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這麼多天下來，他和井袖已經養成了習慣：在洗手間聊天，聲音都壓得很低，必要時還用水聲作掩護。

車子停下，那男人和司機打著手電筒，抬著豬肺桶在前頭開路，易蕭拎了個包跟在後面，也吩咐井袖拎了一個，一干人中，反只有宗杭兩手空空。

宗杭豎起耳朵想聽，這對話又歇了。

宗杭正想說什麼，到地方了。

那男人轉頭，熱情解釋：「是豬肺……」

宗杭額上的筋跳了一下，眼前一片漆黑，過了會才慢慢看到些模糊的輪廓。

頓了頓問他：「你知道鱷魚嗎？」

宗杭被顛得犯困，歪在車座上打起了盹，昏昏欲睡間，聽到易蕭和那男人沒頭沒尾的對答。

才走了沒幾步，身後突然傳來井袖的尖叫，這叫聲迅速遠去，緊接著，撲通一聲巨大的水響。

宗杭腦子裡一嗡，急回頭看。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宗杭忍無可忍的大吼：「你什麼意思啊？我怎麼不是我爸的兒子了？」

沒人叫醒他，他全程被噩夢纏裹，傍晚時分睜眼，長吁一口氣，頭一次覺得起床是種解脫。

池中央處，井袖正撲騰著拚命掙扎。

宗杭後背泛起涼氣：「不是，你給我這個幹什麼？」

「鱷魚怎麼吃人的？」

地上滾了一圈，身上臉上都抹了灰，易蕭她們動筷的時候，宗杭去洗手間洗臉。

易蕭說：「不是，鱷魚的牙看著鋒利，其實是槽生齒，派不上實際用場，咬和嚼，都很難使得上力，但它咬合力很大，習慣拿上下顎去『夾』。」

易蕭湊近宗杭的耳朵，聲音低得像在吹氣：「你知道水鬼三姓嗎？」

觀賞？投喂？

她走在前頭，手電筒打得漫不經心，光柱毫無規律地四下亂晃，藉著這光，宗杭看到，池面上，還有岸邊，有碩大暗沉的條狀陰影……

聽到洗手https://www.hetubook.com.com間門響，易蕭掀了下眼皮。

想了想，又添了句：「也別思慮太過了，萬一沒睡好，精力不行，導致事情做不成……那我就當你死了，自己從來沒救過你。」

舌頭悄悄往後槽舔，有新牙冒頭。

他突然心跳如鼓：這是鱷魚！

她把鱷擋遞給宗杭。

其實，她能聽到，雖然聽得模模糊糊，像蚓竅蠅鳴——早些年，耳聰目明的時候，再多隔兩道牆，她也能聽到。

宗杭說：「換了是你，經歷了我這種事，你會忍住不問嗎？不問才不正常，也許，她就在等著我問呢。」

她把魚肉送進嘴裏，嚼爛了咽下，最後送了口粥，拿紙巾揩了揩嘴角：「你吃飽了，有力氣了，好好睡一覺，明晚幫我做件事，事成了之後，有些事情，我會慢慢告訴你。」

易蕭本沒打算理他，筷頭卻微微一頓。

「你怎麼跟人解釋這事呢？不怕人家把你解剖了研究嗎？萬一你又發了狂，沒控制住，把你爸媽給害死了，責任算誰的？」

他拉開領口，低頭看胸腹處：那裡本該有好幾個彈孔，但現在，受傷的地方只剩下淡紅色的斑疹，像胎記。

「我是易家人，在老祖宗祠堂里發過誓，有些事，不能對外人道，除非你『七試八考』至少過了兩項，算易家的兄弟同行，『坐水』你已經沒問題了，這第二道，就是『破鱷』了……」

井袖不太樂觀：「她會搭理你嗎？」

她從包里拿出一個鐵制物件，是一根短的鐵棒，兩頭焊了厚的鐵餅，正面看，像個「工」字：「這『鱷擋』是臨時定做的，將就著用，真咬下來，塞進它嘴裏，可以擋一陣子……」

易蕭當他不存在，吃得泰然自若。

沒錯，在陳禿家時，他見過黎真香喂阿龍阿虎，端的就是https://m.hetubook.com.com一大盆豬肺。

宗杭翻來覆去了一晚上，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去，睡得也不好，做了好多夢，每個夢都在回家，歷的艱險各不相同，但結局是一樣的——

