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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永遠

作者:雲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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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阿喀琉斯的腳踝

5、阿喀琉斯的腳踝

席思永騰地站起身來,拽起成冰的手,拉開門道:「戲唱夠了沒?」
然而席思永本質上不是個衝動的人,她比誰都更明白這一點,她是個急性子,席思永不是。他對父母的安排,並沒有任何不滿,留在K市,進最好的設計院,接最好的工程,以他本就不錯的專業水準,加上他父親在人脈背景上的諸多栽培,他未來的人生路絕對是一條平坦、寬闊的康庄大道。
「有分寸,嗯?」
席思永微遲疑道:「成冰打算跟我回K市。」
他只簡單一句話,成冰便軟下來,咕噥著怨他:「誰讓你這樣說我媽!」
他這樣一說席思永便明白了,能進去設計院這種地方的,誰沒有兩把刷子?背景雄厚技術無敵的人一抓一把,要想嶄露頭角還是得靠拼,只是來得太快:「女朋友怎麼辦?」
以後。
「你——就因為她這麼想,所以你得留在這裏證明你不是受不了這個家?」
「我媽以前一個朋友的女兒,也是像我這樣,家裡挺寶貝的,就因為父母鬧離婚,那個姐姐在家裡呆得很鬱悶,整天就想著趕緊脫離家庭。所以那個姐姐大專畢業就立刻嫁人了,嫁的還是一個認識不到三個月的男人,結果後來……後來兒子八歲的時候小兩口離婚了。」
「誰知道她不是故意這樣逼你和我分手的?」
「當然能耐了,苦守寒窯十八年,結果人家琵琶別抱了。」
「我媽媽對你印象還不錯,」成冰躊躇滿志,「我媽就我一個女兒,你放心好了,我喜歡什麼她都會答應的。」
兩人就這麼傻樂著坐在馬路旁的小台階上,看車水馬龍的流光溢彩,放眼望去看不到路的盡頭,那裡燈火璀璨,竟讓人生出那樣一種奇怪感覺——那種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那種地老天荒、海枯石爛的感覺。
席思永不解道:「這是什麼理由?」
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窗外已從市區的高樓轉成一碧如頃的湖面,另一側是鉤花的鋼絲圍欄圍起的高爾夫球場,遠遠的是林花爛漫,蒼松翠柏中隱隱能辨出烏黑的檐角,他心底便生起些異樣的感覺來——他原本就知道成冰家境是不錯的,只是不曾想竟不錯到這樣的地步。
翌日成冰和當時招聘的人事部門的陸經理聯繫,陸經理便詳問是否公司有什麼地方做得欠缺,希望她再慎重考慮,成冰連忙澄清確實是因為私人原因。陸經理年約三十齣頭,聽她詳細說明后便笑道:「還是希望你慎重考慮,從就業機會方面考慮,當然是本地比K市的優勢要大,機遇挑戰相對也多。當然我並不是鼓勵你為了事業放棄感情,而是希望你和男朋友再考慮考慮,看有沒有什麼兩全其美的辦法,畢竟……時代不同了,不能說一考慮到家庭,就一定是女性犧牲,你說對不對?」
成冰怔住,還有什麼事呢,她若是現在掉頭就走,以後顯然是再無交情可言了。想到這裏不禁又懊悔起來,不就是挨半年么,著什麼急呢?她磨蹭到席思永身邊,陪著笑臉含糊不清地說:「我錯了還不行嘛。」
幾年不見,時經緯當年的飄飄馬尾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滬上傳媒精英的嘴臉。聽趙旭描繪了一番席思永的革命浪漫情懷,時經緯下巴差點跌到地上:「席總你也有幾天啊,真是天道輪迴報應不爽,嘖嘖……」
趙旭和黎銳杵在門邊跟兩門神似的,望著他們倆憋了老久,終於趙旭忍不住埋著頭狂笑不止,肩頭一聳一聳的:「你們倆今天這唱的是哪一出?」
然而現在連這一點他也開始懷疑起來,現實如此殘酷,叫人如何自信?他自問並非一無所有,然而在季慎言這種法界俊彥面前,他毫無懸念地矮了一截;不止於此,現在他甚至連養活自己都成為困難,叫他如何面對林南生那若有似無的暗示施壓?
過去漫長的時光歲月里,他也曾自以為周身完備,早已是百鍊成鋼。仿若傲立山巔的絕世高手那樣,清風拂山崗,明月照大江,他總能活在自設的窠臼里,遺世而獨立,世間萬物,再沒任何東西能叫他介懷。
成冰這才定下心來,和人事部的陸經理聯繫,又回家和母親說席思永預備留下來找工作,她自然也不用離開母親。林南生歡喜之餘又不放心,覺得席思永這樣毀約,未免讓父母以後不好做人。
「建築設計院。」
席思永一臉詭秘:「記得我們經常去吃的那個火鍋店吧?西門外的那家。」
成冰遠遠地立在門口朝他揮揮手,他腳下停滯半步,然後整理起信心,邁著堅定的步子朝林南生走過去,微微一躬身:「林阿姨,打擾了。」
「高中唄,上課、補課、複習……還能有什麼新鮮的?」
席思永點點頭,黎銳帶大夥先出站,另外坐車去川味香,點好菜等了半個小時,也不見席思永過來,看看時間問任曉:「車都開了吧,思永怎麼還沒出來?別躲哪兒鬱悶去了吧?」
席思永不置可否地嗯嗯,時經緯往後一靠,摸著下巴狐疑道:「我不信。」
沒多久林南生和席思永下樓來,只聽得林南生說:「冰冰,還好我前兩天看到那幾間房,亂得把我嚇了一跳,趕緊讓楊媽給你收拾過。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扔了幾年都沒收拾一下,讓人看到真是會笑話死你。」
一連串的小設計公司對他挑三揀四猶如街市揀白菜,不是嫌他沒有正式工作經驗,就是只考慮本地戶口。自信心已瀕臨谷底的時候,有獵頭介紹來的一家工程諮詢公司打來電話要他去面試,公司有甲級設計資質,能承接高等級工程項目 。兩輪面試過後,居然很快收到回復,問他幾時可以上班——三個月前這樣的職位對他來說也不過爾爾,現在卻欣喜得如同中了六合彩。
成冰狐疑地問:「那我家有什麼不方便的?」
「操,我做什麼了我?」趙旭火起來,一個翻身扭住席思永,「老子有什麼對不起你的,話給說清楚了!」
席思永端著啤酒瓶不說話,成冰也和他商量過這件事,成冰的意思是現在中國的職業經理人越來越多,一個企業要做大終究要脫離家族制度,不如以此為契機。然而席思永本人對此並不持樂觀態度,想起那天早上林南生帶他參觀成家的情景,三樓林林總總的房間,都是成冰已不大用的琴房、畫室,另有一間房,一眼望過去,整面牆的柜子里擱的全是皮具。
席思永正微愣時電話響了,等成冰掛斷黎銳的電話后,席思永才展眉笑道:「我們家一個兒媳婦還是養得起的,順便給你請兩個丫鬟,讓你做少奶奶都沒問題!」
這樣的話他老早前說過不知多少次,寒假回家時他便叮囑過一回,現在聽他再說起,心頭熱乎乎的同時,難免又生出幾分低落。黎銳站在一旁,朝任曉低聲道:「留點私人空間給他們倆吧,咱們要不先出去。」
「不記得你當初說過什麼?」
「太后萬福金安。」
席思永訕笑道:「那我更得住阿旭他家去了,我要住你們家,你媽媽能放心嘛。再說就算你媽放心,我也不放心我自個兒啊。」
