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國公爺！別再審了……有話好好說……我……我……」

這句話傳到別的士紳耳朵里，感受各不相同，各自默然不語。

傅票初已經完全不敢再開口。他不怕頂撞王笑、被王笑殺掉，但他怕王笑鼓動百姓把他打死。這樣死，於他而言是莫大的羞辱。

這般作態落在曾聞達眼裡，曾聞達驚怒交加，漲紅了臉，滿腔驚恐化成怒吼：

所謂「四路常催」就是指的孔府的刑房，用來催租、抓人、監押。擺著些紅棍、笞板、甘廣棍、牛尾鞭、鍋板枷等各種刑具。

此時眾佃戶說罷，王笑開口道：「依《大楚律》，『強幹罪者絞』，馬知非屢犯重犯，我派人將其斬殺，諸位可有異議？」

因為他不能當眾就把話說透。

正當他搖搖欲墜之時，只見孔府外有官兵壓著一群人過來。

孔府中還有人佃戶正在告狀，孔府外忽然有人大哭起來。

「很好。」王笑很是讚許道：「孟子曰，耕夫碌碌，多無隔夜之糧，日食三餐，當思農夫之苦。孟大人不愧是亞聖之後。」

曾聞道本來不想開口的，但他怕要是不阻止，接下來王笑還要審別人，比如……

幾十個人頭，一個個審過去，一樁樁事情揭出來。其中還有他們的族人、親戚。

……

吼聲回蕩開來。

「很好。」王笑聲音很平靜，又壓低了幾分，道：「你的族人會感激你的。」

而孔府之內，大門與重光門之間的巨大空地上，秦玄策帶回來的頭顱已被擺開，許多人各自分佈站開，竟像是要在這裏審案一般。

毛九華頹然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也沒有撐下去的必要了……

如張端這樣的公子哥，看這種事卻是另一個角度。他也與不少佃戶之妻女有染，但他自命風流，認為自己做的是雅事。不像旁人做的這樣齷齪。

……

秦玄策上前，捧起那顆頭顱，問道：「此人你可認得？」

「草民孫大琨，我阿爹為了給我娶媳婦，向馬老爺借。馬老爺說『不要愁，我替你想辦法。但你要允許我一件事，你新兒媳帶來，頭三晚上我去。你不允許，我只要想你兒媳，還能不給我嗎？』我阿爹想來想去，沒辦法，還是打答應了，馬老爺借了三石小麥給我。結果現在草民欠了他六石小麥……」

有部分人，比如秦玄策，覺得義憤填膺，恨不能把馬知非的頭再踩碎。

「我們還是回大堂私下談吧，要分田也可以商量，別這樣。再審下去就要審到我們頭上了。」——這樣的話還是不能說的。

「鄉親們，打死這個狗才！」也不知是誰大喊了一句。

毛九華腿一軟，摔坐下去，幸而被親隨扶住。

「有。」吳廣禮忽然哭出來，道：「這事村裡都知道啊，不然草民也不敢說出來……對了，同村的和-圖-書佃戶王懷仁、張九清，都可以作證……」

「萊國公。這些屯官就算有罪，也該由朝廷來審……不可任由百姓打死啊！」曾聞道一臉慘白地開口說道，「否則法度不存，一切就亂了套了。」

直到這一刻，他懦弱又麻木的心終於有了觸動。

像是好了疤的傷口，忘了痛，或習慣了痛。

一眾鄉紳額頭上的冷汗不停往下流。

「草民……吳廣禮，拜見各位官爺。」

傅票初突然覺得自己像是王笑的捧哏，心中大感不快，負過手默不作聲……

「你還告不告狀了？他犯了什麼事？」

最後還是傅票初站出來，高聲問道：「國公為何濫用私刑？！」

十數個佃戶人人控訴，場面漸漸安靜下來。

但更多人則是神色複雜。

秦玄策眼眶一熱，大喊道：「父老鄉親們受過什麼委屈，儘管報上來，有虢……」

「國公爺！草民知道的……國公是在為草民作主吶！」

「啊！」

下一刻。

「你們怎麼能這樣？！怎麼能輕易就被王笑挑撥、站到他那邊去？！明明說好了要支持我們的……」

百姓們已經是骨子裡就怕這種聲音，下意識地便安靜下來。

「你才給了俺兩斗米。」

士紳們都沉默著。

甚至有些今天跑來鬧事要維護孔家的佃戶中，情緒也開始漸漸失控。

……

——再下去，只怕等不到王笑來殺，老夫就已經死在這裏了……

那是一個瘦骨如柴的漢子，剛才還鬧得厲害高喊著「不能讓官府欺負了聖人家」，此時才猛然想起他的婆娘以前也被孔家的屯官困過覺……領來的那二十文錢，以及早上落在肚裏的兩個饅頭忽然間就變得無比刺心。

