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李柔風看不見她那如點漆一般的雙眸,那火焰卻如灞橋柳一般低垂飄搖,散出來的火燼,好似金色風雪。
倘若能夠叩問鬼魂,鬼魂定會說道,吾王孫仲謀,建石頭城,我等採石為生,不知硐外歲月。
終於觸到了蕭焉的身體。他已經精疲力竭,靠在蕭焉背上喘息。沒有陽魃在身邊,他的身體和力氣,只能一點一點地被損耗,卻恢復不回來。
抱雞娘娘扁平乾燥的聲音毫不猶豫地說:「當然能。」
愈往前愈是徹骨的陰寒,讓他這個陰間人骨頭疼。但他知道他找對了方向,水牢底下沉澱著無數被超度的亡魂所留下的怨念,怨念像密布的棘刺,會刺穿他這具陰身。
但是誰知道呢。
她說:「李柔風——」
這倒斗般的巨硐,上方入口小而下方大,石壁斜傾,斧鑿痕迹分明,線條流暢。三百年來,水順著石壁流下,形成數十丈長的深淺不一的青綠水痕,好似地底高揚的風幡。
李柔風點點頭,脫和_圖_書去衣衫。抱雞娘娘把灌滿空氣的羊皮囊遞給他,在皮囊底下拴了塊石頭。
「柔風。」蕭焉極低聲地夢囈,卻忽的在身上被按上一隻冰涼的手掌時驀地驚醒過來,喃喃道:「我的柔風?」
真亮啊。
她忽然發現,李柔風原來是真信「天下太平,河清海晏」這八個字的,就像她現在頑強地相信他一定能把蕭焉救出來一樣。
可他還會動啊,他分明就是原來那個活生生的樣子,一丁點變化都沒有。
自從他服毒失明之後,除了那團火焰,便沒有再見過如此明亮的世界。水流也是完全不一樣的水流,好似淡綠色的熔岩一般,在地面上緩緩流淌,綠瑩瑩的水面之下,濃稠的陰氣像虯結在一起的萬千蚰蜒,又像漆黑的巨獸,緩慢而瘮人地蠕動。
「你要是不回來,我就待在這兒不走了。」
而她過去,除了神靈,什麼都不信。
李柔風在地底河道潛行,什麼都看不見,他便逆www.hetubook.com.com著水流的方向走,充滿空氣的羊皮囊讓他的逆行變得艱難,但他並不會放棄。
宇宙洪荒之力無邊無垠,山崩地裂,鬼斧神工,造出神秀江山,但這採石硐天,削壁成廊,飛石成虹,恢弘世界里,一斧一刀,俱是人力所為。
他竟是個陰間人了么?眼前這個人,已經是一具陰屍了么?
「我不管你是陰間人還是什麼妖魔鬼怪,此生,我絕不會再讓你離開我。」
「柔風,我只有你了。」他極喑沉的聲音說,像是在鐵水中淬鍊過般的沉重。
那衛士問道:「女郎,他真能把澂王殿下救出來么?」
他望著頭頂上因為光線暗淡而模糊不清的石壁,倘若他目光中的蝕骨的仇恨能化作鐵錐的話,那十八層堅不可摧的石層,早已被他鑿成齏粉。
感覺到一個頭顱疲憊地靠上他的后腰,蕭焉仰起頭,打自懂事起就不再有過的淚水緩緩地沖刷過已經生出青苔的臉龐。
只是因為他和_圖_書一時的輕信,一時的懈于防備,他失去了那麼多人,也包括柔風。
硐中潑天寂靜,只聞變幻莫測的風聲水聲,像哨子,像潮音,像地動前的鼓盪。
蕭焉一字一頓地說,清晰無比,狠厲無比,決絕無比:
柔風悄無聲息地浮出水面,拿出此前備好的鑰匙為他打開手腕上的鐵鎖時,蕭焉靜靜地看著他。
整片荒野,只剩下一座空殼,來自地獄的風,從一洞緊連一洞,一洞密套一洞的硐腔中穿過,將成百上千因為採石而死去的石匠的骨灰,吹散到每一寸石壁的表面。
說出這話,她自己都為自己的篤定吃驚,這篤定,便似他當日說,待得天下太平,河清海晏,我便娶你過門,做我李柔風的妻子。
水面上很快失去了最後一絲漣漪。
蕭焉讓自己沉入水中,終得自由的感覺讓他渾身的骨骼都綳得咯咯作響。他用雙手抹乾凈臉,忽的浮出水面,將李柔風緊緊地抱在了懷裡,他按得那麼緊,像要把他融入自己和*圖*書的骨血中去。
抱雞娘娘又乾巴巴地說:「沒什麼,你去吧。」
「我只有你了,你知道么?」
抱雞娘娘想,這採石硐天全盛之時,裏面有多少石匠?這一片大火燒去的,又是什麼呢?
他沒辦法去相信。鐵索鬆開時李柔風抱住了他的腰,不讓他墜入水中時發出聲響,驚動獄卒。
支撐著整座硐天的是一根又一根巨大的魚尾形石柱,碎石整齊地壘在壁角,地底下有大火燎燒過的痕迹。
他一丁點兒都沒變,而且永遠都不會再變化了。
他忍住痛——只要忍住就行。他告訴自己,這就像小時候得了風寒一樣,忍上七日,至多喝一劑苦藥,都會過去的。他冰涼的汗水消融在水裡。
李柔風知曉。
「公子,」隨同李柔風和抱雞娘娘一同下來的衛士喚道,他不識得李柔風和抱雞娘娘,但知道這二人是「身懷異能」,能夠幫助他們從城關石牢中救出澂王蕭焉的人。「我已經查探過,地底雖然水路分汊眾多,但都是人為鑿和圖書出來的水道,天然河流,僅此一條。」
抱雞娘娘同李柔風順著繩索下到硐底,火把點起來時,龐大硐府撞入眼帘,她眼睛轉過周遭,都覺得看不過來。
李柔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強忍住對水中森森陰氣的心悸,縱身跳了下去。冰寒陰氣侵入四肢百骸的時候,他聽見她自我詛咒般地說:
誰知道呢。
他將永遠都是他見他最後一面時候的樣子,永遠不會再變。
她想這是神仙洞府嗎?是陰曹地府嗎?三界六道,竟有如此一個地盤,大得讓人吃驚,奇崛得讓人吃驚。
后腰上傳來的觸感熟悉而又真切,十個月,在人的一生中似乎不過短短一瞬,他曾與李柔風相伴十年,那一個個的十個月,都好似飛梭,好似白駒過隙,他從不曾想過要細細地留戀,因為他已經看著他的柔風從榻上醉酒的少年長成芝蘭玉樹般的成年,並將伴他度過據說有八十六年的漫長一生。他總歸是要比柔風大上六歲的,他過去總覺得,他會死在柔風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