「你不知道具體情況!」成冰心煩意躁,瞪著席思永半天才繼續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媽為什麼會這樣想!」
「你鞋帶散了。」
席思永臉上頓時僵住,難以置信地凝著她,「分手?」
「席思永你說話能不能放乾淨點,什麼叫這種人,什麼叫低三下四?我不就是找他要了幾個獵頭電話么,怎麼就又惹到你了?」
林南生的反對十分直接,席思永花名在外,她早從成冰這裏聽說過。現在陡然提起,倒讓成冰不解:「媽,這些你之前也知道,當時你沒有反對啊?」
夜裡空調車廂有些冷,成冰就著瑟縮往席思永懷裡鑽了鑽,夜裡很靜,只聽到鐵軌和列車輪子之間的輕微撞嚓聲,她睡不著,一點兒也睡不著。胸腔里心是噗噗跳著的,她覺得自己似乎還不敢接受這現實,生怕清晨一醒過來,才發現這一切不過發生在夢裡。幸而擁著她的這個懷抱是溫暖的,這溫度讓她踏實下來,便窩在他懷裡假寐,她知道席思永也沒睡著——他蜻蜓點水般的吻落在她眼睫上,又滑到她耳後輾轉。熱熱麻麻的氣息落在她頸窩裡,他微涼的指尖還描畫著她的輪廓,叫她整個人一動也不敢動,全僵著身子貼在他懷裡。
「我媽這幾天心情挺差的,她沒跟我說什麼,可是我看得出來,」成冰摁著頭嘆了一聲,「我以為她只是有點傷心,可是……昨天我二姨給我電話,我才知道,媽媽以為我想跟你回去,是因為受不了這個地方,受不了這個家。」
後來父親聽說了笑話她孩子氣,又給她買回根一模一樣的項鏈,她卻棄之不顧,仍拿盒子珍藏著那條支離破碎的項鏈——因為那才是父親原本要送她的禮物。
「浦東那邊的公寓,讓人整理一下,我們住過去。」
媽的,今天玩什麼多愁善感,嘴上卻笑道:「我要是說會,你還不得拿把刀在我身上戳兩個窟窿?」
席思永在心底暗暗地問候了金庸及他家若干女性長輩,成冰蜷在他懷裡,輕快的聲音里夾雜著一絲顫抖:「你以後會不會忘記我?」
兩人面色極是尷尬,饒是席思永這樣平日里八風不動的人,說起話來也難免底氣不足。事情以席思永在三國火鍋城請眾人腐敗收尾,罰酒喝了不少,二人卻都堅持鐵口鋼牙抗拒到底,誰也不能奈他們何。校園裡傳開千奇百怪的版本,有說成冰紅顏禍水讓兄弟反目的,有說席思永浪子回頭幡然悔悟的,當然還有些極難聽的話,向來直接被他們屏蔽于視野之外。
他也就漫不經心地回答:「當然不會了,不如我生個女兒就取名叫席若冰算了吧,多好的名字!」
沒兩天黎銳就把所有的行李打包快遞過來,席思永開始在網上找招聘信息,成冰去公司報道,又有一連串的新員工培訓等各種雜事,周末再出來喝茶時,便聽趙旭說公司要派他去湘西的消息了。
結果呼啦啦來了一車人,原本席思永準備和三五好友公交或打車去車站就算了,誰知臨到校門口,才被送行規模嚇了一跳——席思永不得不包下一輛大巴車,滿滿當當的擠在車上,有些人成冰甚至是在車上才第一次見過。其中有個小師妹,成冰https://m.hetubook.com.com好幾年後才算和她正式認識時問她:「你都沒和我說過話,幹嘛來送我?」
席思永又不吭聲,成冰嗔道:「你再這樣什麼都不跟我說,我就真的要被人挖走了!」
「 我騙你幹嘛?」席思永點點她的下巴,「我媽脾氣跟你一樣沖,」話音未落成冰就不幹了,「我脾氣很沖嗎?我脾氣很好了!」「是是是,你脾氣不錯,偶爾發點小脾氣,OK?」成冰這才罷休,席思永心道,你這脾氣確實不錯,見我第一面就一開水瓶砸下來,沒讓我血濺五步那還當真是很不錯的,嘴上卻笑說,「那我媽也是這樣,極其偶爾地和我爸干一架而已。」
成冰不理他,他只感覺到輕軟的唇流連到他的唇間,然後在他意亂神迷之時,又是一下無防備的嚙噬,他忍不住收緊雙臂擁住她:「成冰你怎麼了?」
趙旭也無奈,讀書的時候大家都樂得逍遙,以為象牙塔里出來,天之驕子,出來后那還不是一展長才、呼風喚雨。真正進了公司,才知一個蘿蔔一個坑,天上不會掉餡餅,不說長遠的計劃,就說眼前,第一要務是買房結婚——以滬上寸土寸金的地價,家裡頂多給他付首付,靠事業單位的死工資還房貸,怎麼想都覺得是天方夜譚,更何況結婚之後接踵而來的肯定有養孩子的問題……這麼多現實的問題,以前也不是沒想過,只是沒現在這麼體會深刻。上一刻還在揮霍青春探索夢想,下一刻就要擔心老婆孩子熱炕頭,這落差……
是的,恐懼,不是自卑或別的什麼,唯有恐懼。
他又挑挑眉衝著她笑,那笑容——成冰記得清清楚楚,她當年就是被這樣的笑容勾引去了洛陽,現在席思永又這樣蠱惑地笑:「你說怎麼辦?」
「席思永你說話能不能別這麼陰陽怪氣呀!」
陸經理委婉地勸她,大意是公司每年在招聘方面投入巨大,甄選條件十分苛刻,成冰能從全國十幾萬份簡歷中脫穎而出,足見自身條件不俗。以這樣優良的條件,自當把握住每次機遇更進一步,雖說金子在哪裡都會發光,但明珠亦有埋塵的時候云云。陸經理挽留殷切,成冰只好答應她再多做幾日考慮。
席思永別過頭,認真地瞅著她,然後笑說:「太后千秋萬載,青春永駐。」
林南生的拒絕也是認真的:「那媽媽不同意呢?冰冰,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媽媽不是要干涉你戀愛,但是希望你能認真鑒別對象。」
盛夏的火車站人頭攢動,到處都是拖著行李箱的學生,和送行的同學。隨處可見的是抱頭痛哭的朋友,站台上處處是笑語伴隨低泣,成冰幾乎是被簇擁著走上站台,和前來送行的朋友一一擁抱。眼見著不遠處剛剛還是歡聲笑語的一團,在火車發動后瞬間變作哭聲一片,心中忽然就忐忑起來,席思永站在身旁不斷地低聲叮囑:「水和零食都在袋子里……不要隨便吃別人遞的東西,不好意思拒絕收下放著就好了,別在車上吃,注意安全……不要和人胡侃,防人之心不可無……」
萬般的忐忑不安登時都涼下來,成冰灰心喪氣道:「是我自己的考慮,我想……我們可能還是不適合在一起吧。」
「你說你把成冰當妹妹,結果呢?你他媽剛才當我是瞎子是吧?」
高峰期站台票難買,送行眾人還是各顯神通,使出渾身解數在車站借旅客的票買來站台票,要送成冰最後一程。「送的人這麼多,車上就你一個,我們走了你不會哭鼻子吧?」席思永調侃道。
「一時機會不好而已,頂多再捱兩個月,又到招聘的時候了。」
他們再無須顧忌地在公開場合出雙入對,走到哪裡大家都要先奚落席思永一番。強強聯合的效應向來是1+1>2,例如貝克漢姆與維多利亞,例如席思永和成冰。他在一夜之間成為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典範,她在BBS上的粉絲團頃刻間膨脹起來,其中甚至不少是對席思永仰慕有加的女性——這個男人讓成冰得了去,至少看起來好過便宜那些她們覺得平凡無奇的女人。
席思永愁眉深鎖,似是難以決斷,成冰一顆心剛剛被捂著熱乎起來,看他的神情又提心弔膽起來——席思永本來的打算便是長居K市的,照他原來的話說,一輩子就這麼過,也沒什麼不好。
「幾百年也沒碰過的東西,我哪有時間整理,」成冰撇撇嘴辯駁,看席思永和母親似乎聊得不錯,這才徹底放下心來。吃過飯後林南生說約了稅務局的人有事,讓季慎言送她過去,成冰預備讓楊媽給席思永清理一間客房出來,不料席思永止住她:「我還是先問問阿旭吧,看他家有沒有地方住。」
成冰想我也沒做什麼呀,我不就是在你下了車之後,發了條簡訊問你有沒有愛過我么,我不就是——一時沒忍住好奇心,多嘴了一句么?