秦玄策高喊道：「死人審完了，接下來審活人！父老鄉親們看看，這些屯官們往日有沒有欺凌你們的……」

孟宏益說著，飛快瞥了毛九華一眼，又道：「對了，國公，下官在鄒城也有幾畝薄田……願交還朝廷分配。」

王笑並不與他們多談，反而是把剩下的溝通事宜安排給了王珍。

「王笑不過給了你們一人二十文錢、兩個饅頭，你們這些蠢貨就背叛了主家？全都是賤骨頭……」

孔倪本被官兵押著，見這些人第一個狀告自己，又驚又怕，氣急敗壞大喊道：「薛大承，你少胡說！那山頭是我賣下來的！」

張端想明白這個道理，直接就跪了下來。

那些佃戶一開始控訴還畏畏縮縮，漸漸情緒也激動起來。從『嘗新』開新，醜事越扒越多，神情也漸漸咬牙切齒。

「那為何你們平常都這麼做？！」

「哪有你爹娘的墳做在我家山頭的道理……不是，大承哥，我把山頭還你，你別告我……」

隨著這一句話，場面猛然變得混亂起來。

他們不僅恨hetｕｂｏok•ｃoｍ•ｃoｍ王笑，他們更恨這些愚昧的佃戶！

「蒼天吶！俺是大傻子吶！狗屯官孔倪本欺負了俺，俺還跑來給他們家撐場面……被賣了還給人數錢，俺……」

異議當然是有異議的——剛才這聽下來，明明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怎麼能說得上是『強』呢？

王笑指了指地上最左邊的一顆頭顱，向一眾士紳問道：「不問問我為何濫用私刑了？」

「這些佃戶，還有剛才死掉的屯官孔倪本可都是孔府的民，衍聖公府才是他們的『戶人』。來，用衍聖公府的催租刑具打，打死人不用償命。」

「別聽他們的……」

——這狗賊又在口出狂言了。

——只聽這口氣，就知道他在說反話了。

「國公……老大人累了，站……站都站不住了……」

一老一少有些艱難地擠過人群，向孔府大門走去。

……

接下來的事情也很簡單。

「孔府屯官孔倪本……」

更沒想到事情捅開之後會顯得那樣駭人聽聞。

緊接著，慘叫聲撕心裂肺地響起。

然而下一刻又有人站出來大喊道：「俺也要告孔倪本，他糟蹋……他害死了俺閨女……」

在場的士紳聽著那些佃戶的控訴，每個人心思不一。

但先抄了孫家，震懾住一眾鄉紳，逼得他們不敢再使手段。又通過剛才告死人狀調動了佃戶的情緒。此時此刻，群情終於激憤起來。

人群叫喊不停，但有官鎮著，倒也沒鬧出什麼事來。剛才那兩波官兵提著人頭過去的場面確實上嚇散了他們的氣勢。

「是！」

「嗚嗚……草民王懷仁，草民本是流民，佃下馬老爺田地的第一夜，馬老爺見草民的閨女標緻，一夜來打幾次門，小笆門都被打壞了……」

王笑大吼一句，如同驚雷落下！

「國公爺，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是，下官是說天色已晚，何況這樣……百姓衝動之下若是……」

由於蘇北、魯南，自古就是魯地，受儒家影響頗深，百姓往往羞於談涉這些事，當事人多不願對此加以張揚。但地主老爺對佃戶妻女有『初行權』，這是很多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是誰？」

