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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宮謀

作者:蓮靜竹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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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濁浪滔滔恨無絕

第十章 濁浪滔滔恨無絕

「皇上受了傷,還是好生歇息,這等事情交給奴才們辦就是了。」這似乎是鰲拜的聲音。
這幾句話說得陰柔狠決,把矛頭直指鰲拜,彷彿一切與他有關甚至有所預謀,鰲拜不禁盛怒還要開口再辯。
「這可不成,朕好生奇怪,是誰非要朕的性命。既然人已經拿住了,就帶到這兒來,朕也好看看這背後下黑手的是何許人?」康熙話音不高,卻透著不容更改的篤定。
若是旁的什麼人一定會口稱惶恐或是避而不談或是大讚先帝之德。而東珠在這個晚上,只想坦白直言,於是她說:「先帝在東珠眼中,不是懦弱,而是仁德;不是昏聵,而是大智。」
鰲拜瞪著眼睛,心道明明是皇上遇襲,怎麼你又跳出來瞎扯,剛要開口,只聽遏必隆輕咳了一聲說道:「娘娘所請,皇上既已准奏,臣等照辦就是。」
康熙沒有打斷她,他把遊離在燭火上的目光定格在她的面上。
「是。」她坦然答道。
「那麼先帝去時,為何又有那《罪己詔》?」康熙面色不變只一味發問。
夜色正濃時,南苑濕地亂墳崗,兩名兵士抬著女刺客扔到一處草坡上。
此語一出,眾人臉色皆變。
「一本文稿而矣。卻令莊家全族十五歲以上盡數被斬。莊家人死或許還有些名目。而那些作序者、校閱者以及刻書、賣書、藏書者也均被處死並全族獲罪……兩千多人,他們也想知道為什麼?」
「好。」康熙沖屋外喊道,「曹寅回來了嗎?」
「娘娘再也不許這樣了,嚇死奴婢了。這……這天大的事情,還不知道該怎麼收場呢?一同出來的主子,皇后和仁妃娘娘都沒事,偏咱們這邊出了這天大的事情,這可怎麼好?」春茵越說越委屈,淚水成串成串地涌了出來。
兵士甲應了句「說得也是」,兩人說完,即快步離去。
「可是很多人都說他懦弱,他甚至害怕殺戮。很多人都痛恨他重用漢人,認為他背祖忘義。」他又問。
康熙陰晴不定,掃了她一眼:「怎不好生躺著,出來做什麼?」
「你是莊家餘孽?」蘇克薩哈突然發問。
誰能想到,跪在地上以發覆面的竟是一位年輕女子。
原來皇上還在外面,看樣子在這件事情上輔臣們的意見又與皇上不合,東珠微微皺眉:「春茵,扶我起來!」
春茵坐在榻邊拿著帕子一邊給www.hetubook.com.com東珠抹汗一邊偷偷地垂淚。
「皇上。」鰲拜顯然不同意這樣的安排,「這樣太便宜她了,皇上應該下令將她吊在獵場門口|暴屍三日,讓獵場里的豹犬去分食,這樣也好讓她的同黨看看,若想犯上作亂是個什麼下場?」
緩緩走近他,不知他意欲何為,還未來得及多想,康熙已然伸手將她拉到身邊,他伸手便去解她領口的盤扣。
