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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珠笑了，一飲而盡。

「再嘗嘗這個。」東珠親自拿筷子為福全布了些麻醬拌白菜，這菜的賣相實在不好，軟塌塌的，但放在口中，卻是極香的。

福全不假思索：「不好聽。」

她喜歡這漫天飛舞的雪花。於是，像這雪花一樣，她旋轉起來。寶藍色的旗袍下擺隨著舞步翩然輕盪，上下翻飛的手臂如同一雙靈翅展起，那感覺很像在花海中徜徉的一隻蝶。

此時，原本寂靜的宮道上悄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來者正是裕親王福全。他手裡抱著一個布包袱大步流星走得飛快。手執燈籠為他引路的貼身太監小六子原本走在前邊，卻落了后。

東珠愣了：「咦，你這人真是奇怪。這茶若燙，你待會兒再喝就是，誰讓你馬上就灌下去了，若是真燙壞了，寧太妃豈不怪我！」

「也是。」小六子應了一句。

寧太妃聽了，自是喜悅。福全卻趕緊把話岔開，讓柏姑姑將那布包袱打開，但見裏面是一鋪黑油油的毛皮褥子。

東珠將福全按在椅子上，幫他取下頂戴，除去外面的披風，又從小茶爐上拿起長嘴銅壺倒了杯熱茶遞給福全。

福全看了他一眼：「我頭前走，你跟上就是，這些日子沒進宮，今兒晚上額娘不定怎麼盼著呢。」

福全未多言，也是一口而盡。

福全搖了搖頭：「福全是個粗人，不懂音律。」

東珠得意極了，笑得很是甜美。福全見她高興，便一口氣將碗里的湯努力喝乾，當湯鍋見底后，福全才看清那湯里原來只有一兩塊大骨頭和幾塊白蘿蔔，不禁納悶。

東珠伸手接著那雪花，當雪花落在手心融化的時候，感覺好舒服，那沁入手心的涼意，真的可以解痛。

想到自小那樣金枝玉葉的東珠，福全便忍不住替她難過。但心中又不禁犯疑，自己曾經再三拜託了額娘，要多多照顧東珠，也暗中交代柏姑姑時常送些東西過來幫襯著些，可為什麼現在她仍是這般潦倒？而在東珠身邊跟著的那兩個丫頭，如今怎麼也沒了人影？

兩人就這樣你一杯、我一杯對飲著。不知不覺，將一壺上好的梨花白喝了個乾乾淨淨。福全從小由蘇嬤嬤看管著，從未喝過這樣多的酒，一時間只覺有些上頭。

東珠聽了竟幾步從屋裡跑了出來，站在福全面前，瞪大眼睛看著福全：「你還說自己不懂音律，你說得比誰都明白。這首《念殘》就是面對人生種種不如意，絲毫沒有辦法，看著曾經擁有的東西在火中灰飛煙滅，卻無可奈何。這份自心底湧出的蒼涼和圖書，你竟感受得到？」

雪，就這樣毫無前兆，洋洋洒洒地飄飛下來。

此時，半瓶酒下肚，才是剛剛好。

東珠看他喝得極香，便樂了：「怎麼樣，牛骨加上酸蘿蔔，這湯味道不錯吧！」

福全面色微紅：「額娘不要聽小六子胡說，那是明安圖家的格格。額娘也知道，開了春便是秀女遴選，明安圖家的這個格格一直養在奉天老宅，今年正好應選，所以在兒子離京前，明安圖便老早託付了，讓兒子回來時把他家的格格幫著帶回京里。」

於是，舞停了。

寧太妃喜極而泣：「瞧你，這不也是打風裡急吼吼地趕過來嗎？咱們母子連心，知道你今日必定回來，自然是惦著的。」

福全憨然一笑，並沒有回嘴。

不多時，便端來一個小砂鍋，裏面熱騰騰冒著水汽，聞著甚香，卻看不清有些什麼材料。東珠把砂鍋推到福全面前，又塞給他一把勺子。

福全出了寧太妃的寢殿，原本應當往西走夾道向南再經過前院出咸安宮正門，但是就在自西向南拐的一瞬，他忽然停了下來。他聽到一首輕柔的曲音，不同於剛剛在乾清宮宴席間那種華麗高揚的音調，倒很是鬱郁纏綿。說悲不悲，只是透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憂鬱。

