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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好一會，鄭迪嘆了口氣，透過立體的通訊屏幕，鄭司令有些渾濁的眼睛里閃著一層溫潤的光，他打量著陸必行那張格外有親和力的臉，聲氣溫和下來，也跟著大家一起喊「必行」：「前些年啊，什麼都有伊甸園調控，想要多快樂的體驗都能實現，把人自己那點天然的激素變化映襯得很沒意思，沒人耐心一本正經地談情，各地結婚率越來越低，只有沃托高得離譜，因為這裏把婚姻視為一種結盟，但你父母不是，必行，你要是能在沃托長大，不知道該有多幸福。」

不知是誰低低地嘆息了一聲：「林蔚將軍在世的時候，我還見過那小姑娘一面……」

「拍下來了嗎？」

「有啊，在啟明星，」陸必行十分大方地點頭，「現在身邊有個愛人，還有幾隻寵物。」

兩害相權，怎麼看，似乎都是選擇林靜姝這邊要輕一點。

就像生物體為了物種延續，有生存和繁衍的本能一樣，這種沒有許可權框架的人工智慧想要正常運行，也必須有「生存」和「擴張」的本能。

反烏會也是海盜，接納一批海盜是接，兩批似乎也沒什麼不妥。

他「認識」兩個字還沒說完，前方突然傳來霍普的警告：「林將軍，諸位，有人試圖緊急躍遷到玫瑰之心附近。」

「人不多，據估測，應該有兩到三架重甲，其餘都是中小型護衛艦。」霍普沉聲說，「我們用干擾技術阻止了對方的緊急躍遷進程，現在對方正在試圖和我方建立通訊。」

「無許可權框架的超級人工智慧」的可怕之處，不在於它運算能力更強、控制範圍更大，而在於它是「自主」的。

陸必行一點頭：「我就是技術人員出身。」

陸必行看著她那酷似林靜恆的眉目：「我都快被你說服了。」

陸信將軍在自己粉身碎骨的地方威嚴掃地，在天要是有靈，可能得從時空交錯的蟲洞里跑出來喊冤。

可是人工智慧軍團此時似乎沒有針對他們的有意思，在躍遷點外圍開了一通火，跟自由軍團短兵相接，製造了一批讓人心驚膽戰的高能粒子流，然後又追著且戰且退的林靜姝跑了。

「生死存亡，」晶元人說，「我們這次必須站在一邊！」

陸必行一抬眼：「你想說，在這個超級人工智慧面前，我們都是一邊的。」

拜耳苦笑：「那現在是要我們兩害相權了？」

泊松楊嘆了口氣：「其實剛才他和-圖-書們說得有道理，自主的超級人工智慧確實非常可怕。人還能打死，像這種超級人工智慧更麻煩，你都不知道它會在哪留個備份，銷毀一個還能再生一個。」

年輕的統帥負手而立，臉上沒什麼表情，像是全然忘了眼前的人是他從小相依為命的親妹妹。

「我們佔領了第一星系大部分的天然行星，」晶元人說，「可是天然行星對這個人工智慧版的伍爾夫來說，也就是幾顆導彈就能解決的小問題，人類能毫無心理負擔地刪除人工智慧，並不將其視為殘忍和謀殺，反過來也是一個道理。」

林靜恆避無可避，只好塞了一對耳機，耳不聽為凈，任由他們消遣。

第五星系統帥爆料，說林靜恆是個沒大沒小的白眼狼，不熟的時候，就拒人千里之外地叫「陸信將軍」，熟了以後不客氣了，乾脆直呼大名，大齡丁克陸將軍做夢都想過一回當爹的癮，每天讓湛盧在家裡吱哇亂叫地放兒歌——《我的好爸爸》、《父愛如山》之類，試圖給小林靜恆洗腦，叫他一聲「爸爸」。

