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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大訟師性情素來沉穩，此番要打官司，對頭是撫台大人，依他一向的脾性本來是不會出這個風頭的。但這次邀他出面的可是「小西天」宋家，且不提宋家的酬勞是何等的豐厚，而且真有那麼一線贏的希望。一旦這場官司打贏了，他的名聲就不僅限於貴州一地，而是要名揚天下，所以就連趙老訟師也是摩拳擦掌，爽快出面了。

土司最重要的幾項權力：世襲權、行政權、賦稅權、徵兵權、司法權，其中最常用的，對土民來說影響力最大的，就是行政權、賦稅權和司法權，這是土官行使其職權的基本權。如果沒有這三項權力，徵兵權就無法實施，世襲權在手也無濟於事，那樣的世襲官和世襲鐵匠、世襲獄卒還有什麼區別？儼然就是中原的齊戶編民了。

葉夢熊不怕，根本就不怕，傳承千年的宋氏家族會為了一個女兒，即便她是族長之女，就悍然造反嗎？這是絕不可能的，就算宋英明肯，也會被整個宋氏家族的諸多長老聯名否決，甚至罷黜這位已經瘋狂了的家主。

宋英明緩緩地站起身來，一字一句地道：「這就是葉撫台看在宋某薄面上，給予小女的通融？」

葉夢熊淡淡一笑，宋英明這是在邀功啊，替朝廷遏制楊應龍擴張野心的人是他宋英明，西南邊陲的平靜，他宋英明有不可或缺的重大作用，可謂勞苦功高。

「舉告？就算撫台大人肯接受舉告吧，可宋姑娘尚未出嫁，要舉告也是該由田家人來舉告，宋姑娘如何拋頭露面？宋姑娘明明尚未出嫁，只為一紙婚書，便以田公子妻子自居，此謂之節，當大力褒揚。

葉夢熊咳嗽一聲，不動聲色地道：「播州楊氏桀驁不馴，常常惹是生非，本撫對此也有所察覺。不如葉某請示朝廷，于小西天以北烏江沿線設立衛所，以保地方，宋大人以為如何？」

葉夢熊撫著鬍鬚，慢條斯理地說著，根本看不出曾是一位統兵數十萬，鎮守北疆令敵酋望風而逃的大帥https://www.hetubook.com.com。

可那又怎麼樣？宋家的地盤就在播州之南，就算不是為了朝廷，難道宋家就會向楊家拱手稱臣，任由楊應龍的勢力長驅南下？宋家抵制楊家是為了宋家自己，葉夢熊才不領情，他需要的是宋家向朝廷交出更多權力。

二進廳堂里，分坐左右的宋天王和葉撫台就斯文多了。他們不要說唾罵，連一句言語都沒有，整個二進大堂里靜悄悄的，只有偶爾的輕微啜茶聲。

葉夢熊瞟了宋英明一眼：「死罪可免，卻也不能就此無罪釋放，否則國法威嚴無存。」

說話的是刑科司吏曹凝，精於律法，據說一本《大誥》他能倒背如流。此刻，宋家聘來的三大訟師正與撫台衙門和貴陽府的刑房、推官署等官員唇槍舌劍。

這回說話的是四大狀師中的納鎏迦，這是一位納西族人，但自幼生長於貴陽城內，接受漢家教化，談吐氣質一如漢儒無異，也是一位以筆作刀、銅齒鋼牙的有名訟師。

宋英明把大袖一拂，轉身就走，走到廳門口時霍然站住，回首看向葉夢熊，擲地有聲、聲聲金戈：「宋某此去，先辭家主之位，再自革出門！從此與宋家再無半點干係！」

受杖刑，那是要當眾脫去裙子褻褲，被大棍擊打的，就算是看在他宋天王的面子上，施刑者不敢使力，只是做做樣子，哪怕那皮兒都不會打破。可那是他宋家的小公主，當眾裸臀受刑？那宋曉語離開大堂第一件事，就得是自盡向祖宗謝罪，宋家也將因此而成為笑柄！

「古法？呵呵，你要和朝廷講古法嗎？要說古法，漢初便有『今人相殺傷，雖已伏法，而私結怨仇，子孫相報，后忿深前，至於滅屍斂業，而俗稱豪健』之說，朝廷又是如何處理的呢？『若已伏官誅而私相傷殺者，雖一身逃亡，皆徙家屬於邊！』」

葉夢熊揚眉一喝，門口由他的親兵轉為家丁的兩個青衣大漢立即閃進門來。葉夢熊沉ｈtｔps://ｍ.ｈetuｂook.cｏm.ｃｏm聲喝道：「速傳卧牛長官司葉小天來見我！十萬火急，不得片刻遲延！」

