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凡俗
第二十二章
宮燈晃得他睜不開眼——這是他徘徊過無數次的度陵宮。
唯有當下，赤淵命懸一線，他預感自己時間不多了，心神一時失守，漏出了一絲絲的「膽大包天」。
接著，鬧著玩似的摩天輪灰飛煙滅，宣璣腳下一空，繼而落到了實地上，他自己身上不知被盛靈淵套上了什麼，翅膀都被迫縮了回去，一身衣服沉甸甸的。
寢殿差不多被紅燭淹沒了，一眼看去，幾乎有些喧鬧，連盛靈淵臉上都多了幾分血色。
「病床上丟個人你們都不知道？」
盛靈淵還把陰冷蕭條的赤淵深處拾掇了一遍，在亂葬崗似的石碑林中搭了個雅緻的聽風廬，然後雅緻人在小廬中擁著火爐看書，不雅緻的就在小廬屋頂嗑瓜子，嗑完了一畝向日葵田，舌頭竟不起泡，一不小心把瓜子皮落在了小爐里，崩出來險些燎著陛下的頭髮，逃跑未遂，被打下來按住拔了一地璣毛，插了根喪權辱國的璣毛撣……
他的「厥詞」還沒放完，驀地被宣璣推進了紗帳里，白玉旒撞得一陣叮咚亂響，碎冰似的，寬大厚重的袍袖灑了一榻一枕。
他的尾音隨著滿殿燭火一同熄滅了。
「什麼……鬼東西？」
可是這裡是天魔的幻境，並不像膚淺的共感。魔物之所以能輕易蠱惑人心，就是因為人一旦被卷進幻境里，心神對編織幻境的魔來說就像打開的蚌殼，只要有一點動搖，就能被魔物窺見心裏藏得最深的東西——哪怕壓抑沉澱了太久，連當事人自己都察覺不到。
他渴望盛靈淵太久了，久到膽戰心驚, 像凍僵的人不敢烤火，餓極的人不敢吃乾糧——宣璣也一直不敢放縱，唯恐失控。他把心事壓得死死的，保證連共感的人都覺察不到。他磕磕絆絆地學著人家普通情侶的樣子，拉著盛靈淵在紅塵里慢慢摸索。
盛靈淵不知感覺到了什麼，手忽然難以抑制和圖書地顫抖起來，弄得周圍的音樂與人音效卡帶一樣變了調，忽遠忽近的，摩天輪剛挪著轉了個小角度，又徹底卡住了，遠近燈火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宣璣沒來得及收起來的翅膀。
復又黯了雪色。
盛靈淵嘆了口氣：「已經遭了，這『天譴』還挺沉的……」
盛靈淵的生母。
宣璣卻先是一愣，因為覺得這女神像不知哪裡看著眼熟，隨後反應過來了什麼，猛地一扭頭。
「朕說過，要祭告四方，娶你過門，」盛靈淵換成了好久沒說的雅音，寢殿內四角各一個香案，他輕輕一揮手，案上的香燭就自己明明滅滅地燒了起來，青煙筆直而上，彷彿真能抵達什麼神聖之地，「此乃逆天之魔身，為天地不容，四方諸神不必來，各敬香火一支，聊表心意。告知爾等，從今往後，南明朱雀一族現任族長就是我的……」
畢竟「往事不可諫」嘛。
以及最重要的，每一次朱雀骨碎，都有人緊緊地握著他的手，陪著他疼，陪著他一起煎熬，一直守到他重新醒來，再把被燒毀的小廬重新搭一遍。
「鞏成功是什麼特能？」
斷後的直升機上，有個觀察員放下望遠鏡，猶豫著說：「我覺得那山上好像有什麼東西。」
「樓上有動靜，」現場的外勤壓低聲音對肖征說，「我們這就上去……這屋裡有股血味。」
盛世清歌里，爆竹聲震耳欲聾，車馬載著遊子回家，歌樓都空了，遊戲人間的守火人身邊冷清下來，獨自搓著手溫寂寞酒，盛靈淵就直接撕開那記憶闖進去，不客氣地把他僅剩的半瓶屠蘇酒據為己有，大笑而去。
她眉目極妍，似笑非笑地朝門口看過來，分明只是一尊木雕，卻恍若有靈，能把人魂吸進去。