「剛才，你聽懂了我的塤曲，而此刻，你又看清了我的舞步。福全，我認下你這個知己！」

福全拿勺子舀了一口嘗了，覺得味道極好，又連著喝了好幾口。

東珠歪著頭，看他眉上還有冰凌，忍不住伸出手去抹，她纖纖玉指觸碰到他濃厚的眉毛上，福全竟然打了個寒戰。

福全頓了頓，略有些尷尬：「才剛在前邊陪額娘用了膳，原本就要出宮，聽到這曲子……便過來看看。」

寧太妃卻一再追問：「福全，你跟額娘說實話，可真有格格從奉天跟著你回來了？」

記得入宮前，每次自己帶了精緻的食盒子給費揚古送去的時候，他總說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能棄繁從儉，以普通的材料做出好吃的菜品，那才是真正的美味。

寧太妃眼中含了淚，甚是感動，忽又想起什麼，趕緊問道：「兒啊，這次回來，可去見過太皇太后了，可有給太皇太后帶什麼禮物？」

如此簡陋的年夜飯，讓一向敦厚的福全心裏都動了氣，面色越發沉鬱。

福全直愣愣地瞪著東珠：「大年下的，說話怎麼也不知避諱。」

「從心底湧出的蒼涼？」福全喃喃，他有些拿不準了，面前這個東珠，與一直以來存於他心中的那個明媚女和圖書子究竟是不是一個人？他心底的那個女子是天下最快樂、最勇敢、最積極的，像陽光一樣能夠驅走任何角落裡的陰霾，給人以希望和快樂。難道這樣的女子，她心底也會有這樣無法排遣的悲傷和無奈嗎？

福全永遠不會知道，在他看起來毫不起眼的那兩道小菜和牛骨湯，是她精心準備的，原是想做給費揚古吃的。

福全心中難過，面上又強要掩飾。

今夜，原本她以為費揚古無論如何都會來看她的，所以才支走了寧香和蘇雲。當福全進入院子的一瞬間，她幾乎以為她等到了，可是目光一掃，她便知道她錯了，來的不是費揚古，而是福全。

而一旁侍候的柏姑姑卻說：「太妃不必灰心，想這一路上，咱們王爺和這位格格定是相熟了。若是兩下里聊得投機，太妃便去求了太皇太后，為王爺拴婚也不是難事。」

東珠毫不以為然：「隨高隨低隨時過，人生不過幾十年，好又如何？歹又如何？最後誰也躲不過是黃土一，寶宮一缽。」

東珠回望著福全，竟愣愣地笑了，笑得那樣酣暢淋漓，又有些傷感和絕望。

福全站在屋外，不聲不響地聽著。

福全將信將疑，用筷子夾起一塊蘿蔔皮放在口中，拿牙一咬，脆生生的極有嚼頭不說，麻辣咸香，唇齒留香。因為澆了辣椒油，雖是極為麻辣，但也不覺得燥，那蘿蔔皮又像是浸著冰碴，爽口極了。

「人生如春蠶，作繭自纏裹。一朝眉羽成，鑽破亦在我！」

「太皇太后看著，可見歡喜？」寧太妃小心翼翼，似是有什麼隱憂。

「平日寧香和蘇雲盯得太緊，這酒我也一直沒得喝，今兒算你有口福。」東珠竟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哎，原本以為今兒我會獨自守夜，沒想到你這貴客來了，罷了，你我對飲一杯。」

原本，她想見的是他啊。

「你怎麼了？是凍著了嗎？」見福全一動不動，愣愣站在雪地里，東珠不由伸出手去摸福全的額頭。

福宜齋的門敞開著，能夠看到門檻里那小小的起坐間，陳設一如往昔的簡單，一桌四椅而已。而東珠就坐在桌子的上首，對著房門，全神貫注捧著手中的塤，將那幽然的曲子一點一點流淌出來。

福全接過茶杯，放在嘴邊就喝，卻猛地被燙到，即是這樣，他還是將熱水硬生生咽了下去。

東珠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想必為了與寧太妃共同守歲，你也是日夜兼程急巴巴趕回來，只是不在前邊殿里陪太妃，怎麼到我這裏來了？」