「統帥，」李弗蘭想了想，對林靜恆說，「方才自由軍團說的那些，和我們之前的戰略分析吻合，她……一開始應該確實是不想讓第八星系攪進來，才通過王艾倫做了一系列的事。」

小小的非法平台上，笑聲漸漸熄滅在冷寂的夜空里，中央軍的統帥們各自抱著自己的思量，蟲洞里傳來的歌聲鼓點堅定，音色似乎比發行的版本渾厚一些，像是混了萬千亡靈的和聲。

林靜恆倏地抬頭：「什麼體量？」

林靜恆肩頭微動，很可疑地低下頭。

「不是本地出生的，在第八星系自衛軍工作。」陸必行餘光掃著那人有些倉皇的背影，唯恐天下不亂地兩眼一彎，「照片就不用看了，正好他這回也隨軍在這邊，我介紹真人給你們認……」

「真有那麼一門課, 我看他有資格當教授。」

遠程通訊至此徹底斷開。

六十年，鄭迪也沒從林靜恆嘴裏聽見過一句「鄭叔叔」，他當場愣住，熨帖得眼淚都快下來了，語無倫次了好一會，連連應了幾聲。

「今天是什麼日子？先是反烏會投誠，隨即又是自由軍團上門來結盟，」陸必行說，「全世界人民大團結嗎？林小姐，我以為憑您的手腕和能力，應該不需要我們才對吧。」

「對你好不好？有沒有照片？」和_圖_書

「可惜烏蘭學院沒開『興風作浪系』，不然他一騎絕塵，妥妥的。」

「他小時候有個恐龍睡衣，哈哈哈，我去將軍那述職的時候親眼見過。」

旁邊「什麼都沒聽見」的林統帥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準備溜。

林靜姝幽幽地嘆了口氣：「第八星系是這樣，其他星系也不一定安全。第一星系外圍躍遷點被毀，短期內確實和外界斷開了聯繫，但第一星系和偏遠的第八星系不同，作為聯盟中央，它在地理上與其他星系的聯繫非常緊密。在沒有躍遷點的情況下，從第七星繫到第八星系距離，以現有的技術，可能要走近百年，但第一星繫到第二星系的距離大約只需要6.7年。如果這個人工智慧版的伍爾夫消滅了我們，只要六七年，它就能擴散到全世界，你們不覺得可怕嗎，諸位？」

「應該是一支隊伍被打得只剩幾架重甲，只能拿小機甲充數。」霍普說，「統帥，是否忽略這一通通話？」

林靜恆的臉色陡然冷了下來：「我說了算還是你們說了算！自由軍團再靠近玫瑰之心，格殺勿論！」

慘遭屏蔽的鄭司令不甘示弱, 夥同其他幾位老夥計以及唯恐天下不亂的陸總長, 在公共通訊頻道外開了個小平台。

遙遙相對，林靜姝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來，她倉皇的低下頭，一轉身，朝身後招招手，叫來了一個晶元人代表自己說話。

人作為個體，往往非常複雜，有時候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在想什麼，時常會偏離「本能」，這叫「人性」，但人工智慧沒有人性，它是有清晰的邏輯與優先順序的。

所有人的視線跟著她一起，集中在了林靜恆身上。

以至於現在, 這些中老年團體一開口, 就好似開閘放水，根本停不下來，什麼都往外抖。

「我也早猜到了你會這麼說，」斷開通訊前，林靜姝輕輕地說，她把蹩腳的「楚楚可憐」姿態收了回去，嘴角輕輕一提，「還是忍不住來試一下……自找的，算了。」

「有躍遷點的地方就有他們的眼線，追來有什麼稀奇的？」林靜姝冷冷地說，「撤，不就是一段程序么，真當我拿它沒辦法？地面戰場可還是我的！」

「多大年紀了，比你大還是比你小？」

納古斯一拍大腿：「我知道，怪不得他那段時間滿口兒歌！咱將軍那個人啊，酒量不行，酒品更不行。我們做太空軍的老在遠htｔｐs://m•heｔｕｂoｏk.ｃom•ｃoｍ星系巡邏，上面說不主張過度依賴伊甸園，將軍以身作則，能屏蔽就屏蔽，醉酒都靠自己代謝，他是『兩杯眼直，三杯人傻，四杯就找不著北』的那種。那回在沃托應酬，酒會上喝多了，我送他回家，他在車上撒酒瘋，把湛盧捲成了一支話筒，唱了一路《爸爸和甜心》。」