「我想留在上海照顧媽媽。」
提到這句話成冰便默然了,黎銳終究沒問她是何打算,那邊趙旭卻沒這樣的耐性,回寢室便提審席思永:「你玩真的玩假的,協議不都簽了嘛!」
這真是奇妙的兩個字。尤其是這兩個字之前再加上一個前綴:他們的以後。
林南生久久沒有言語,失神地站在櫥櫃旁,成冰不解母親這樣的反應——她聽說過母親認識父親三個月,就頂著家庭壓力和父親結婚的事。相比之下,她和席思永已認識得足夠久。
「嗯哼。」
回去,季慎言這個詞用得頗為順口,席思永看看成冰,成冰朝他使了個眼色要他答應。他琢磨著成冰要在回去的路上和媽媽說他的事情,有季慎言和他在場,倒是很不方便。
壓在心上幾個月的大石總算落地,席思永也有底氣去和父親討價還價,不料電話講了不到三句就被掛斷,成冰小心翼翼地問:「你媽還要揍你?」席思永一撇嘴笑:「說他真換了門鎖,我回去也不給我開門。」
老實說,她沒有底,從來便不曾想過這個問題。初初席思永不過是她生命中的過客,充其量是個比較帥的過客;後來是很鐵的朋友、哥們,再後來她以為他們不過是黑夜裡海上的偶聚,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既不考慮將來,那戀愛不過是兩個人的事。
成冰的拗脾氣便上來了:「我要照顧我媽媽,這個理由很過分嗎?」
然而如果席思永後悔了,這心上的豁口,她還能黏回去么?
她隔著車窗,想看看席思永收到簡訊的表情——他一度愕然,然後未及她反應過來,他已奔上車來到自己面前。
「真的假的?」成冰旋即明白——席思永的意思是,他們家這一關也不好過。
黎銳掏出手機撥給席思永:「思永你在哪兒呢,還有多久?」
跳上火車的那一剎那,他意識到自己要承擔起的是兩個人的未來,可他沒有意識到的是,成冰的另一種未來是什麼樣子。
離校前不少人到搖滾版留言,說想去送成冰,後來有人頗不客氣地回帖道:「你們做電燈泡還做出規模來了?」瞬間眾人都匿了,席思永頗不好意思,專門去發了個帖子,說願意送行的都一起去,他沒什麼好介意的。
司機把成冰的行李放上後備箱,季慎言便問席思永:「要不我們兩個打車回去?」
他白她一眼懶得理她,拎著手機在屋子裡轉圈。
畢業向來是表白高峰期,也是分手的高峰期,再天崩地裂的愛情,在現實面前都那麼蒼白無力。一個更好的offer,一紙難得的戶口,甚至於一個買經濟適用房的機會,都會成為分手的理由,其實道理多麼簡單——天下適齡的男女千千萬,好工作卻未必年年有,像趙旭這樣幸福的人畢竟是少數。趙旭答辯一完便溜回家找女朋友去了,黎銳仍舊在學校里終日無所事事,成冰私下問崔燕:「黎銳這麼在學校混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吧?」崔燕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沒有答話。
季慎言眼皮抬也不抬:「陪准女婿上三樓參觀了。」
他有點不明白自己了,甚至也不明白成冰,翻出簽好字的協議書回執,沒來由地惱恨那天的失態。他自己顏面掃盡天天被同學們笑話也就罷了,連累成冰在他面前也無往日的無所顧忌,似乎事事都要照拂他的情緒。連以往很隨意的玩笑,現在說起來也是小心翼翼的:「以後這天南海北的,你就算忘了自己孩子他媽叫什麼,也不能忘了咱們吧?」
時經緯眉間微擰,斟酌半晌才道:「不是我給你潑冷水,我就是覺得吧……你這事不太靠譜。」
「我媽不會不高興的。」
季慎言眉眼微微一挑:「你是在說我嗎?」
成冰冷冷地斜掃過一眼,席思永連忙拋開閑雜事端步入正題:「一年暑假搬家,我看見爸爸在清理箱子,就翻出了這麼一瓶藥水,這麼高,」他比出個10公分的高度,「我印象里他收拾這個藥瓶有好幾次了,我就問這是什麼東西。誰知道我爸爸突然就特別感慨,把我拉到一邊,語重心長地跟我說:兒子啊,這可是傳家寶啊,以後你結婚了,爸爸再傳給你——你看爸爸為了咱們這個家,為了不讓你們成為孤兒寡母,這都付出了多麼高的代價呀!」
當時不是沒有試過逃離,也想過和別的女生保持一段更長久的關係,甚至態度惡劣希望讓她先遠離自己——誰知回頭一看,不過是逃一步,近一步。
席思永講得繪聲繪色,成冰的注意力卻轉移到另一個問題:「你們家都是你媽說了算?」
席思永眼角眉梢明明都釀著笑意,臉上卻又極凝重,薄薄的兩片唇抿得緊緊的。成冰覷著他的臉色,心底無端端發起慌來——不知怎地她記起當年席思永帶她去洛陽前說的話,她之於席思永,是那條值得他堅持一生放棄一切的路嗎?
席思永趕緊否認,訕訕道:「那怎麼敢,太皇太后大人太有份量了,再說你們這兒,那不是丈母娘領導下的妻子負責制嘛!」
成冰衝著母親笑笑:「想給你個驚喜嘛。」
席思永仍默然不語,成冰在這樣的靜默中苦苦捱過電影後半場,等散場出來,她整個人已恨不得挖個冰窟窿把自己埋進去。她一個人在前面急匆匆地走,席思永追了兩步上來拽住她的手問:「那你總得告訴我,你自己是什麼考慮吧?」
席思永和圖書一愣,半晌才笑笑:「怕你被別人挖了牆角。」
「我爸有一瓶治跌打損傷的葯,」席思永忽貓過身子來擁住她,下巴硌在她肩頭,「藏在家裡的樟木箱里,不管什麼時候搬家,我爸都得把這瓶葯帶上。」
「我怎麼就陰陽怪氣了,我這說的不是事實嗎?難道因為有人出過車禍,你就永遠不上街?因為有人吃飯噎死,你就乾脆一輩子別吃飯?好!現在你媽媽覺得你是受不了這個家,你媽媽傷心了,所以你就得證明給她看——那以後這樣的事還會有多少次,你能每次都這樣遷就你媽媽這種異想天開的念頭?」
拐過三條街,手機才響起來,按掉,又響,再按,再響,直到忍無可忍,抓起電話怒道:「此人已死有事請燒紙!」掛掉,那邊又頑固地打過來,她再忍不住,問:「席思永你想怎麼樣啊?」
「你這是幹嘛呀,考驗我,讓我吃醋?你不能換個人啊?」席思永一臉不可理喻的表情,「我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了?」
兩人已很久未這樣吵過架,成冰不知道為什麼席思永突然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咄咄逼人又敏感異常。她剛進公司天天被填鴨式的培訓操個半死,好不容易兩人見個面又這樣——真不知道自己犯的哪門子糊塗,上門找罪受!摔了門出去,居然也不見席思永追上來,直覺得人生委屈莫過於此,也不顧是在馬路上,便放任眼淚嘩嘩地下來——反正路上也沒人認識,管別人怎麼看呢!