福全還未來得及回應，和_圖_書東珠已經閃身出去。

柏姑姑應了，立即下去張羅。

於是，福全便折返回來，向北出後門經花牆繞過迴廊，這裏正是東珠所居的福宜齋。

東珠則拉著福全進了屋裡：「你先坐會兒。」

這主僕二人急匆匆進了咸安宮，過了頭殿，才剛來到寧太妃所居的殿外，就看到寧太妃和貼身侍女柏姑姑正站在殿門口眼巴巴地張望著。

「怎麼了？難道王爺是覺得東珠這菜色太過寒酸，怠慢王爺了？」東珠會錯了意。

福全心中疑惑：「太皇太后看著挺高興的。怎麼，難道兒子不在宮裡這些日子，有人為難額娘了？」

東珠看著他：「你不用明白。好些日子沒見你了，你去了哪裡？今兒怎麼來了？」

柏姑姑從福全手裡接過包袱：「太妃和王爺屋裡說話吧，當心回頭真受了寒。」

見他表情怪異，東珠納悶：「難不成不合口味？罷了，你等著。」

她竟像男人一樣，伸出手欲與之擊掌。

「真的嗎？」寧太妃喜出望外，眼睛使勁打量著兒子，原以為福全在男女之事上一向木訥，難道出去一趟真的就開竅了？

再看桌上兩碟小菜，一盤是鹽漬蘿蔔皮，上面撒著紅通通的辣椒油，另一盤是黃澄澄的芝麻醬拌白菜幫子。

小六子一面顛顛跟著一面嘴裏勸道：「王爺走慢些，剛在乾清宮用了膳，若走得這樣急留神喝了風，回頭老毛病再犯了，這肚子疼起來，寧太妃可又要心疼了。」

東珠見了，皺著眉頭想了想：「看來你真是受了寒了，這樣，你等下，我去弄點熱湯熱水，給你暖和暖和，不然真中下病，又是我的不是了。」

塤音幽幽，終於，戛然而止。

小六子拿著賞錢，樂呵呵地退下。

正想著，只見東珠又端來兩個小菜，還拿來一壺酒。

她站起身，看著外面揚揚洒洒的雪花，只覺得是那樣美。走出房間，來到潔白的雪地上，東珠仰著臉，淡淡地笑了。

福全有些意外，但還是舉起杯子，東珠拿自己的杯子與福全的輕輕碰了一下，隨即一仰脖，便一口乾了。

「額娘，這會兒天寒地凍的，怎麼還站在風口裡？」福全幾步上前，一把扶住寧太妃。

「原來如此。」寧太妃不免有些失望。

福全看那酒壺，面上一紅，那還是中秋時無意間聽到她說想喝酒，自己才叫柏姑姑送過來的，想不到她一直留到現在。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那雪花覆在福全的頂戴、肩頭，甚至在他眉宇間結成冰凌，他亦一動不動。

這曲子似有還無、淡淡的卻又不和-圖-書曾間歇，就像落葉在風中低舞時不經意發出的聲響，那樣無辜而低調，又在一時間，可將人心揉碎。

小六子喜滋滋地說著：「這回奴才跟王爺回奉天老家，可是長了見識了，王爺那個風采出眾，跟幾位老王爺比騎射、喝酒，都把他們給比下去了。那奉天的貴家千金，如今個個都想嫁王爺呢！這次回來，還有位格格非要跟著一起回來呢！」