逃出沃托的時候，他們和林靜姝打了個照面，看得出對方財大氣粗，一水都是光華內蘊的重甲，中小型護衛艦一個也看不見，都在重甲的機甲收發站里停著備用。

雖然每個人都待在自己的指揮艦里，彼此之間比古代人說的「天涯海角」還要遙遠得多, 但被通訊信號聯在一起, 也頗有些圍爐夜話的意思——倒霉的玫瑰之心是那個爐。

突然，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將軍要是也能看看你就好了。」

「剛進烏蘭學院一個月，他一個人在學校作出了三場群架, 把人都打到醫務室里去了, 校醫院的蘭斯博士三天兩頭給將軍打電話告狀, 說這小子是個騙子，煽情就寫自己是『第一個被洪水淹沒的人』，狗屁，洪水就是他攪合起來的。」

林靜恆毫無觸動，只是說：「知道了，做好隨時迎戰準備。」

一石子激起了中老年軍團的千層浪。

晶元帝國雖然高度接近蟲族社會，可是「蟻后」對林靜恆畢竟是有感情的。

林靜恆無動於衷：「我不相信你是那種手裡沒有任何籌碼，就跑去找人搖尾乞憐的人——前線加強巡邏，保持躍遷干擾。」

「接納不接納我們，主動權完全在你們。」林靜姝說到這裏的時候，終於看了她的哥哥一眼，隨後又彷彿是難以忍受他那雙冰冷的眼睛，很快又把視線滑開了，流露出了一點微妙的無助，「玫瑰之心背後是第八星系，你們可以隨時叫增援，還可以單方面地封閉蟲洞。我們沒有任何籌碼。」

林靜姝像是被人兜頭抽了一鞭，用一種無法描述的複雜目光看向他。

林靜恆沉默了一會：「保持躍遷點干擾，有冒頭的，直接在躍遷點擊落……通訊給我接進來，看看對方有什麼話要說。」

「統帥，」負責記錄通訊的衛兵小聲說，「剛才從對方的軍用記錄儀里，看到了聯盟重甲『承影』，伍爾夫的人工智慧軍團好像在追殺他們。」

陸必行跟著他們撿樂子，兩隻手拿不過來，就跟過了節似的。

醫療艙橫陳在她身hetubook.com.com邊，林靜姝的臉色白得像張紙。

屏幕上的林靜姝避開林靜恆的視線，只對陸必行說：「陸總長，您可以諮詢一下自己的技術人員，作為人的伍爾夫元帥，與作為人工智慧的伍爾夫並不能混為一談，即使他們共享記憶。」

眾人大笑。

遠程通訊信號不太穩定，林靜姝的影像有點不清晰，看得出她被伍爾夫逼得十分狼狽，身後的重甲機艙里亂七八糟的，應該是多次危機情況下被保護性氣體來回衝撞的。

陸必行很放鬆地坐在休息區，撐著頭：「我知道，鄭叔叔。」

不過普通人憔悴的後果就是邋遢，美人憔悴起來，卻是別有一番我見猶憐。

「有工作嗎，具體做什麼的？」

「是哪裡人？第八星系本地人還是移民？」

林靜恆曾經一度和陸信舊部之間素不來往, 鬧得很僵，幾乎是個「不能提的名字」, 以前他每次在媒體上露面, 都會有一些人鬱郁地因他而屏蔽新聞推送，積怨深遠——關於他的話, 大家憋的太久了。