宗杭拿手掩住鼻子：「這什麼啊？」

這世上，如果有人能給他答案，應該也只有易蕭了。

話到一半，易蕭冷冷瞥了他一眼，男人知趣地轉過頭去，不吭聲了。

還有剛剛的對答，也總算是解密了，「十幾條」、「廢場子」、「轉新」：這是個鄉下的鱷魚養殖場，要換新場地，但還沒搬遷完畢，所以，老池子里還剩了十幾條。

易蕭握住手電筒，示意宗杭和井袖：「上來吧。」

剛上車坐定，車子就開了。

走了一段之後，井袖故意落在後頭，拿手摳開拉鏈口往裡看了看，又幾步攆到他跟前，壓低了聲音說：「好像是藥品，紗布希么的。」

聲音不大，但屋裡一下子靜了。

易蕭笑了一聲。

洗手間門后聽牆角的井袖腦子裡驀地一懵，再一回思，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什麼鬼？還寫信？

車子一路開出城外，上了土道，顛顛簸簸，從天色尚亮顛進暮色四合，又顛進黑漆漆夜色里。

井袖低下頭，看腳邊那個裝了醫藥用品的拎包，似乎明白了什麼，止不住打了個寒噤。

他覺得眼前清晰點了。

……

邊說邊把水龍頭擰小了些，但沒關。

「你有幾個制它的法子：被咬住的時候，猛砸它的眼睛，它的眼睛最脆弱；沒被咬的時候，可以想辦法不讓它張嘴，它咬合的力氣大，但張嘴的力量很小，成人一隻手臂的力量就可以摁住。小心它的尾巴，它掃尾很厲害，還有……」

她猶豫了一下：「宗杭，你別多想，其實過敏這種事，特別普遍，好多人吃海鮮都過敏，嚴重的也會要命。外hｅｔｕｂooｋ.coｍ•coｍ國人就更奇怪了，吃個花生醬、奇異果，都會上醫院。」

他幾步衝到台邊。

後車廂拆了排座位，很寬敞，但堆了不少雜物和包，最搶眼的是一個大鐵桶，裡頭堆滿了肥厚血紅的動物肝臟，天熱，這味道很糟糕，還引來了幾隻蒼蠅，在車裡亂嗡。

他們留了把手電筒給易蕭，不聲不響地走了。

宗必勝衝出家門，迎上來擁抱他，抱著抱著，忽然臉色驟變，狠狠把他搡開，歇斯底里大吼：「不對，這不是我兒子，這個是假的！」

宗杭也看出來她存心無視他，索性放開了說：「那我走了，我要回家去，我怕我爸媽急出病來……」

這兩人，每天晚上都在洗手間說話，窸窸窣窣，聲音壓得很低，打量她聽不見。

說了那樣的話，還讓他「睡好」，他又不是超人。

易蕭緩過神來，筷頭壓下去，滿滿一筷子夾進碗里，然後埋頭吃飯。

易蕭吼：「小什麼，三歲看八十，教不好了……」

易蕭火蹭蹭的，上手就擰她耳朵：「我叫你耳朵不吃飯！」

那男人和司機把豬肺桶抬到水泥台頂，下來跟易蕭打招呼：「那我們就先去別處逛，兩個小時后再來接……不打擾了。」

她沒看宗杭，只說了句：「你以為，你還是宗必勝的兒子嗎？」

是啊，但區別在於：他們還敢往醫院跑，他呢？

差可告慰的是，後頭的每一道菜都相對「溫和」，沒再把他放翻。

「但它的牙是短板，還是很難嚼，它會用嘴夾住獵物，往石頭、樹榦上又摔又砸，摔碎了好進食，實在摔不碎，就等著獵物自己爛。」

宗杭依言照做。

井袖進來之後，反手把門掩上。

易颯咂巴著嘴，嘴上都是米粒，飯碗周圍也落得到處都是，跟豬食槽似的，還振振有詞：「為什麼啊，我嘴巴吃飯，耳朵又不吃飯，你說話，ｈtｔps://m.ｈｅtｕboｏk.ｃｏm•ｃｏm我耳朵聽，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還是那個問題：他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是，本來要轉新場子，還沒轉完。」