彈指一揮間，宣璣簡直已經分不清哪裡是現實，哪裡是虛夢，他睜開眼，見碧泉山深處的青銅和_圖_書鼎上結了一層漂亮的霜花，四肢輕輕一動，就碰到了另一具身體，與他手足相抵，他連靈魂都是酥軟的。
「提醒你愛崗敬業，天魔陛下, 你看看你佛的, 像話嗎？都不好好引誘我。」
他的皮膚冰冷，血在燒。
那是個女人，但不是宣璣印象里不聲不響的孟夏。
「太狂妄了，陛下……太狂妄了，」宣璣壓著顫抖的聲音說，「也不怕遭天譴么？」
他說這話的時候嬉皮笑臉，手心卻被狂跳的心激出了冷汗，遇到夜風就涼下來。
宣璣：「唔？」
宣璣的神智才復甦了一點，讓烏鴉蹬了蹬腿：「活著呢，別忙著下鍋……怎麼了？」
幾個外勤躡手躡腳地上了閣樓，把異常能量檢測儀貼在門上，檢測儀紋絲不動，外勤們這才互相交換了眼神，為首的力量系一手按在門把手上，猛地將整扇門板擰了下來，外勤們集體舉起秘銀沖了進去——
平倩如剛回過神來，就聽見旁邊一聲歡呼，隨後一聲巨響——外勤們把那張牙舞爪的變異樹連根拔了。
「不是，」肖征說，「鞏成功一直處於植物人狀態，看護所也就只放了監控，沒人二十四小時盯著他——監控顯示，總部大樓出事前那天晚上他還躺得好好的，然後人突然變成了一截木頭，監控顯示時間正好是總部那棵樹被雷劈的時間。」
紅梅一直從陛下的寢宮著到了劍爐殿前，烈如南明谷中萬千神鳥落下時起伏的脊背，黯了月色。
與此同時，朱雀圖騰上的各處陣眼上，善後科忙著用迴響音安撫民眾情緒，旁邊外勤們回過神來也沒閑著，繼續打陣眼大坑裡長出來的變異植物。變異植物沒什麼腦子，攻擊都有規律，雖然很強，還是很快被外勤們摸透了。
只見深坑底部是一圈一圈複雜的祭文，中間簇擁著一尊詭異又美麗的女神像，在那地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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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鴉甩了甩毛，飛到電腦前。
但宣璣沒顧上仔細看，他感覺到了什麼，整個人幾乎戰慄起來。
他沒說完，無意中一回頭，話音戛然而止，獃獃地看著盛靈淵——盛靈淵那隨便一綁的長發束進了冠冕里，前後十二旒，身上也不知道是宣璣的還是他自己的薄毛衣不見了，變成了厚重而繁瑣的帝王禮服，左右環佩齊整，近乎于肅穆。
不過一點挫折都能把他好不容易攢的兩毫升勇氣蒸干，於是宣璣打算若無其事地用玩笑一帶而過：「過一會我帶你去房管局和民政局，反正夢裡什麼都有，最好能把我那清單上的五十條都實現，就算明天移民火葬場，我也夠本了。」
即使明明白白地攤開說，這裏就是幻境，旁邊編織幻境大魔頭還一直在兼職客串「防沉迷系統」，沉淪仍是不可避免的。
「碧泉山古墓出土是一場地震翻出來的，當時局裡懷疑地震不是普通的地殼運動，是異常能量引起的，但最後也沒查出異常能量來源是什麼，處理這件事的負責人是前任善後科主任……鞏成功。」
青石不知道是什麼材質，居然不怕這把邪火，反而越燒越乾淨，唯有女神眉心處閃著火星，正好是赤淵飛來的半個羅翠翠一頭撞上去的地方。
「嗯，」盛靈淵嘆了口氣，「難怪人都說，我與父皇只有三分像，難怪陳氏從來不肯正眼看我……我還真不會趨利避害地挑著長。」
只要認真享受這一場幻覺，不去回顧他的三千歲，他就覺得自己也算沒有遺憾了。
盛靈淵愣了一下, 下意識地按住他的爪子, 啼笑皆非道：「你幹什麼？」