他臉上綳得緊緊的,一言不發,成冰偏首瞟過去,只看到他雙唇抿成一線,良久才問:「你媽媽不同意嗎?」
啪的一聲,成冰鎖上門,背靠在門上,咬唇哼哼道:「我沒想到你反應這麼大。」
「那萬一呢?」
成冰不吭聲。
「那媽你是同意了?」成冰試探道,原來雖篤定母親拗不過自己,卻沒想到這麼輕易便鬆了口,挽起母親的手大唱讚歌,「我就知道媽媽你這麼開明一定會答應我的!」
「建築讀五年,」他簡要解釋,季慎言淡淡地哦了一聲,「沒聽成冰說你也要過來。」
成冰嗤的一聲:「什麼時候你也注意名節了?」
席思永一怔,連忙低下頭來系鞋帶,糊裡糊塗地還打了個死結,被成冰笑話,他這才記起正事來,緩下聲氣勸她:「你媽媽又不是小孩子,能想不明白這麼點道理?眼看著你就要走,當然傷感了,可天下哪有陪著父母一輩子的子女,長大了都是要離家自立的,難道你能永遠呆在家裡?你看咱們傳統風俗里有一條叫哭嫁,難道因為娘家人都在哭,那姑娘她就不嫁了嗎?」
席思永側過頭來,目光清淺,卻是淡淡的譏諷:「是,千錯萬錯那都是我的錯。」
席思永搖搖頭。
席思永這才微露笑容,抿著嘴偷笑,成冰又擔心席家二老不同意,又患得患失起來——沒曾想席思永真肯舍了鐵飯碗過來,這簡直是從人生中的大悲陡然進入大喜。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季慎言對你那點心思,瞎子都能看出來,你別跟我裝糊塗!」
成冰心中暗恨,咬牙道:「席思永你不要欺人太甚!」
「可不是嘛,我小肚雞腸,他多大人大量啊,幫情敵介紹工作!」
成冰愣了許久才別過頭來,定定地看著折返回來的席思永:「回來幹嘛?我又不欠你錢。」
「什麼什麼地步?」
你武功蓋世,你天下無敵,都逃不過那致命一擊。
她看著席思永打電話,為剛才演出時的失態向人道歉,講完電話后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保持同一種姿勢看著窗戶——可能也沒有很久,只是她覺得那段時間太長,因為她完全不知道席思永這段時間在想些什麼。後來他們提起這件事時,他說:「我在心裏預演過無數次你說分手的方式,都沒料到會是這樣。」
「為什麼?」
「放心吧,我媽又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席思永喲了一聲,成冰連忙道,「她要不同意,我就和你私奔,這下總可以了吧?」
席思永能做出犧牲固然是再好不過的,然而做人不可如此自私,他要這樣艱難才能做出決斷,至少證明他已把她擺在與這二十余年為人處事的法則同等重要的位置上來,思及此處她便搶先道:「我要是回學校那邊找不到工作,你要養我的!」
趙旭家境尚算殷實,父母都在事業單位工作,聽說是趙旭的室友,都極是熱情照顧。席思永在趙旭家住下,由成冰陪著在上海各處景點逛了幾天,然後又和時經緯聯繫上。時經緯這兩年混得風生水起,港台一線的緋聞明星、南美頂級的爵士女歌手、海峽對岸沒落家族裡誕生的科技新貴、游泳或花滑等各類運動突起的天才運動員……凡此種種,時經緯總有各種神通能做到專訪,不過這也全憑他膽大心細敢拼敢闖的性子。年前有一個網路紅人,最初從教育網內的BBS活躍起來,後來一路紅到天涯,時經緯接到上頭指示要做此人專訪時,硬生生半夜三更的從學校BBS浩如煙海的萬千水貼中找出此人當年留下的蹤跡,成為業內追蹤到該人的傳媒第一人。
席思永無言地望著她,認識成冰以來,這已不是他第一次面臨這樣的窘境——他默然悲嘆,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宿命么,囧。從身上扒拉出所有的零錢,算來算去也只夠硬座票價,成冰一咬牙,拉著席思永到硬座車廂用卧鋪票和人換了一張硬座,兩人坐下來開始商討接下來的對策——林南生那一關,無論如何是要過的。
兩人正僵持著,就聽到外頭在拍門,是黎銳的聲音:「哎喲喂,老臣救駕來遲萬死莫贖啊,太后您沒事吧?」
「我爸現在的狀態,大概就是癲辣吧……」席思永無可奈何地朝她乾笑兩聲,「我說毀約手續已經辦好了,我爸說,他立刻、馬上就打電話找鎖匠換鎖。」
「不會的。」
清早她是被刺目的陽光給惹醒的,席思永還輕抵著她的額,她微微一動,席思永便也醒了,雙目融融里流轉的是暖陽的光芒,似乎那刺目的陽光,經他的眸子這樣一撥弄,也變得柔和迤邐起來。
他這一句話,成冰眼眶就熱了:「別說啊,我現在都忍不住了。」
大清早的就來這麼一句不倫不類的,成冰嗤的一聲笑出來,再一看自己還窩在他懷裡,急速地直起身子來,左顧右盼裝聾作啞。感覺怪怪的,其實也不是沒和席思永在大庭廣眾下這樣卿卿我我過,只是現在——這種親昵似乎帶著未來的涵義,她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季慎言這才長嘆口氣,埋下頭半晌才低聲道:「一點都沒聽你提起。」
席思永的聲音極之急切:「你別在馬路上亂走,我看到你了,你站那兒別動!」
可他接下來一句話卻是:「我錢包放在黎銳那裡了。」
席思永苦笑半晌,無奈地嘆了一聲:「在學校的時候覺得自己很牛逼,在系裡有老師護著,在樂隊里有人捧著,覺得老子天下第一。」悶了半晌他又說,「一出來,才發現其實你什麼都不是。」
To find our love a place,where we can hide away
這問題問得怪傻氣的,席思永也就摸摸她的頭,朝自己胸口摁摁:「最近天真熱,這姑娘都被燒糊塗了。」
「冰冰這孩子,別的本事沒有,花錢的功夫一流,」林南生彼時指著琳琅滿目的皮包手袋,頗無奈地說,「每季的新款訂回來,用不到三天就扔到一邊,幹什麼事都三分鐘熱度,你以後可千萬別跟她在這種小事上計較。」
林南生是帶著季慎言一起來接她的,看到她拖著席思永的手出來,微訝后笑道:「怎麼也不提前說一聲?」
列車緩緩開動,窗外林立的矮牆高樓剎那間飛速後退,成冰瞬間便緩過神來:「事實勝於雄辯。」
「我想分手。」
「對不起。」
席思永別過頭來,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斜睨過來,成冰見他這般模樣,也恨恨地把頭別到另一邊:「我知道你不肯啊,但實際上,這邊的機會確實多很多,為什麼只能是我放棄?」她嘰嘰咕咕的,覺得說來說去也不過顯得自己可笑,顯得是自己死乞白賴的要跟著他——有什麼意思呢。
「他媽的我說過那麼多話,誰知道你問什麼?」
她要花很大的代價,才會逐漸明白,更多的時候,愛不是盲目地斬斷後路,而是攜手劈開前路荊棘。
成冰不過輾轉反側躊躇猶豫的兩天功夫,席思永已乾淨利落地回絕了K市的建築設計院——他前些天讓黎銳去他寢室搬行李,現在乾脆叫黎銳帶著三千塊的違約金去建築設計院把手續給結了,然後去市人才中心辦了檔案掛靠。成冰全不敢相信這等辦事效率:「設計院的人不是和你爸爸很熟么?」
成冰一聽又急了,席思永摸摸她的頭安慰道:「沒事,大不了先斬後奏,我先把那邊給回了,到時候我媽頂多也就揍我一頓。我今天晚上先想想怎麼辦,你……你先等我消息吧。」
「沒。」
你武功蓋世,你天下無敵,都逃不過那致命一擊。
「沒有啊,」成冰蹙眉佯怒,「你這是在質疑我的眼光。」
電話里沉默片刻,隨後黎銳聽到成冰的聲音:「他在火車上。」
I lose control when you look at me like this
那就是你千方百計想要掩蓋,騙盡天下人,也無法騙過自己的罩門。
成冰一頭堪比電視廣告的長發被他這樣一陣亂揉,腦子裡一片混亂,完全找不著北,茫然甚久才終於明白過來:席思永跳上車了,他不會和她分開——至少此時此地,他沒法和她分開了。
送走成冰后,席思永開始鑽研那幾張獵頭的名片——名片上幻化出季慎言的面孔,他不知道該用什麼詞來形容現在的心理——他自己都沒法說明白的事情,又怎能讓成冰明白呢?