「草民告狀，草民告狀。草民的女兒去年才十七歲，嫁給了果場的張子敬，成親當夜，馬知非一頂花轎把草民的女兒抬到自己家，十天後才還回來……」

「曾大人說的有道理。」王笑道。

「嘔！」

自己來曲阜，支撐到現在已經儘力了，也對族中有了交待。回去以後把事情說了，相信族人都能理解……

——這麼多年過去了，這些人還是這樣，平日里老實巴交的。被鼓動一下，他們就能把人生吞活剝。好在這一次，被他們咬下血肉的人是早已選好的……

「孔倪本！俺要告孔倪本，他https://m.hetubook.com.com佔了俺祖輩的山頭，把俺爹娘的墳拆了……」

毛九華閉著眼，這一次他是真覺得這外面的光太亮，一雙老眼看得難受。他坐在堂上都覺得累，此時被王笑帶出來站著，更是沒氣力去問，於是根本就不搭理王笑。

若是一開始就要佃戶指控孔家屯官，大概是沒什麼效果的。

不一會兒，官兵們把各種刑具一一搬上來。

錦衣衛手一松，他便跪在地上。

「叫你欺負俺……」

比如毛九華對這種陋習也感到深惡痛絕，但他也只能做到自己不去欺壓佃戶，或者族人太過火時提醒兩句。

「那也是說好的！」

……

一眾士紳這一天經歷了兇殘狠辣的王笑、陰陽怪氣的王珠，再見到溫文爾雅的王珍，既覺鬆了口氣，又覺不太安心……

——狗賊！這話是唐太宗說的，不是孟子說的。

在這種被打死也不用償命的世道下，他也沒想過報冤伸冤。如果沒有這二十文錢，他甚至沒有勇氣告狀……

王笑現在施出的這一手，比『直接派人殺了孫家』這一招還要難以對付。

他沒想到的是，官兵耳尖，聽到他的叫嚷，馬上有人報上去。

「砰！」

「這分明是指鹿為馬！萊國公戲弄我等？當天下人是傻子不成？！」

張端不是想為孔家的狗屁屯官說話，他是明白要是再不出面阻止，事情就要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其實想找到剛才自己問詢過那個老漢，想看看對方的想法是否會有所改變。

「那為何你們平常都這麼做？！」

此時已過了申時三刻，他們從一大早開始就到了孔府大堂，熬了四個時辰，中午也沒進食。體力早已耗盡。

他聽不到有人在說話，只覺得四周是那樣安靜。

終於，他睜開眼向前看去，只見地上有兩片白布，那上面擺著……幾條血淋淋的骨頭。

「是！」

傅青主穿行其中，若是見到有人要跑，便笑著勸道：「看一看無妨的，虢國公是要為大傢伙做主……」

張端聽著這冷淡的語氣，愣了一愣，福至心靈地道：「下官突然想起來了，下官來之前，宗長曾說過……可由我全權替他……那個……不用再稟明宗長了，下官直接可以作主，張家的田，願全部交還朝廷分配。」

這個佃戶是收了錦衣衛的銅錢來告狀的，他爹就是欠了收被活活打死。

狗賊！要繼續審已經很過分了，還指明道姓點老夫的名，你他娘的！

有兵士吼道：「肅靜！」

但看著周圍持刀的兵士，士紳們皆不開口。

十數名佃戶人人指控，內容極是詳盡。

「老爺你個頭，他叫什麼名字？」

……

「啊……」

「咬死他！他也賣了俺閨女，俺恨不得吃了他的肉……」

王笑打斷他的話，淡淡道：「張翰林想說什麼和-圖-書？」

秦玄策又問道：「你可有證據？」

果然，王笑大喝道：「來人，去孔府東房，把『四路常催』的東西拿上來！」

「報！卑職替衍聖公府催收，失手將孔倪本打死了……」

吳廣禮嚇得不輕，喃喃道：「認得……」

「草民田二，娶妻當天，馬老爺叫了幾個家丁，挑了被子，拿著氈毯，提著尿壺，他自己跟在後面，到了草民家裡，別的話不講，只說『把你媳婦帶來睡睡看，好才要，不好兩便』，草民罵了他一句，被他讓人一頓毒打……」

孟宏益自己也是不這麼乾的，但族中若有子弟鬧出了這樣的事，他便拚命捂下來，免得壞了亞聖府的名聲。

就連他，語氣也失去了先前的鎮定自若。

一聲悲嚎，他重重在地上磕了個頭……

「威武……」官兵們拿長矛敲打著地面。

「是……是草民的主家老爺，馬老爺……」

人是佃戶打死的，說理都沒處說。更關鍵的是，這種事必須馬上掐掉。不然此例一開，王笑想殺誰就挾持百姓把人打死，那才真是法度不存！

一聲銃響，先聲奪人。

也不知怎的，押著孔倪本的官兵突然摔了一下，手一推，把孔倪本直接推到了人群中。

他能殺掉孫家，但不可能直接動手殺光所有士紳。雙方都很清楚，這些士紳是讀過書的英才，治國離不開這些人。王笑不可能指望大字不識的佃戶治國。別的不說，沒有鄉紳，各個鄉里直接都會亂了……