這一回，度陵宮裡沒有霜風，飛雪搓棉挑絮一般，竟不冷。
宣璣就像裝了感應開關, 靈敏極了，感覺到他一點抗拒，立刻就停了下來。
與此同時，碧泉山震動起來，又一片山體滑落，外圍的消防和異控局直升機連忙後撤。
就這樣，他嘴裏說著「夠本」，心裏想著「沒有遺憾」，已經把注意力轉移到了浮光似的好吃的和好玩的東西上，從身到心，全都快樂得不露一點破綻。
宣璣沒心沒肺地往外張望了一眼：「陛下，你這業務原來是真不熟練啊，這屆天魔也太划水……」
幾個外勤一時都看著她呆在了門口。
「那山都燒成火鍋了，當然有東西了！那麼大火你看不見？」
「不，是底下露出來的石頭，好像個人像……」
「鞏成功之前一直離奇昏迷不醒，又是鏡花水月蝶一案的重要涉案人員，所以在咱們局的特殊看護所里，我們剛剛接到消息，人不見了。」
盛靈淵還從宣璣的記憶源頭翻出了丹離的《千妖圖鑑》——還沒被一次一次的赤淵火燒得缺文少頁的版本，按著那不學無術的東西的頭，一頁一頁地把他年少時睡過去的課補上。
雖然從來沒見過，但她的身份幾乎已經呼之欲出——當年禍亂朝堂的妖族公主。
不知是燈光還是翅膀上羽毛的光……又或者摻雜了一點遙遠的月光, 潑在他臉上，他眉心的族徽若隱若現，閃爍片刻后又黯淡下去, 只剩下一雙讓人一眼看進去, 覺得驚心動魄的眉目，因為起伏的輪廓留下了一些影子, 無端多了一點錯覺似的憂鬱。
那女神像的五官與盛靈淵有六七分像，笑起來的神態更是幾乎如出一轍。
整個碧泉山上的腐殖和植物都已經化成了灰，壓在表面的沙石紛紛滾落，露出了底下的青石——
盛靈淵拉著他的一隻手被廣袖蓋住和-圖-書了，宣璣被他拖著走，腦子裡一片空白，半身不遂似的跌跌撞撞，來到那印象里空曠死寂的寢宮。
「鞏成功不是登記在冊的特能人，之所以進異控局工作，是因為他父親在世的時候就是系統內的人，」肖征說，「奇怪的是，他父親也不是特能。鞏成功的父親是最早異控局成立的時候就被招進來的，是奠基人之一……也就是『互助會』的成員——問題互助會不是個特能抱團取暖的民間小團體嗎？他是幹什麼的——等等，我接個視頻電話，咱們的人到鞏成功家裡了……什麼？！」
周圍歡呼聲戛然而止，得意忘形的外勤一愣，回頭順著同事們的目光看去——
宣璣向來想得很開。
然後他往後一撤，又沒事人似的笑了, 沖盛靈淵眨了眨眼，摩天輪上的燈光重新亮了起來, 升到最高點的小隔間微微一搖，就要緩緩下降。
烏鴉那邊肖征快要叫破喉嚨了——方才那烏鴉不知什麼毛病，突然一頭栽下去，就地變成了一隻標本，怎麼戳都沒反應，把肖主任急出這一腦門汗，就差給烏鴉做急救了。
茶樓驚堂木剛響，宣璣正聽到入神，旁邊突然有人拉了拉他的耳垂，宣璣一回頭，就撞見他家陛下不懷好意的微笑，預料不好，連忙捂住耳朵，擋不住那混蛋用共感告訴「最後書生死了，小姐改嫁了」。
一個外勤見她看過來，就摘下防護的安全帽沖她喊：「妹子，我們牛逼不牛……」
濃稠的黑霧裹挾著他，把那被涅槃石颳得破破爛爛的三千年記憶從頭到尾沖洗了一遍——
整座山就是一尊巨大的女神像。
肖征：「小心。」
只見閣樓里一絲光也沒有，房梁、牆壁都被蛇似的樹藤爬滿了，屋裡空蕩蕩的，中間有個香案，上面供奉著一尊木雕的人像。
一股來自古老宮廷的暖香就這樣迎面撞了過來，「吱呀」一聲，無數宮門在他面前漸次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