像楊應龍這樣權欲熏心、膽大包天之輩畢竟是少數。葉夢熊斷定宋英明不敢反，女兒又不能不救，所以他就敢不斷加碼，務求從宋家撕下一口肉來，可是……

葉夢熊悲憫地嘆息了一聲，花白的眉毛微鎖，好像真的在為宋英明打著主意。宋英明盯著他，目光利如雪劍：「巡撫大人這麼說，就是不能通融了？」

不要說大明江山已定，就是當初朱元璋甫得江山，天下不穩的時候，安氏家族的當家人奢香夫人被大明都指揮使馬曄尋釁挑事，裸其背、鞭笞其體，奢香屬下四十八部兵馬群情洶洶，奢香慮及後果，都沒敢造反。

葉夢熊瞟了宋英明一眼，加重語氣道：「我朝自建國至今，共有五起因孝親而殺人的案子，皆得以寬赦。但被赦之人犯，都受了杖刑，例不可改，這已是本撫為了你宋大人，所能做的最大通融了！」

「如今，虧得卧牛嶺葉土司教化地方有功，銅仁、石阡兩地多位土司、頭人紛紛上書朝廷，請求朝廷置府設衙、一統司法，上意大悅。否則單單聽說令愛倚仗豪門，肆意殺人，必然龍顏大怒，那時，只怕本撫也要被動了。」

比如葫縣，早在它還是葫嶺，由兩位小土司管理期間，當地就駐紮了一支巡檢武裝，因為那裡是驛道入黔的要道關隘，同時葫嶺當地的土官力量而小。

這頂大帽子祭出來，性質就嚴重了，刑科眾書吏、府衙的推官、經歷等一干人等一擁而上，伸長了脖子理論起來。要比打口水官司，譚笑生、趙甲庸、納鎏迦等人怕過誰來，登時唾沫隨手勢而飛，臉色共豬肝一色，把個撫台大堂當成了潑婦罵街之地。

宋英明微微眯起眼睛：「大人之意，小女得在你這牢中關多少年？」說到此處時，宋英明聲音已冷，寒氣逼人。

譚笑生厲聲道：「情理與法，時而合，時而和_圖_書分，並不統一，蓋因如此，聖人治世，亦不拘於法。十二年前曾有一案，江南餘姚有一男丁名曰孫文，幼時父為族人殺死，及其長成，趁其不備，猝而殺之，未幾獲赦。

夜郎第三狀師趙甲庸緩步上前，沉聲介面道：「韋業既未伏法，也未就誅，他還活蹦亂跳的。此來銅仁，他居然是代表楊家，接受撫台大人『講斷』來的，曹司吏可不要說他此來是要伏法的。」

本來，死罪寬赦為杖刑，對普通小民來說，那絕對是天恩浩蕩，主審慈悲。可同樣的處理方法放在宋家小公主的身上，那就是比絞刑處死還要嚴重的處罰了。

「哈哈哈哈……」宋英明放聲大笑，聲震屋瓦：「如此說來，那就多謝你葉撫台了！葉某等著你慈悲為懷，寬赦小女吧！」

宋英明臉色一變，對於行政權葉夢熊不便赤|裸裸地插手，便想拐彎抹角地想干涉司法，遭他拒絕之後，這又打起軍事權的主意來了。「衛所、土司」相結合的軍事建制，這在一些地方已經施行了，主要是一些交通要道以及地方土官力量薄弱、不足以抗拒中央的地區。

何也，孝道也！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今宋姑娘為早有婚約在身的田公子復讎，與餘姚孫文一案有何不同？孫文赦得，宋姑娘便赦不得？撫台大人鐵面不赦，不怕壞了三綱五常嗎？」

曹司吏冷笑道：「韋業不曾伏法，那是因為沒有人告到這撫台衙門裡來，否則你以為撫台大人會不受理嗎？你們藐視王法，有了冤情不向撫衙舉告，而是興私兵報仇，我大明律法里可沒有這麼一條。」

曹司吏矜持地道：「是否寬赦，那是法理之外、主審之官決策之事了。如今撫台大人不赦，顯然是認為此案重大，影響惡劣，納訟師此等言語，看似有理，卻不足為據。」

宋姑娘因『節』而殺人，情有可原，理當寬赦。據我所知，我朝雖不鼓勵私相復讎，但是因『孝』、因『節』、因『忠』、因、『義』而殺人者，是有過寬赦先例ｈｅｔuｂooｋ.cｏm•ｃｏｍ的。」