「小時候,東珠在家時也常翻看一些典籍,曾經看到唐太宗重用降臣,而武則天更把罪臣之孫上官婉兒收為心腹。東珠常想,他們難道就不擔心這些人有朝一日會對己不利嗎?後來東珠明白了。因為他們對自己的人格與才能有著充分的自信,只要這些人接近他們便會被這種魅力所折服,心甘情願為之所用。這比單純的殺戮更有價值,于社稷民生更有裨益。先帝便是如此,當年的龔鼎孳、熊賜履、王熙等前明名士甘心入朝不正是如此嗎?」東珠說到此處便略作停頓,她想看看康熙的反應,這番話若是拿到外面去講,雖然是輔臣之女,皇親貴戚也夠自己死上一次了。
片刻之後,響起了康熙淡定自若的聲音:「曹寅,把她拉出去埋了。」
四周又是一片混亂,很多人影在她眼前晃,耳邊又響起了哭罵聲、吵嚷聲。
「閉嘴!」在弱女子的痛斥中第一個清醒過來的正是鰲拜,蒲扇般的大手一揮,那女子便整個人飛了出去,重重地撞在牆角,撲哧一聲,一個東西被吐了出來,那是和著血的牙齒。
東珠面色發白,身子輕飄飄的險些又要暈倒。那個女人說的是明史案。那是清軍入關以後最慘烈的一次殺戮,作為滿人,東珠為此羞愧自責。因為但凡有點良知的人都明白,那是一場無妄之災,那是朝中某些人借故對漢人的瘋狂發泄,那是滿漢兩股勢力在朝堂的角力的池魚之殃。
春茵嚇呆了,怔怔地看著東珠下了榻幾步出了裡間來到外屋。
東珠也不答話,只是走到康熙跟前,雙膝一屈鄭重下跪。「臣妾晚間在外騎馬突遭橫禍,多謝皇上出手相救,如今聽說賊人已擒,臣妾想聽審,懇請皇上恩准!」
東珠把心一橫,也罷,今日也是良機,是交心還是交惡就在今夜吧。「這正是先帝之大智慧。先帝一生,文略www•hetubook.com•com遠謀不輸於人,只可惜時不我予,一切皆因操之過急才使改制收效甚微。一份《罪己詔》便給皇上爭取了時間,也留下了開啟盛世之鑰。」
東珠嘆了口氣,剛想勸慰幾句,只聽到外間有細細碎碎的說話的聲音。
「速去備車,送昭妃娘娘回宮。」康熙眸如深海,盯著東珠,「罰你回宮閉門自省。」
康熙淡淡一笑:「如今這裏還站著你兩位阿瑪,你問他們的意思就是了。」
看到東珠,各人神色又是不同。
東珠迅速將領口拉好,坐在康熙的下首,不知怎的,心中越發忐忑,面前的少年天子真的彷彿變了一個人,像一本外表樸實而內里晦澀深奧的書。
滿面煙塵與血污讓她看起來恐怖而醜陋。
兵士甲啐了一口,一臉懊惱:「真她娘的晦氣,原本睡得正香,卻偏偏領了這個差事。哎,你拿鎬了嗎?」
曹寅連同另一侍衛將那具屍體抬了出去,而鰲拜等人還留在當場。眾人心中皆有盤算,皇上年紀雖小亦是天子,剛剛的一番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難道對輔臣柄國已經不滿了嗎?
「還不快滾!」康熙彷彿怒意難平,大吼一聲,炕几上的茶盞等物一下子被他划落到地上摔成萬千碎片。
「皇上。」東珠面色蒼白,不是羞澀而是萬分驚恐,「皇上受了傷,還是早些安歇吧。」因為緊張,東珠的聲音竟有些發顫。只是事態並未像她想的那樣。解開上面的兩粒扣子之後他將她的領口輕輕一拉,於是露出了纖柔的肩頭,他微微皺眉,先用帕子將那白皙肌膚上的血色擦拭,接著便從桌上拿起剛剛太醫留下的金瘡葯小心翼翼地塗上。
「為什麼?」康熙與東珠異口同聲。
「是啊。」蘇克薩哈也附和道,只是偷偷觀望著康熙的神色又補上一句,「這明史一案向來是鰲大人主理的,當年鰲大人鐵腕之策寧錯殺百個也不放過一人,卻怎麼會讓此女逃脫?如今獵場的安全與守衛也是鰲大人負責,這纖弱女子又如何能得逞?還真讓人費思量。若非昭妃娘娘剛才出手阻擋,若是鰲大人一刀劈下去,怕是這活口又成了死口。」
康熙面色如常,只是袖中的手不自主地緊緊握起:「謝鰲卿提醒。朕記下了。」