有席思永和成冰的輝煌戰績在前,新人壓力是難免的,畢業晚會上成冰便退居幕後,看著台上揮灑汗水的新人。新任的主唱是江西過來的小師弟,因為讀書早,現在也才十七妙齡,成冰頗有感慨道:「現在看著學校的新生,我都只能說——我也曾https://www.hetubook.com.com經十七過了。席思永,你十七歲的時候在做什麼?」
「你上來是要告訴我答案嗎?」
可婚姻是兩個家庭的事。
她舉著電話在十字路口張望,忽然間便落入那個熟悉的懷抱。他摁著她的背拚命地往自己懷裡揉,她的胳膊也被他勒得生疼,然而她又迷戀這種真實切膚的痛感,迷戀他熾熱的氣息,迷戀他焦灼的雙眸:「sorry,我剛才不該跟你發脾氣。」
「K市的?」季慎言微微側頭,略有詫異地問,席思永知道他為什麼驚訝,稍稍頷首。季慎言眸光轉深,在他身上仔細地打量一圈才嗯哼一聲,未予置評。
「沒關係,我早上跟他發過簡訊,反正我都到這兒來了,肯定要去他那裡看看,我們兩個男人住起來方便。」
「也不一定,」趙旭反而沒他們這麼傷心,「要是想一輩子都在底層做個技術員,安安穩穩等退休,也沒問題。我爸可沒你家老爺子那麼牛,我不去這種窮鄉僻壤,憑什麼出頭?」
進屋沒說兩句話,林南生便催成冰上樓補覺,成冰心知她這是要親自把關,看席思永及不及格。成冰在回來的路上已和母親說明,自己有意放棄手上的這份offer,回K市找工作。她略去中途細節,只說兩人原預備著畢業時各奔東西的,所以沒有向家裡明說,現在才發覺不想分開云云。林南生微有詫異,卻並未反對,沉默很久后問:「你之前一直說想靠自己的努力拚兩年,看自己究竟能做出個什麼樣的成績……回K市的話,環境和機會可能都不如這邊,你都想明白了?」
從不敢思考這樣的命題,他們原是沒有以後的,如詩中所寫的那樣: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原來以為他們不過是抓住青春的尾巴,把握住最後的煙火一瞬,盡情地燃放——誰曾料想過有以後來著?
「好,」席思永依舊冷靜,答得乾脆利落,「你要分手你直說不行嗎,把阿旭扯上做什麼?」
席思永不說話,趙旭又忿忿道:「你們倆到底什麼打算?」
「門不當戶不對。」
席思永那邊和父親稍作交待,尚不敢告訴父親自己是追女朋友過來的——這話要是傳到親戚朋友那裡去,恐怕要成為好幾年的笑柄,這事情可以慢慢來,他想。
成冰乾笑兩聲不再言語,晚上為安慰母親,抱著枕頭跑到林南生房裡陪她睡,林南生忽又問她:「冰冰,你老實跟我說,你和席思永,進展到什麼地步了?」
現在他卻又拿不準了,腦袋裡某種不詳的預感越來越強烈,如果可以,他真希望這僅僅是自己多心而已。
婚姻?她被這念頭嚇到,其實他們認認真真地考慮將來,也不過是這些天的事,她卻急惶惶地考慮起將來乃至一生的打算了——歸根結底,一切都緣于席思永那天送行時的「一時衝動」。
「我他媽——」趙旭突然住口,一個不注意又被席思永頂了兩腳,「剛才是成冰叫我——我靠,你們兩個在幹啥?」
然而今天他不得不承認,原來他也有這樣一個罩門。
「我不能!」成冰氣急敗壞,「我不能,我知道你更加不可能遷就任何人!所以我說我們不合適!我們分手!行了吧!」
捫心自問,他能擔保自己許給成冰的,是足以與這棟依山傍水的別墅相匹敵的未來嗎?
成冰因定了心,便朝席思永比了個V字手勢,告訴他自己已搞定一切,要他好好陪母親說話。回房睡了兩個鐘頭,再下樓時看到客廳里只季慎言一人,坐在沙發上看雜誌,成冰問:「我媽呢?」
這樣的變化算不得好,然而誰都不敢再越雷池一步,彷彿這個界限就是夢境和現實的界限、黑夜與白天的分隔。只要他們小心翼翼地躲在這個界限後面,等到時機一到——清晨的曙光來臨,兩眼一睜便到了白天,那之前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瑰麗的夢境,可供回味,可供追思。
時經緯張著嘴半天沒合攏,愣愣地瞪著他,驚訝之色尤甚:「大哥,你不是在玩我吧?」
林南生嗔怪道:「瞧你這高帽子戴的,我要是不答應,馬上就變成封建家長了不是?」
趙旭的工作是做道橋設計,出差這種事在所難免,聽公司的前輩說一進湘西深似海,只能苦中作樂把探路當娛樂,成冰和席思永便替他可憐——好不容易才找到工作回來,準備打拚兩年好和女朋友結婚,沒想到這麼快就要去湘西,席思永皺眉問:「一定得去?」
她轉過頭來不無疑慮地瞅著席思永,他面色凝固,神情難測,還是原來那副欠抽的嘴臉,成冰於是問:「你不會是預謀已久的吧?」
席思永笑得像只狐狸:「傻了吧,你以為我爸會連人事部打雜的也認識?我不進,自然有人擠破了腦殼想進去,你以為設計院像你那家五百強啊,什麼人才都是『不可或缺』的還要三顧茅廬來請?」
好在他沒有讓她忐忑太久,便笑說:「風水輪流轉,我爸把我掃地出門了,以後我就指著你吃軟飯了。」
季慎言話音里味道怪怪的,成冰嗤的一聲笑出來:「怎麼聽起來一股子酸味?」
—— You and I
「你要和他同居?」林南生臉色登時就變了,難以置信地瞪著她,「你們才在一起多久!」
「當然不是,」成冰詫異道,「你怎麼會這樣想?」
成冰聳聳肩攤手道:「能做的事情,三秒鐘就能下決定;不能做的事情,想一輩子也沒用。」
現在卻必須實際地想一想了,席思永已在他最大可能的範圍內表明了態度,她拿什麼來承載他這樣的抉擇?