好灰心。

福全點了點頭：「兒子回宮之後，先去乾清宮向皇上回話，然後就去了慈寧宮，拜了太皇太后，還將幾棵老參送給太皇太后。」

他老實而認真地回答，惹得東珠竟笑了。她嘆了口氣：「這世上有兩種人我最恨，一是不懂裝懂，二是懂卻裝不懂。能像王爺這樣坦白的，才是最好！」

福全面上發窘：「這曲子雖不好聽，卻勾得人不能不聽。可聽了，又讓人心裏亂亂的，似是難過又似是半點法子也沒有，只覺得無奈極了。」

「沒有。哪有。」寧太妃掩飾，趕緊吩咐柏姑姑，「快去準備些熱湯熱飯來，看他風塵僕僕的樣子，在前邊宴席上肯定也沒沉下心來吃什麼好東西。」

福全沉了臉，狠狠瞪著小六子：「行了，太妃賞都賞了，別在這兒胡唚了，趕緊下去找地方歇著去。」

黑漆漆的夜空，黑壓壓的殿閣，彷彿天地間，一切都不存在了。

福全心中暗道，自己果然沒有看錯人。東珠究竟還是東珠，不管自己境遇是貴是賤，她還是如此俠義。

東珠愣了：「不好聽？那你大冷天還站在外面聽了這麼長時間，連下雪了，你都不知道避一避？」

東珠坐在屋內，不停不歇地吹著。

福全又搖了搖頭：「我不明白。」

福全抑制著心口的酸楚，也將酒灌入口中。

「是，是，是。」寧太妃看到福全，自是滿心歡喜，拉著福全便進了內殿。兩人在鋪著紅氈皮褥的炕上剛坐下，小六子便興沖沖走過來，撲通跪了下去，直接響噹噹給寧太妃叩了三個響頭：「奴才小六子給太妃娘娘拜年了，祝太妃娘娘身體康健、萬事如意！」

「告訴他？」東珠冷冷一笑，「王爺還是省省吧。我覺得沒什麼，他們以為這蘿蔔皮、白菜幫、剃乾淨肉的大骨頭便不能吃了？卻不知這些東西才最是養人呢，不信，王爺嘗嘗。」

福全看她一臉明媚，心中卻不禁酸楚起來。今日除夕，各宮裡的湯飯，哪個不是用上等的材料精心烹制而成，不必說主材是鹿筋、狍子、魚翅、海參以及各式飛禽，就是配菜也是人蔘、燕窩、竹蓀和各m.hｅｔubooｋ.com.ｃｏｍ式菌菇。而她這裏竟然只是得了幾塊剔乾淨肉的牛骨頭，又只配了些腌制的酸蘿蔔，這待遇，就是連一二等的宮女也不如。

福全像是被電了一下，身子向後退了一步。

不多時，飯菜上桌，福全陪著寧太妃說了好一會兒話，然後便起身告退。

而東珠昔日在遏必隆府中時，是說一不二的大格格，又有老公主和額娘護著，自小和哥哥們一樣，所以是有些酒量的。

「寧香的阿瑪、兄長都在御膳房當差，所以我特意准了她假，讓她回去與親人團聚。蘇雲前兩日受了寒，這屋裡太冷，我讓她回宮正司調養兩天，那邊請醫問葯也方便些。」東珠夾了一口冷盤，放在嘴裏嚼著，聽著聲音極脆。

這酒，的確是好酒，入口綿軟，回香長久。

福全看著她，搖了搖頭：「那些奴才太過可恨，竟然給你這樣的吃食！明日，我一定要告訴皇上。」

「你身邊侍候的那兩人，她們怎麼不在？」福全問。

除夕夜，是普天之下也是紫禁城一年之中最為熱鬧的日子，但即使再熱鬧，咸安宮裡仍是冷冷清清的。

「哦？你覺得這曲子好聽嗎？」東珠又問。

福全回道：「前些日子奉旨回奉天祭掃，今兒晌午，才剛回京。」

「吃吧，我秘制的十全大補湯，等你喝了發發汗，必然就會沒事了。」東珠說道。

福全越發沉默，看著面前的東珠，福全覺得心裏不知是難過還是歡喜。

「不錯吧！」東珠又給福全倒了一杯酒，兩人對飲。

「剛才這湯你既喝著不好，就把這酒喝了吧，等喝了酒身子就暖和過來了。」東珠親自給福全斟了一杯酒。

寧太太笑著，一面讓柏姑姑打賞，一面說道：「我也不要什麼萬事如意，只要你們爺，咱們裕親王能萬事順順噹噹，再早日納了福晉，把小日子過得和和美美的，我便是如意的了。」

東珠又出了屋。福全得了空，便打量起這間小小的起坐間，原本再簡單不過的擺設，雖是乾淨，卻是簡陋得很。此時寒冬，這屋裡又沒有生地龍，實在比不得其他宮殿，極是陰冷。雖然屋裡擺了兩個火盆，也不太頂事。

「這是兒子在北邊極寒冷的地方得的，聽說用了三四隻黑熊皮做成的最是暖和，往後夜裡，額娘把它蓋在身上，就不怕冷了。」福全拉著寧太妃，用手輕撫那黑亮亮的毛皮。

福全看著在雪中起舞的東珠，不知怎的便吟出這句陸遊的誦蝶詩。

「你可知這首曲子叫什麼名字？」東珠的目光定定注視著福全，像在看他，又像透過他在看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