那眼神中的內容讓東珠有些吃驚,一直憨厚平和的阿瑪為何目光中閃爍著如鷹和圖書般的凌厲?正在暗自揣測,只聽康熙說道:「散了吧,卿輔們也都下去安置吧。今日之事到此為止。朕不希望此事給南圍之行和睦向上之態帶來任何影響,更不想讓此事成為離間朕和卿輔們的利器。」
「你急什麼?她若有何罪,自有國法處置,皇上面前哪裡輪得你動用私刑?」東珠高聲回道。
不多時,一個黑色的身影悄悄靠近屍體。
「朕記得當年卿輔們也是如此說,所以凌遲的凌遲、戮屍的戮屍,牽連千餘眾,只是仍有今日。」燭光盈動,淡淡的光暈籠著少年天子稍顯稚嫩的面容,淡定從容中竟帶著三分的玩笑,「罷了,人死為大,一切了了。曹寅,你去吧,讓她入土為安。」
她冷冷一笑:「江南大戶李令皙、朱佑明與明史案無半分瓜葛,只因家產過巨而令人生嫉,被地方官員索賄不成,便被污同謀,連同其子侄十人亦先後被斬殺,妻子徐氏吞金自盡。李令皙的幼子十六歲,法司命他減供一歲,則可免死充軍。而其子不肯,願隨父兄同死,只是到死他們也沒明白禍連九族滿門抄斬所為何來?」
「你們除了殺人還會什麼?」她笑了,「蠻夷,老天瞎了眼,讓你們這些畜生不如的蠻夷入主中原。你們殺人如麻。你們殺啊,有本事把華夏萬萬民眾都殺光。那樣,你們還不是要餓死凍死……對了,你們可以滾回去,滾回你們的建州……」
「我不,我是苦主,我要讓皇上和輔臣們幫我申冤!」東珠突然提高了嗓門,像是對春茵說,又像是喊給外屋的人。
外屋正中是一鋪大炕,兩邊鋪著湘色的炕褥,中間放著小几,康熙斜靠在墊枕上,下面正對的兩排座椅上,是三輔臣,皆是一臉冰色。
「臣等辦事,皇上還信不過嗎?」鰲拜的倔脾氣上來,連皇上的意思都敢駁。
「這樣說來,你是李家的後人?」東珠蹲在那女子面前,用手撩開她覆在面上的頭髮,目光對視,東珠更感覺到心驚,這也是一個絕代風華的女子卻被仇恨烙上了血污。
「皇上。」東珠狠了狠心,突然壓低聲音道,「那女子,還有口氣兒。」
「你,就是夜襲的兇手?」康熙難以置信。
鑽心的疼痛瞬間襲來,東珠在極度的恐慌中束手無措,只是傻傻地承受著。
「我殺了你!」鰲拜幾步上前,從屋內侍衛腰間奪過佩刀衝https://www.hetubook•com.com著那女子便要刺去。不料一個嬌俏的身軀卻斜衝出來擋在前面。「東珠!」身形微胖的遏必隆身手矯健而靈活,一下子將東珠攔腰抱走,一擋一攔中,鰲拜已然收了刀卸了力。
蘇克薩哈更是麻利,立即傳命將人犯帶上。
遏必隆是一臉關切,又只能隱忍。
「是。我是。我弟弟原本可以活下來,但是他選擇了死,他要和父母兄長一起死。只留下我一個。我是女人,想要活下來,有很多辦法。」血從她口中不斷地湧出來,她依然在笑,「我活著就是為了要報仇。你們想知道我是怎麼活下來的,我有多少同黨?做夢吧。我就是想讓你們知道,你們永遠別想睡個安穩覺。像我一樣背負著血海深仇的人都活著,我們活著就是為了找機會讓你們死,哈哈哈!」
不是說為君者應當喜怒無形嗎?東珠疑從心起,終究還是忍下了。
「拿什麼鎬,憑她是什麼了不起的身份,還配讓咱們給她挖墳建墓?扔到這兒,不到天亮就讓野狗叼乾淨了。」兵士乙更是面色憤憤。
躺在軟榻上,手包的像個粽子,微微一動便是鑽心的疼痛,東珠覺得自己彷彿已經睡了好久,然而睜開眼睛一看,天還是漆黑的。
雖然帶著三分的玩笑,有些不恭的神色,卻是力敵千鈞。
「沒事,不疼。」東珠長長鬆了口氣,原來只是關注她肩上的傷。