通訊頻道里的納古斯手舞足蹈：「……結果那天說好了出遠門的穆勒教授居然在家，我想壞了，穆勒教授沃托第一潔癖，對煙酒深惡痛絕，這回讓她逮住，將軍可能得就地痛飲三桶香水，再在書房睡半年。說時遲那時快，就看見咱們家將軍『噗通』一聲跪下了，順著大理石地板劃出了一米來遠，一把抱住穆勒教授的腿，大喊了一句『爸爸，寶寶錯了』。」

眾人用一番埋汰祭奠了自己追隨過的人，津津有味地笑了一通。

再強大的人工智慧，例如湛盧，都是構架在「許可權框架」下的，簡單說就是必須有主人，沒有主人，整個許可權框架下的人工智慧就廢了，就是一塊能跟人聊幾句的存儲器。

「沒有——那麼一點大，哪看得出來長大以後是個王八蛋？沒想起保存罪證，失策……哎，不過我這有幾張他在學校跟人打架時候被監控拍下來的。」

納古斯就問：「你呢，必行，在第八星系有家嗎？」

老兵們湊在一起，有怨報怨、有仇報仇，過足了嘴癮，聊得熱火朝天，消遣完林靜恆，還順路捎帶了陸信。

「看來伍爾夫這個人工智慧的第一目標，還真是消滅晶元帝國。」納古斯嘀咕了一句，「伍爾夫……生前是已經想到了吧，晶元人其實有點機械化帝國的意思，他們是海盜出身，濫殺又無所顧忌，到時候全世界都是和*圖*書人質，我們很難有優勢，所以乾脆用機器對抗機器。」

他頓了頓，又說：「有一種古老的說法，認為『記憶』決定了一個人是誰，有一定道理，但這種說法的前提是，他首先屬於人類這個物種，大腦和器官能維持正常的生理功能。這個理論不能擴展到其他意識體上——泊松在嗎？」

「沒有任何籌碼？」林靜恆不咸不淡地說，「我不相信。」

晶元人說：「也許伍爾夫元帥認為，這個超級人工智慧是他存在的另一種方式，能貫徹他生前的理念。但他這個決定太倉促，太理想化，長久來看，這是不可能實現的，自主人工智慧的第一優先順序永遠是自己的存在和擴張。陸總長，林將軍，我們坦白說，三百零六號令是王艾倫在我們的授意下操作的，為的就是讓第八星系封閉蟲洞，不要來搗亂。在伍爾夫生前神志清醒的時候，曾經很明白的反對過把第八星系豎為敵人，他甚至想承認第八星系獨立，但人工智慧不會這樣，只要有機會，他就會不擇手段地擴張自己的版圖。」

逃亡路上的林靜恆和嘻嘻哈哈的眾人同時一頓。

她話音剛落，林靜恆他們通過遠程通訊都聽到了對方機甲里的警報聲，背景音嘈雜起來，有人驚慌失措地叫道：「吾主，他們追來了。」

陸必行偷偷去瞄已經長大的「甜心」先生，見他塞著耳機，正皺著眉監控星際航道圖，肩背挺直如刀削，正襟危坐，嘴唇抿成一條繃緊的線……只是仔細看，那條繃緊的唇線兩頭卻是微微往上翹的，像是用力按著一個微笑。

誰知，林靜恆從小就在頑固不化方面天賦異稟，硬是不受洗，倒是陸信自己被那些智障的旋律糾纏不休，沒事就順口哼出幾句，沃托那些審時度勢的大人物們參不透他是什麼意思，於是都覺得陸上將越發高深莫測。

中央軍的老統帥們面面相覷。

「諸位統帥，晚上好，又見面了。」晶元人姿態放得很低，好聲好氣地說，「上一次見面大家不太愉快，但是這一回，我們是帶著結盟的誠意來的。」

而無許可權框架的人工智慧，從本質上顛覆了人工智慧的存在方式，同樣是「AI」，這個「AI」版伍爾夫和湛盧的區別，比人和猴的區別還大。

「在，」通訊頻道里傳來白銀三清冷的聲音，「總長，我們大致解析了霍普先生帶來的啟動器，認為這是一個『無許可權框架』的超級人工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