那種按照正軌的,沒有他的未來,是什麼模樣。
成冰歪著腦袋琢磨:「席思永你對我媽媽有意見嗎?」
席思永沉默下來,很久很久后才開口:「覺得自己很失敗。」
那些皮具上的銘牌,還在眼前閃動著鋥亮的光澤,他心煩意亂地灌下整瓶冰純嘉士伯——那天他已隱隱覺得林南生意有所指,所以特意住到趙旭家來。然而這幾天他全沉浸在那個有成冰的美妙未來中,不願意去懷疑愛人的母親,這小小的不安,他寧願是自己多心。
「你不知道!」成冰急道,「我媽她認死理,那次我就和我爸爸見了一面,她就以為我瞞著她想跟我爸爸過,在家裡哭得跟個什麼似的。等她背著人哭完了,又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什麼也不肯跟我說——你真不知道我有多擔心她再有什麼想不開的!」
林南生極緩慢地摸到沙發上坐下來,良久才道:「玩的不是自己的女兒,當然無所謂。」她極艱難地組織詞句,斷斷續續道,「我以為你一時玩在興頭上,沒想到你當真。你和我跟你爸爸賭氣,我怕逼急了,你這個孩子鬧逆反心理。」
她現在卻手持鐵鎚,無法下手。
「媽你再搬家多麻煩。」
他對著鏡子極認真地梳理頭髮,已是極利落的頭型,他恨不得把每根髮絲都擺放到該擺放的位置——一絲一毫也不能亂了。成冰抖落一地雞皮疙瘩的同時,心底竟也有些歡欣。
「那我家又沒這個習慣,我都跟我媽說好了,」成冰不滿道,「不過我媽好不容易盼著我畢業回來,我又說要走,她問我能不能在家多歇幾天。你七月中才報道吧,要不就在我家多住幾天唄,然後我和你一起回去?」
趙旭要去報道,時經緯順便載他過去,然後帶席思永回酒吧。好不容易抓住席思永的痛腳,時經緯自是狠狠地搶白了他一番,喝了兩圈后才躊躇地問:「你們倆總得有個打算吧,你準備……過來?」
「席思永你說的還是不是人話啊!」成冰幾乎是喊著把這句話甩出來的,席思永趕緊舉手掛停戰旗,「OK,我不說了,那你到底想怎麼樣,你別告訴我說除了分手沒第二條路可走啊?」
「思永找到工作了。」
席思永側過頭來,舉著手機陰惻惻地說:「不錯,事實勝於雄辯。」
成冰默嘆一聲,在他對面坐下來,她知道席思永便是這樣現實的人,發脾氣不超過三分鐘,腦子發熱也不過是三分鐘。便是現在這樣的情勢,他也不容她感動多一秒,反而以二百公里的時速,將她瞬間從夢境拉回現實。
「你們有沒有……」林南生欲言又止,只盯著她的小腹。成冰知道母親又想歪了,連忙道:「媽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做事有分寸的,又不是小孩子。」
這樣捱到八月末,面試的幾家也沒有下文,期間席思永又和家裡吵過好些次。原來這些事成冰都是不知道的,林南生追問她席思永這樣孤身在外,父母難道不擔心云云,她才想到這一層。再三逼問席思永,他才承認確和家裡齟齬數次,成冰愧疚不已,想找母親幫忙留心工作的事,席思永又抵死不肯。好容易有時經緯這樣一個路路通,偏偏他這一段工作忙得不落窩,成冰萬般無奈,想起曾聽人說滬上獵頭業發達,只好間接地從季慎言那裡打探。她沒說兩句話,便被季慎言聽出門道來,言中頗有替她不值的意味,卻仍給她聯繫了若干做建築這行的獵頭。誰知席思永的脾氣卻難伺候,聽說是季慎言介紹的,一張臉拉了十尺長,登時就翻了臉:「我的事情自己會搞定,不用你低三下四去找這種人!」

「是你不會和我分手還是太皇太后不會不高興?」
只是路上和季慎言也沒什麼話聊,他未見得不善言辭,只是沒有季慎言這般自然熟兼之伶牙俐齒的功夫,也不知道開口的話要說什麼好。倒是季慎言先同他寒暄起來:「幾年不見了,你……也是今年畢業?我怎麼記得你比成冰高一屆。」
成冰無奈,拗不過席思永,只好聯繫趙旭,趙旭自然不肯放過機會,狠狠地嘲笑了他們一回。趙旭過來接席思永,順便在成家一起吃的晚飯,林南生吃得少,放下碗筷后忽嘆道:「一晃眼你們都畢業了,我是想不服老都不行了。」
「那……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兒?」
哪怕她上一刻還在詛咒他喝水噎死,這一刻只要他一句軟話,她又丟盔卸甲,一敗塗地。成冰覺得她一世英名都斷送在這個人手裡了,萬般的不甘:「你還出來找我幹嘛,剛才那麼凶!」他封住她的唇,頑固地侵襲進來,他這https://m.hetubook.com.com樣使勁,這樣霸道,說出來的話卻極溫極軟:「我不該讓你哭。」
「你不告訴我我怎麼會知道?」
相反的,半夜醒來或是睡到日上三竿,都是有害身體的行為。
成冰仍垂著頭不吭聲。
這一回他用的是肯定句了,成冰端著果啤和他捧杯:「回去跟我媽說說。」
成冰想其實你說得都對,畢竟她也是過五關斬六將才拿到這份offer,公司背景和以後的發展不提,光薪資方面已超出本系研究生找工作時的平均水準——職業發展也好,前景機遇也罷,不管從哪方面考慮,她都不應該放棄這份難得的工作。
成冰由得他諷刺,然而沒得意兩天,問罪的電話就來了,想當然耳,是席家兩老的。她眼瞅著席思永接了半個小時的電話卻沒說超過三句話,臉上還掛著半死不活的表情,等掛上電話才惴惴問道:「你爸特生氣?」
他問得很隨意,成冰心裏卻突了一下,這是變相的邀請么?她不咸不淡地笑:「我們上班的地方又不在一起。」
「嗯。」
「傳統風俗,」席思永一本正經道,「更何況咱們倆,」他手指頭又來回比比,「是吧?」
席思永會為她違逆他的父親嗎?
「有一點兒生氣?」席思永又搖搖頭,仍是微蹙著眉,眸光深邃,神色莫測。
「那是什麼?」
然而青春終究不是永駐的,無論多麼不舍,總有分離的那一天。
「你家離得更遠,難道你上班還天天司機接送?」席思永不等她開口又笑,「搬出來吧。」
成冰還在低聲碎碎念,聽到這個好字半天沒回過神來,席思永雙手撐在台階後頭,眼神里還透著丁點挑釁,又重複了一遍:「我說好,我留下!但是我如果留在這裏太皇太后還是不開心,你是不是又要遷就太皇太后和我分手?」
成冰埋下頭,瓮聲瓮氣地問:「為什麼你不能留下來?」
「冰冰,我們要好好地談談了。」
她點頭,林南生又笑嘆:「那你怎麼又不早做決定,到現在才跟我說,難道是要給我個驚喜?」
樂隊的人,加上搖滾版後來的活躍分子,經常在西門外一家火鍋店聚眾腐敗,火紅的店門,火紅的桌子,火紅的壁飾……當然最有特色的莫過於服務員必問的那句話:「微辣?中辣?特辣?癲辣?」
大四下整個學期是最後的狂歡節,除去做畢設,並無其他大事。成冰和席思永另外要調|教新的貝司手和主唱,「你有空周末多過來照看照看,」成冰這樣叮囑席思永,「我擔心他們壓力太大。」
席思永早上梳洗整整花了半小時,成冰估計那些在他後面排隊的人毀他容的心都有了,回到座位上還找成冰要小化妝鏡,成冰眉毛一挑:「你每天早上都這麼磨蹭?」
寧謐的夜,四處都靜悄悄的,她聽到林南生長長地舒了口氣:「你不知道,你早上突然跟我說,你要跟他回去,我嚇得呀……還以為你們事情到了不辦不行的地步呢。」
林南生轉過臉來,若有所思:「那你的意思……」
「可不是,」季慎言抬首正色道,「你在一天之內讓我從天堂跌到地獄,還不准我過過嘴癮啊?」
「但是,」他沉吟良久,「你既然這樣選擇,我捨不得讓你失望。」
「我在車上。」
「我家又不是沒地方住,他家離這兒可遠了,地鐵都要倒幾趟,然後再坐車,至少倒騰兩三個小時!」
席思永面色平靜,並無任何言語,成冰忽覺像是被當頭淋了一盆冷水——原來預備的許多考慮現在全派不上用場,她原以為他至少要追問緣由,現在看來不過是她剃頭擔子一頭熱。如果對席思永來說,她回K市不過是一件錦上添花的事情,那她還能指望他做出什麼努力呢?
成冰失笑出聲:「媽媽現在不是封建社會!」
「媽媽我是認真的,我希望你接受他。」
「吃飯的時候少說話,」林南生笑道,「誰家養過你這種不害臊的女兒!」
雖然趙旭一再挽留,席思永仍覺得不好意思再在趙家叨擾,於是搬到時經緯那裡去。時經緯工作時間極不穩定,住處活似旅店,倒不介意席思永去打地鋪,然而找工作的過程遠比席思永原來想的艱難——其實席思永本科時底子打得好,又拿過不少設計類獎項,找份工作當是不難。只是他人生地不熟,又錯過每年兩次最佳的招聘時機,很多公司都已招滿了人,偶爾有要人的地方,開口就要三年五年的工作經驗。
以前趙旭和他閑侃,說生在這個城市,落戶之難甚於拿美國綠卡,在郊區貸款買套房都能稱為是一樣宏偉的夢想。
「成冰你告訴我你到底在想什麼?」
季慎言臉上變幻莫測,眸中情緒難辨,良久才道:「成冰你考慮清楚了?」
成冰汗顏于母親驚人的想象力,連忙向母親保證,雖然現在社會風氣開放,但她在這方面還是比較慎重的,再者——她至少還有安全常識嘛。林南生這才放下心來,又叮囑她好好處理簽好的三方協議,盡量不要和公司起什麼齟齬。
「不是。」
「打電話催催。」
「不是,小事我媽說了算,大事我爸說了算。比如打伊拉克、反恐怖襲擊、剷除基地分子這都屬於大事,其他都是小事。」
「那都是在學校!」
「太後有空回來咱們再去西門吃燒烤啊!」
成冰汗顏道:「這幾天報告跟趕場似的,我早就窮了。」
兩人就著之前席思永買給成冰車上吃的乾糧飲料對付了晚飯,然後席思永又給家裡掛了個電話,說有點急事去上海一趟。席父席母並沒有追問緣由,由此也可看出平日里席思永做事向來是讓父母放心的。
成冰拗著不吭聲,席思永無奈又問:「你到底又考慮什麼了?」
「這話是你說的,你可別後悔!」席思永撂下狠話,伸手便攔了輛的士下來衝進去。成冰氣得手腳直抖,對著沒入滾滾車流的綠色的士怒吼道:「後悔我就跟你姓!」
到底有多遙遠,誰又記得呢?