「從小,朕就聽身邊的人議論先帝如何如何。你說,先帝懦弱昏聵嗎?」康熙的目光有些遊離,彷彿陷入了一片迷霧之中。
「為什麼?」她大笑,如雁啼一般悅耳卻又蒼涼至極,「記得庄廷嗎?」
蘇克薩哈目光如海,看不出情緒。
「你坐下,咱們說會兒話。」他說。
雙手被縛的她用盡全力撲向東珠,用她滿是血污的嘴狠狠咬住東珠的肩。
「皇上切莫重蹈先帝覆轍。仁愛濫用必將令社稷不穩,讓那些蠢蠢欲動之輩心生僥倖,藉機作亂。」鰲拜鄭重跪拜,語重心長。
「皇上。」雖然想到了這種可能,但當他突然翻臉,東珠還是有些難過,他竟如此不堪,難為自己一腔真言。罷了,東珠面色微暗連忙起身下跪:「東珠胡言,與阿瑪無半分干係,要打要罰聽憑皇上,萬不要連累旁人。」
鰲拜瞪著眼睛揮了揮拳頭,遏必隆則勸道:「鰲公息怒,還是先問問這女子是如何逃脫又如何和_圖_書隱身行苑,是否還有餘黨的要緊。」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們?」她以頭觸地,聲聲震天,傾訴著浸滿血淚的哭訴。剎那間,刺客變成了苦主,而苦主卻成了千夫所指的劊子手。
「喳!」三輔臣應聲而退。
鰲拜怔了一下,竟笑了:「你這手包得跟著熊掌似的,這又是耍的哪一出?」
此語一出,四下寂靜。
東珠隨即起身又轉向鰲拜與遏必隆:「阿瑪,皇上都准了,你們可不能不準!女兒可是苦主,這要求聽審,再正當不過了。你們可不能不依。」
康熙面色慘白,眼睛有些失神,緊緊咬著下唇,不發出半點兒聲音。
不知是誰給了那女子致命一擊,她鬆開了嘴,軟軟地癱在地上。東珠面色蒼白,伸手在她鼻下一試,面色大驚:「死了,她死了!」東珠轉過臉去定定地看著康熙,眸中閃過淚光,許多種情緒彙集一處,康熙在其中讀出的竟是企求。
可是那雙熠熠生輝並帶著憤怒之焰的眸子,卻讓人不能忽視她的美麗。
「皇上,天色不早了,皇上還請早些安置吧!」半晌沉默的遏必隆開口了,臨了又盯了一眼東珠。
室內一片寂靜。
「是。」屋外果然響起了曹寅的聲音。
東珠靜靜地立在當場,當屋裡只剩下她和皇上兩人的時候,她覺得有些窒息,她很想轉身離去,偏他在此時說道:「你,過來。」
「娘娘!」春茵苦著臉,「您還是消停會兒吧。」
蘇克薩哈也從旁附議:「是啊,皇上,在皇家獵場中行刺,此事非同小可,想必此女還有同黨,或是掩藏在海戶之家,或是混在雜役之中,若不全盤斬除,怕是會留有後患。」
康熙聽后微微一愣,似乎想要說什麼。然而此時彷彿聽到屋外有些動靜,於是立即沉下臉來,剛剛的柔和轉瞬即逝。「昭妃,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妖言亂政?朝堂之上的事情也是你可以妄議的嗎?難道這些都是遏必隆教你的嗎?」
「丫頭,你找死啊!」鰲拜氣急敗壞,早已忘記規矩。
康熙一掌拍在炕几上,眾人只得收斂。
「打天下用的是武力,征服的只是屬民的身體。而治天下則要用仁道贏得民心。先帝提倡滿漢一統,主張文治,禁止圈地,清平吏政,鼓勵農耕,精進西學,都是高瞻遠矚之舉。」東珠泰然自若,侃侃而談。
「哭什麼?」東珠擠出一個笑臉,反來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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