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她那一日忽然想到,或許是因為蕭焉的所在,是在一個她根本算不到的地方。就像她算不出陰間人的命一樣,也有那麼一些地方,是她力所不能及的。
「那你背上這道傷,要是不遇見我,會愈合么?」抱雞娘娘的追問聲已經有些急切。
她到傍晚才回到楊燈府中的小院,像走了魂的人一樣。
抱雞娘娘走近她,阿春一雙深邃的眼睛緊盯著她,仍灌滿了警惕,卻沒有躲開。陽魃抓住她的雙手,那些細小的傷痕瞬間愈合。阿春猶豫了一下,轉身背對著她撩起褐色的蓬鬆長發,露出後頸之下一道又長又深的刀傷。刀傷深入內腑,幾乎要將她劈作兩半。
七年前,她從兩個陰間人手中逃脫,親眼看見他們在一個破廟掙扎了五天五夜,竟然還未徹底化骨。
後來是如何離開浮屠祠的,她已經不大記得。她只記得這天m.hetubook.com.com的陽光格外熾烈,照得天地間一片雪亮的白。
抱雞娘娘知道楊燈的婢子來送過飯,他倘若不這樣做,只怕會讓婢子起疑。
她以一個卦象換了這麼一個答案,然而想再問,卻被告知要加錢。她哪來的錢,只得暫時擱置。
於是當天晚上她去鬼市打柴刀,把李柔風擱在鐵匠鋪,背著他去了一趟采芝齋。采芝齋齋主無所不知,她要去問,建康城,何處有水,又何處是在人間世外。
阿春想了想,說:「很多年,很多很多年。」她的漢話不太利索,聲音又小又細,像只老鼠。
抱雞娘娘點點頭,讓小丁寶先回家。
「一直造佛,便不會腐朽。」
抱雞娘娘在浮屠祠破敗的佛堂里看到阿春時,兩個人一個像久未抓過老鼠的貓,一個像被嚇破了膽的耗子,彼此都嚇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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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春直起身子,不自在地搓了搓手上的顏料。她的臉龐圓潤白美,沒有屬於這個亂世的凄切和苦難,反而帶著一種不同於世俗的天真。
一整個白天過去了。
月光下她凝神靜氣掐指再算蕭焉的命格,仍看不出有任何的變化;拿了五銖錢再算蕭焉的所在,仍然一如既往毫無所得。
那麼她于李柔風還有什麼作用?
這是不應當的。無論是對是錯,那六枚五銖錢所呈現的卦象,多少會有一個徵兆,然而現在竟是一片空白。
他聽見她回來,在昏暗的光線中睜開了眼睛,他的臉龐雖未開始腐朽,卻也出現了死氣沉沉的鉛灰色。
昨夜死了好多人。她一路走回老宅去,路邊都是新屍。她聽到號哭聲便心驚肉跳,她想她為了這一場愛情,當真罪孽深重。倘若她早一些告訴李柔風那四個字,會不會少一些悲風夜哭的https://m.hetubook.com•com鬼魂?
阿春細小的聲音道:「我從未有過陽魃。」
齋主給了她一個回答:城關石牢。
小丁寶點頭:「對呀。阿春姐姐膽子很小,很怕人的。」
城關石牢,她此前便被關押在地底十二層的死囚室,總覺得陰暗潮濕,卻不知裡頭竟有水牢。
陰間人收拾東西的手指緩了緩。抱雞娘娘看到她的手上沾滿顏料和黏土,上頭有頗多未愈的擦傷。抱雞娘娘細長的眉蹙了起來,倘若陰間人有陽魃在身邊,身上不應該有傷痕。上一次她在白墮春醪酒坊遇見阿春,她白白|嫩嫩一雙手,乾淨無瑕。
抱雞娘娘翹著嘴角笑了笑:「你死了多少年了?」亂世之中,民不聊生,不光是東土,西域也是同樣的混亂,哪有這樣胖乎乎的姑娘呢?大魏的女子,如今一個賽一個的弱柳扶風。
「待我,把浮屠祠的佛像造hetubook.com.com成,或許會好。」
她落一滴眼淚下來,忽的感覺一雙手自她身後抱住了她。
房中沒有什麼異樣的味道,反而有淡淡的清香。
抱雞娘娘撫在阿春背上的手重重一顫,她及時收了回去,未讓阿春感覺到。
這阿春抱雞娘娘見過,便是那夜在白墮春醪酒坊遇見的陰間人。
一切都在沉默中完成,她燒了他不能再穿的衣服,浴桶中裝了熱水讓他洗澡。
抱雞娘娘把食盒放在木桌上,道:「小丁寶是我收養的孩子,他讓我給你帶點吃的過來,不過——」她頓了一下,「看來你用不上這些吃的。」
李柔風閉著眼睛坐在廳中榻上,身上的衣裳穿得很密實,手足都用厚厚的白布包裹起來,房中熏著香。
抱雞娘娘驚訝了一下,道:「你的陽魃呢?」
抱雞娘娘訝然道:「你不會腐朽么?」
那時她便知有佛氣所在,能延緩陰間人的腐壞。www•hetubook.com.com但她從未想過,佛氣濃郁到那樣的程度,竟能讓陰間人經年不朽。
陰間人沒了陽魃仍然可以活著,而陽魃沒有了陰間人,還算是什麼?
那一晚上,她貪得無厭,她絕地求生,抓著李柔風那一根救命稻草,便不願再放開。城關石牢四個字卡在她喉嚨里,望見那張肖想十年的清俊面孔,她一念之差,便鬼迷心竅。
抱雞娘娘道:「你不要怕,我雖是陽魃,卻不靠陰間人發財。我若有心害你,那晚上能放過你?」
抱雞娘娘環顧四周,見除了阿春再無其他人。她拉著小丁寶快步退出佛堂去,低聲問小丁寶:「這些天她一直一個人?」
抱雞娘娘一言不發地走過去,解下他身上裹纏的白布,握住了那一雙腐朽的雙手。
抱雞娘娘看著她圓圓的腰身,粗布葛衣都被她綳得有些緊,看得清疏鬆的經緯線路。
她回到佛堂,陰間人正飛快地收拾東西,想要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