You and I just have a dream
「咬得重一點,你就記得深一點。」
「我怎麼知道你會發彪打人。」成冰嘀咕道,原以為席思永素來冷靜,看到她和趙旭這樣表演一番——真也好,假也好,足以讓他借坡下驢。憑席思永驕傲的個性,又怎麼會去找趙旭刨根究底?
席思永拍額嘆道:「這個理由不過分,我的意思是,難道你以前就準備不照顧你媽媽?你媽媽在上海有傭人照顧,我們可以假期過來看她,她也可以平時過去看我們——」他說著氣急敗壞起來,「在交通如此發達的今天,這怎麼突然就成了我們不能在一起的理由了?」
席思永笑笑,似乎還蠻開心的樣子,成冰意識到自己的哭相,趕緊抹抹臉。席思永在她身邊的台階上坐下來,摟著她的肩往懷裡摁,無奈道:「我錯了還不成嘛?」
長久的沉默,讓她只想躲起來痛哭一場。
「要過嘴癮找人打官司去呀,聽說你最近挺能耐的嘛。」
席思永回過頭來看到成冰還站在門邊,冷冷道:「你還有什麼事?」
席思永沉默了幾分鐘,她卻覺得這幾分鐘猶如幾年那樣難熬——甚至於可說是一種甜蜜的煎熬,她擔心席思永的態度,擔心席思永父母的態度,擔心兩個人的前途,擔心他冷卻下來會後悔……然而一想到向來古井無瀾的席思永,那僅有的激|情燃燒是為她,那片刻的情感代替理智是為她,絲絲甘醇便從心底里化開來,甜到五臟六腑里去。
席思永正色道:「要見丈母娘,我能不打醒十二分精神嘛!」
成冰哭笑不得:「什麼亂七八糟的!」
那個小師妹一臉憧憬:「太后您是傳奇人物啊,過了這村沒那店,就趁著最後一回趕熱鬧去送你了。」
口上是這麼說,他卻分明察覺成冰也鬆了口氣,於是他自己也鬆了口氣,儘管呼出這口氣時還有些悵然。
可是成冰一點也體會不到這種壓力,單純地以為母親也會喜歡她喜歡的一切。她做別的事是頂精明的,唯獨看不清自己的母親,也許不是看不清,而是愛得太深。
翌日並沒有接到太順利的消息,席思永一提出留在上海的事就被父親臭罵了一頓。趙旭暗地裡笑她:「早沒看出來,思永竟然收服在你手裡!」她於是也有那麼些沾沾自喜,趁著席思永四處打電話的空檔問他:「席思永你是不是挺喜歡我的?」
成冰正含著一塊清蒸鱸魚,抬首瞥見母親微悵的臉,忽生出些內疚來,舌尖上鮮滑的魚片也嘗不出味道來。再往席思永那邊一瞟,正觸到他若有所思的目光,連忙又埋下頭來扒飯:「媽,我會經常回來看你的。」
成冰差點脫口而出,問「那彭秋莎是怎麼回事」,話到舌尖生生地壓下來,問出口那就是自己先敗了,可她又不敢確定,席思永今天這等行徑,算是他折戟沉沙么?
是什麼時候,無法再繼續自欺欺人下去?
「那你媽也不能因為這個打死一船人啊?」
接到通知后第一個電話打給成冰,兩人喜孜孜地去渝信吃川菜,席思永本就嗜辣,本幫菜都甜膩兮兮的,他忍了幾個月不敢大手大腳花錢,現在終於放寬心境,胡吃海喝一回。
晚上成冰買了電影票,有遠東第一影院之稱的大光明,情侶座。好萊塢大片的震撼音效全變成情侶呢喃的背景音——小時候他不明白情侶座為什麼位置差價格高還有那麼多人搶著買,現在他才明白情侶座的好處。墨暗的空間里,他們都以不可遏止的熱情摸索著對方的唇齒髮端,成冰不知犯了什麼魔,常趁他不備時在他耳後狠狠地噬咬一口。他忍著痛低聲笑罵道:「狂犬病在你體內潛伏了多少年,我以前怎麼沒發現?」
成冰抿著嘴笑,心裡頭別提有多美,一路上嘴巴也甜,林南生直搖頭嘆氣:「果然養女兒是賠本的,我這輩子也沒聽你說過這麼多好話!」
你要相信,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那麼一個罩門,你和我,無一得脫。
席思永臉色本就猶豫,聽他這樣一說,更是半天沒言語,時經緯又問:「真的假的?」
成冰無奈嘆道:「季慎言,什麼時候了,還開這種玩笑。」
「剛陪楊媽擇完菜。」
成冰訕訕道:「媽——我原來也沒想到他會跳上火車啊hetubook.com•com,我們老早就知道以後不在一起工作,怎麼會亂來啊!」
席思永一點也不擔心,眼下最大的問題已經解決,好像剎那間撥開雲霧見天日般的感覺,連軋馬路都覺得格外美妙——同樣的路段,前兩天走的時候,不知道有多頹喪。成冰問他接下來如何打算,席思永想想道:「先回家負荊請罪,指不定要跪搓衣板,回來……在公司附近租個房,上班……你要不要搬出來和我一起?」
「騙人,說正經的。」
席思永低著頭,雙手交疊著不說話,成冰便惱了:「席思永你適可而止啊,我都認錯了你還想怎麼樣?這事又不是我一個人的錯!」
是那個夕陽的湖畔,微漾的波光映出她少女的倒影,讓他悵然若失的時候?是他隱沒在台下,靜靜地聽她唱《隨風而逝》的時候?是那個醉酒的冬夜,他忘記今夕何夕,拉她踏上去往未知旅途的時候?是那個春日的雨夜,他扔下遊戲里一同建基地的謝海峰,在漆黑的街頭苦苦覓尋她蹤跡的時候?還是學校的大禮堂里,她帶著迷醉的笑容,靠在趙旭的肩頭,叫他血氣上涌再也無法自控的時候?
席思永是在列車車廂關上的前一剎那衝上去的,看著成冰目瞪口呆的模樣他就說了一句話:「成冰我一世英名算毀在你手上了!」
「那總不會是特別高興吧?」
「聽說太後有家族企業,以後我要找不到工作,太后您一定要給我留個坑啊?」
可她只是像傻子一樣愣愣地看著席思永,這不是席思永的作風,席思永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
然而席思永是真的走了,成冰蹲下來,坐在花壇的小台階上放聲的哭——我幹嘛不哭呀,我就哭,她恨恨地想,反正是失戀了,我幹嘛還要失得體面理智呀?