檯子上只剩下易蕭一個人了。

井袖說：「過來看看你。」

可談的太多了：為什麼他沒死，為什麼救他，怎麼做到的，不計成本做這些事，目的是什麼，還有，他現在是人嗎？

易蕭關掉手電筒。

一把涼水潑到臉上，人卻晃了神，對著鏡子愣愣看身後的浴缸：他在裡頭躺了那麼久，每天都在水裡泡；拈了一筷子魚，身上就起了那麼奇怪的反應……

宗杭猶豫了下，心一橫：「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我現在為什麼這麼……怪？我血管怎麼回事？」

什麼七十八考，誰要當你兄弟同行，宗杭腦子都要炸了：「我不幹，我他媽連游泳都不會……」

易颯嚎得嗷嗷的，易九戈心疼，過來拉架：「她還小嘛，你別這麼沒耐心……」

「談什麼？」

他知道是井袖，易蕭才不會這麼講究。

他甩掉鱷擋，轉頭就走：瘋了！這個女人肯定是瘋了，就算是想訓練出個漫威英雄，也得從低做起吧，先破個螃蟹或者龍蝦什麼的，他咬咬牙也就上了，上來就是鱷魚，還要他破，破你祖宗的鱷……

宗杭笑：「你吃完了？」

這還用問嗎，宗杭一顆心跳得厲害，盡量平心靜氣：「咬死了，吃掉。」

宗杭有點聽入了神。

有人輕輕敲門，宗杭回過神來：「進來。」

……

宗杭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他低頭往水泥台臨水的那一面看了看：壁立的水泥面上，有鋼筋的腳蹬一路通下去。

她想起很久之前，妹妹易颯能上桌端碗的時候，她教她餐桌禮儀：「吃飯不要吧唧嘴，不要講話，別人正吃飯，你找他有事，要先說『打擾了，不好意思』……」

洗漱了出來，只喝了碗粥，就被催著出門hｔｔｐs://wwｗ.hｅｔuｂook•ｃoｍ•com：井袖高扎了頭髮、架了墨鏡，他卻要全副武裝，口罩帽子樣樣不落。

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入眼極酸澀，宗杭被激得眼淚都出來了，閉著眼抬手，想把瓶子遞給井袖，易蕭中途截住了拿過來，說了句：「她不用。」

有意思，進去個女的，出來個男的。

「所以，它的策略因敵而異，岸上的大傢伙，它夾住了拖進水裡，讓它淹死；水裡的大傢伙，它夾住了扔上岸，讓它乾死。」

像是故意挑釁，易蕭筷子伸向那條清蒸魚，一插一挾一撕，把魚肚粗暴地開了膛：「想回家，可以啊。」

那種絕望，比被沉湖還可怕。

宗杭拿手抹眼睛：「知道。」

眼前是個四五米高的水泥檯子，有台階拾級而上，藉著手電筒光，宗杭看清楚這是一個大池塘，像是養魚的，塘邊都圍著兩三米高的鐵絲網，這檯子算是……

「是廢場子嗎？」

她繼續夾菜，當沒看見。

從樓梯下去，一路到後門，門外停了輛破舊的灰色麵包車，副駕上，一個中年男人殷勤地朝他們揮手：「這，這呢。」

「如果自身體型夠大，夾住了獵物，它可以囫圇著活吞，不過下頭這些，都是暹羅鱷，三四米頂天了。」

「剩幾條啊？」

媽的，易蕭這女人簡直是有毒，全身都流毒汁的那種。

宗杭沉默了一下，朝外頭努了努嘴：「我想跟她談談。」

易蕭拉開拎包，從裡頭拿了個小扁瓶子給他：「兩隻眼睛，各滴一滴，然後眼球轉幾下——就像你平時滴眼藥水那樣。」

「十來條吧。」

過了會，車子轉彎，車速放慢，宗杭覺得是到地方了，探頭往外看：覺得好像開進了類似農場一樣的地方，但場子半廢，掛牌也摘掉了，加上天黑，看不出是作什麼用的。

眼角餘光里，宗杭在她對面站了一會，終於開口：「不好意思，你能不能擱一下筷子？我想問你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