宋英明撂下這句話，立即大步走了出去，龍行虎步，殺氣騰騰。葉夢熊臉色無比凝重，宋家不出點血，他是決不能讓步的，否則一遇激烈反彈，他就退讓通融，他如何一統貴州勢力，如何把各大土司聚攏到他旗下，繼而對楊應龍出手？

宋英明馬上明確拒絕，道：「多謝撫台大人美意，楊應龍雖有侵犯之心，但我水東宋氏尚有抵抗之力。若驟興天軍，恐令楊應龍驚懼，一旦狗急跳牆，做出什麼不軌舉動，恐烽煙四起，不是百姓之福，亦非朝廷所願。此事，還是從長計議吧。」

趙甲庸在夜郎四大狀師中排名第三，但年紀最大，若擱在後世，像他這樣名聞一省的大律師社會地位可算是相當的尊貴。但是在這個年代，訟師很不招朝廷待見，雖然訟師都是讀書人出身，卻也不受士林待見，所以他們既依附於官府而生，又和官府天生對立。

一直淡定的葉夢熊聽到這句話倏然變色，他有想過談判破裂，可他沒有想到宋英明竟然如此剛烈。時人誰不重出身門庭，可他竟然要自革出門、與水東宋家撇清關係，這麼做，他是想幹什麼？

夜郎第二狀師譚笑生淡淡一笑，傲然上前道：「你也說雖已伏法而私結怨仇，你也說已伏官誅而私相傷殺。請教，韋業害死了田家公子，他是已經伏法了呢，還是已經官誅？」

葉夢熊老神在在，完全沒有受到宋英明的威勢影響：「不需坐牢，為親為節而殺人，還是可以通融的，所以這死與不死、罪與不罪，其實都是可以商量的。不過畢竟是一條人命啊，豈可安然出獄？要釋放令愛不難，須得依律杖六十，方可釋放！」

「來人！」

葉撫台只考慮了他身為一族之長的一面，卻忽略了他身為父親的一面。如今兩人的談判徹底決裂，一旦真的杖刑宋家千金，可以想象得到，宋英明會做出多麼可怕的事來。葉撫台騎虎難下了。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宋英明既不肯出讓司法權，也不允許朝廷在水和-圖-書東建立衛所，偏又是性如烈火。沒錯，宋英明是不敢為了女兒把整個宋氏家族帶上造反之路，可他為了女兒，卻可以拋下他的一切。

葉夢熊冷笑兩聲，道：「宋大人這也是老成謀國之見，既然你想從長計議，那就從長計議罷。關於令愛當街殺人一案，葉某是很想通融一二的，但……正因殺人者是你的女兒，影響深遠啊！」

一旦容許朝廷在他的地盤上建立武裝，那可如附骨之疽，再也休想拋得掉了。而且依附這些衛所，必然將有大量的漢民寄居，繼而擴張成村、成鎮、成城，漸漸侵襲、同化他們。

「唉！宋大人呵護愛女的心思，葉某是明白的，葉某也有子有女嘛。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啊！令愛當街殺人，本撫很難做啊……」

宋英明聞弦音而知雅意，馬上不屑地瞟了葉夢熊一眼，我女兒在你手上，就想威脅我水東宋家拱手交出司法之權嗎？簡直是做夢！

說到這裏，宋英明又嘆了口氣，道：「近些年來，播州楊氏蠢蠢欲動，不斷挑釁生事，倚仗其兵強馬壯，欺凌其他土司。我水東宋氏與播州楊氏只隔一條烏江，楊應龍常啟戰端，宋某不得不長期坐鎮小西天，應對野心勃勃的楊應龍，以致忽略了對子女的教育，實在是慚愧啊。」

「能……倒是能的……」

葉夢熊淡淡笑道：「不錯！這就是葉某最大的通融，宋大人難道還不滿意？」

葉夢熊也緩緩地站了起來。宋英明屹立如山，氣勢駭人。葉夢熊這一立起，氣勢雄渾，浩瀚如海，雖不比宋英明的凌厲無匹，竟也不遑稍讓，沒有落了絲毫下風。

葉夢熊慢吞吞地道：「殺人償命，國之大典，葉某苦思冥慮，才想到在『節』之一字上做些文章，也唯有在這一點上做做文章，才能讓令愛免去死罪。不過……」

宋英明慢慢地吸了口氣，道：「是啊，這件事，是小女冒失，給撫台大人添了麻煩。宋某疏於管教，恕罪，恕罪！」

宋英明一聽，頓時無名業火直衝百匯，一雙眼神凌厲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