……罷了，你現在就走，立刻走！若還強留此境，不要怪我不念舊情！」

「事到如今，大舅還要對王處明心存幻想？此人何種脾性，難道大舅還不知？為了自己能夠歸於善處，血脈至親都能不恤而加害，又怎麼會善愛于眾！」

周撫瞪眼低吼一聲，心緒卻仍紊亂到極點。他得信晚，說明豫章那裡對他懷疑且提防，封鎖了消息。而陶弘得信早，說明荊州所掌握的渠道遠比他猜想的還要更強！

他始終覺得，陶侃只是妄念，就算是加上豫州，也絕對不會輕易扳倒江州。往年他也從於王敦作亂，事敗后因此流落入蠻部藏匿，後來才又得了王太保的舉用，不只前罪不論，還能再次出掌大郡。正因為有這一份經歷，他才感受到琅琊王氏是怎樣頑強的存在，絕非幸進至此的陶侃能夠匹敵！

周撫聽到這裏，臉色已經又陰鬱了幾分。陶弘說的如此詳細，他已經不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心情卻是更加激蕩難安。他作為江州重要邊防，治內發生如此大事，反而得信居然還要晚于陶弘這個外來者！此中再作深思，不免讓他心底泛寒！

聽到周撫此言，陶弘神態不免略有黯淡。他明白大舅這是在提醒他，如今他家嗣爭兇狠，為了繼承大父的名爵，幾位叔父之間早已經撕破臉皮沒了和氣。他作為一個晚輩，在這種時刻的確應該韜光養晦，不要過分活躍以免引起那和-圖-書些叔父們的敵視。

講到這裏的時候，周撫神情已經頗為不悅。陶弘此來目的，已經斷斷續續與他講過一些，但是在周撫看來，陶侃此謀簡直就是荒誕不經，人老智昏，已經看不清楚自己本分所在。

這便是他信心所在，他雖然名義上乃是王舒的下屬，但其實屬於王太保的人。王太保憂慮荊江之間緊張的關係，所以才挑選他坐鎮尋陽，目的就是為了緩和兩家之間的關係。王舒實在沒有理由對付他，一者並不足以改善江州的處境，二者也要顧忌太保的想法。

此時位於尋陽郡治外一座莊園小閣中，一名中年人端坐席上，便是此地長官尋陽太守周撫。而坐在其對面的年輕人，便是奉祖父陶侃之命東來的陶弘。

誠然周、陶兩家乃是姻親，而陶侃如今官居太尉，坐鎮分陝，乃是方伯之首。但其實周撫是不怎麼看得上陶侃的，一者如果他父親周訪仍在，勢位未必就遜於眼下的陶侃。二者陶家家聲實在太劣，諸子狂悖無禮，惡聲如潮，這甚至連累到周家身上，讓周撫頗以舊年這份姻親為恥。

周撫聞言，忍不住輕笑一聲，對陶弘說道：「我自有立身之道，大昌你不必輕信旁人危言，為我作無謂之憂。」

「我倒盼望自己是智昏多慮，但是大舅知不知，郭默此人已被論罪梟首？」

「大舅誠心為我而謀，我更不能坐視大舅你居於險地啊……」

周撫聽到這話，臉色已是陡然一變，險些自席中躍起。他雙目死死盯住陶弘，想要從其臉上找到一些說謊的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