然而這甜也掩蓋不了她的患得患失。她以前不是這樣的人,她凡事都喜歡問個分明,就像幼時父親送給她一條項鏈,吊墜總是叮叮作響,她日里夜裡都琢磨著究竟這項鏈墜子為什麼會叮叮地響,終於有一天忍不住拿鐵鎚砸開弔墜,才發現不過是空心的鏈墜里裝著一顆玻璃石子而已。那是父親送給她的第一樣禮物,然而她寧願用毀掉一條項鏈的代價,也要把她心裏藏著的事情弄個清楚明白,否則便寢食難安。
林南生從方才的驚愕中定下神來,神情嚴肅:「冰冰,你知道以前包辦婚姻的時候,為什麼離婚率反而低嗎?因為夫妻雙方都來自共同的階層,即使從來沒有見過面,他們也有幾乎同樣的成長環境,很容易有共同語言、培養感情。不像現在的社會,愛結婚就結婚,」她聲音忽然軟下來,因為觸及到自己的痛處,「媽媽的前車之鑒,不想你重蹈覆轍。」
也許他的對手不是季慎言,而恰恰是成冰那個最精明不過的母親。
明明是他先叫車離開,然而在車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覺得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把他的五臟六腑,拚命地從身體里割裂出來——他彷彿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心從胸腔里剝裂出來,碾碎在燈火璀璨的車陣里。
「席思永哪裡不好嗎?」
他不曉得該怎樣形容自己的心情,其實他自己家裡也算中上——在車上他說能白養個媳婦的話,亦並非虛言。可當他站在成家依山而建的別墅前,看著那古樸雅緻的窗、精雕細琢的檐,有那麼幾秒鐘,心底湧現的是難以言狀的恐懼。
席思永這才聳著肩笑了,笑過後坐在卧鋪車廂臨窗的凳子上凝眉不語,成冰問:「想什麼?」席思永抬起頭來,定定地望著她,半晌才道:「想以後啊。」
不等席思永開口他又說:「我不是說成冰不靠譜,我只恐怕她家那關不好過。」
武俠小說里有個名字,叫「罩門」,在西方人們有另一個詞,叫阿喀琉斯的腳踝,意即人身上最脆弱的環節。
「管得寬!」席思永不耐煩道,「我的事什麼時候要你操心了?」話是這樣說,其實他心裏也全然沒底,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一刻會妒火攻心到無法控制,他一向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在成冰靠上趙旭肩頭的剎那崩塌失陷,那電光石火的瞬間,哪有什麼心思去打算將來?
席思永嗤的一聲笑出來,卻仍透出些自嘲:「我怕沒有你預期的那麼好。」
「那你媽這關肯定不好過,你想好怎麼辦了沒?」
每次看到電腦右下角的日期提示,都好像看到倒計時一般,他們甚至也不再有任何爭執——成冰也說不上來這是為什麼。都說天下沒有不吵架的情侶,他們原來做朋友的時候倒是三天兩頭地吵,為唱槍花還是唱蝎子吵,為布魯斯還是重金屬吵,連出去野炊是多買肉筋還是多買脆骨都能吵,現在卻變得格外和諧,往往是一方才有上火的苗頭,另一方便立刻妥協。
問題很簡單亦很明確,工作落在兩地,便是最大的障礙。若有一方拿在手的工作條件差一些,那就此放棄倒也不可惜,偏偏兩方現在的offer都還不錯:席思永的工作勝在穩定和長期發展前景,成冰又遲早是要接手南生電子。現在這樣的環境,便是誰家裡在鄉下有兩間鋪面,也輕易不捨得放棄,更何況兩家在各自的城市,都可算人面寬廣,誰也不能那麼輕鬆的放下。
「我頂多腦袋進水一分鐘,不會腦袋進水一個月。」
趙旭這才稍有所悟,見成冰正駭然地站在門口,席思永還擰著他的衣領往牆上扔。成冰心有餘悸地挪過來,拉起趙旭小心翼翼地賠禮:「Sorry,是我的錯。我沒想到……」她轉頭瞥過去,席思永一撂胳膊怒道,「老子成全你們!」成冰點頭哈腰地把趙旭推出門去,趙旭一邊退一邊還朝席思永揚了兩腳:「老子回來收拾你,我跟你說過什麼你丫也不記得了是不是……」
一場風雨又變作彩虹,回時經緯那裡替他煮了碗面,頭碰頭地搶半碗湯喝,末了他又摟著她。她總覺得席思永遲早要把她的骨頭都捏碎——她覺得他在害怕些什麼,然而他除了道歉,除了吻她,不肯再多說半個字。她不願再擔驚受怕,掰著他的臉問:「席思永你在怕什麼?」
「為什麼?」
「你幾歲了?」
他當然怕,他也是血肉凡身,也有愛恨嗔痴,他本不願去點破一切讓成冰明白季慎言的不死心,然而心底又真真切切地嫉妒,對,嫉妒。他多想能時光倒流二十年,重新來一次有成冰的過去,然而你天下無敵,也無法扭轉時空。這樣的嫉妒潛藏在心裏,不知已有多久,也許早已生根發芽,抽條開花——原來他還能安慰自己,他沒有成冰的過去,但是他可以把握住有成冰的未來。
席思永望著車水馬龍的長街直嘆氣,不知怎地想起以前看過的武俠小說——武俠小說里有個專有名詞叫「罩門」,在西方神話里有另一個詞也是同樣的意思,叫「阿喀琉斯的腳踝」。
席思永摸摸下巴,又朝她勾勾手指頭:「我媽老家那邊吧,比如我姨媽帶著姨夫回去啊,夫妻都不住在一塊兒的。」
「好!」
然而對現在的她來說,她能靠自己抓住的「難得」的人和事中,最不能放棄的無疑是席思永。
……
時經緯點點頭:「做實業的這一塊呢,大部分都比較低調,活躍點的也是在他們自己的圈子裡。我雖然接觸的不多,不過成冰的媽媽很有些名氣,八面玲瓏、人面也廣。沒有她南生電子肯定不會有今天的規模。你覺得外灘鐵娘子會放自己的獨生女兒,跟你回去就找個小白領的工作,這麼過一輩子?她遲早還得回來吧,你家在那邊也算有頭有臉的,你到時候再入贅?」
真回到家又有些躊躇,她便和林南生說:「媽,這裏離上班的地方太遠了。」
「一年多了。」
她忽地伸出手去握住他,下定決心這輩子怎麼著也要賭上一回,不為別的什麼,單為席思永最後關頭跳上車來給她的這個答案,她也要賭上一回。她不知道席思永的這股熱乎勁能持續多久,然而她清楚明白迄今他尚不曾為別人花過這樣的心思,發過這樣的神經,他既能如此,她為什麼不能放手一搏呢?
交情好的朋友們當然替他們操心將來的事,然而看當事人都若無其事了,也就不好再去替人操這份閑心。
「讓你孩子他媽知道了還不掐死我。」
席思永便不再說什麼,攬過她肩頭,握著她的手使勁捏了捏,其實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勸慰她——倒是車裡的人,不斷地叫道:
「這種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只有你這種小肚雞腸的人記得清楚!」
「公交還是打的,還有多久?你快點兒,等著你開席呢。」
席思永湊上前道:「那可不得在未來岳母面前好好表現表現?」
仰起頭來星空仍是這樣的璀璨,街燈和天幕上的星星一樣交替閃爍,遠遠的路上,車燈鋪成長長的燈幕——可誰又知道,某個坐在車裡的人,是哭還是笑?人總是貪心的,原來她覺得只要他有那麼一丁點兒愛她,她也會像以前那些飛蛾撲火的女孩一樣,追著他去天涯海角。然而等他表露出這麼一點意思,她又希望他在乎她多一些,多一些,再多一些——年輕的時候,衡量愛的方式往往就是犧牲,誰肯多犧牲一點,誰就愛得多一點。
「工作定在哪裡?」
「不知道我二十七歲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
他們十指相扣沿著花壇走,海邊城市的風總是帶著黏黏的濕氣,粘在身上甚是難受,然而他們竟一點也不覺得難捱——或許在戀人們的心裏,情人身上的味道,永遠是世間獨一無二的。
任曉點點頭,然後一個傳一個,眾人都自覺地退下來,黎銳這才上前跟席思永道:「你幫成冰把東西送上去吧,我們先出去了,剛剛不是定了地方腐敗嘛,我們先去川味香,你等會兒過來和我們會合。」
「那也是在一起啊。」
席思永面色未變,只試探問:「你是說成冰的媽媽?」
成冰鬆開他脖頸坐下來,放映廳里震撼的音效滾滾而來,席思永卻只覺得一切靜得可怕。成冰默然不語,他的世界里便是寂然無聲的一片,許久后才聽成冰低聲說:「思永,我想……我不能跟你回K市了。」
黎銳一邊燙著羔羊肉,一邊歪過頭朝成冰耳語:「上回就看出你們有點苗頭了。」成冰詫道:「那你還提著腦袋跟潘儀保證?」黎銳斜睨一眼嘆道:「我以為你們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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