「啊！」

這是關係家族存亡的大事，比田地重要。

「誰說我濫用私刑了？」王笑道：「耿指揮使，審吧。」

人群蜂湧而動。

不止一個人嘔了出來……

不一會兒，錦衣衛押上一個衣著襤褸的老漢。

又過了好一會，王笑才領著人走了出來……

毛九華登時心道不好，與孟宏益對視一眼，彼此都能看到對方眼中的擔憂。

孔家大門內。

現在，王笑這種挾持民意的做法已經贏了。

下一刻，王笑道：「毛老大人是四朝元老，今日難得老大人在，還是繼續審吧……」

總而言之，這種事眾人本就是知道的，但沒想到王笑會捅開。

今天來的各個士紳表態支持分田，也表示希望王笑不要再讓佃戶亂來，免得事態鬧大，或錯殺了無辜之人。

「嘔！」

「那咱倆還說好了，你能不動俺爹娘的墳。」

可惜，人太多也太亂，他始終找不到那個老漢。

傅青主混在鬧事的人群中，被擠到牆邊站了好一會，忽然聽到秦玄策的喊聲，他四下看了看，對辛宜學道：「我們過去。」

場面還是很亂，傅青主被擠得晃來晃去，辛學宜拿出印信亮給官兵，一老一少於是進了大門，尋了個視線好的地方看著。

「二十文錢！二十文錢就讓俺當龜孫、當傻子吶……去他娘的…和*圖*書…」

別人卻沒那麼好命，王笑沒吩咐，誰都不敢走。

「草民……草民不敢稱老爺名字……」

他話到這裏，一時不知怎麼形容自己。只好從懷裡摸索出一串銅板來。

「都沒有異議。那就審下一個。」王笑指了指下一顆人頭。

這一刻，這些士紳是無比的憤怒。

眾人心中愈悲。

「是是……國公謬讚了……」孟宏益連連行禮不停。

尤其是毛九華，又餓又累，頭痛、眼花、腿軟。心裏恨王笑到了極點。

秦玄策眼睛一瞪，吳廣禮嚇得不輕，道：「主家叫馬知非，他有地六十余頃、有佃戶兩百余家。」

士紳們一愣。

安靜了好一會之後，孔府外有佃戶大哭起來。

「把孔倪本帶上來。」王笑吩咐道。

好不容易擠到大門前，他目光看去，只見官兵已整理好陣列，守著孔府，用長矛隔著人群，只讓人站在外面看。

最先跪下的還是張端，他亳無徵兆地就撲倒跪在王笑面前。

今天雙方比的還是『誰更能扛得住』。

左經綸轉過頭，不再看這些，嘆息著又向大堂走去。

佃戶娶妻，首先要讓地主困過，然後可以同房，有人稱之為『嘗新』，佃戶根本無力抗拒。

孔興燮才從暈迷中醒來，被帶來站在士紳隊列之首，見了這樣的場面只覺肝膽俱喪，重新摔在地上。

不一會兒，錦衣衛帶著十數個馬知非家的佃戶上前。

那老漢畏畏縮縮，如沒有骨頭一般，一路被錦衣衛扛著到孫府內。

「是！」耿叔白大喝道：「帶上來。」

一路報到秦玄策耳里，秦玄策當即便低聲吩咐道：「去，先把全部人都拿下……」

慘叫聲戛然而止。所有士紳頭皮發麻。

幾名官兵拿起那些刑具，裝模作樣那堆骨頭上一敲。

從孔家、到管勾廳，再到屯官、總甲、小甲，他們一層一層所受到的欺凌本就不少。只是漸漸麻木了，見怪不怪了。

曾聞達愣住，再張口，發現自己喉嚨里竟是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打死他！」

羊倌站在王笑身後，目光看那些蜂擁的人群，眼中有些嘲諷，也有些快意。

至於還有人寫詩說過這事：「毫邑湯都史所傳，至今豪霸圈莊園。蜀客多情問遺事，居停首說初行權。」

「國公爺！別審了！」

「官府要替我們做主啦……」

他有心把手裡的銅板擲出去，終究還是捨不得，窩窩囊囊地把錢收回懷裡，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誰都不確定王笑審完這些人之後還要做什麼，不由得他們不怕。

毛九華閉著眼，感到一片黑暗。

原本掩在那裡的時候明明看起來就還好，鄉紳們溫文爾雅，佃戶們敦厚老實，一派其樂融融。

——感覺好久沒有聽到『大楚律』這三個字了。

官兵愣了一下，過了一會，兩名錦衣衛捧著白布，從人群中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