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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勝念白道：「我聽說汪廠公原是大藤峽之亂時入宮的，想來他必定會說廣西土話，正好我也會唱支廣西小曲，可拿來試他一試。」

覃吉只覺得脊背都竄過一抹冷意，萬歲爺大多時候都是稱呼他為「伴伴」的，這時卻罕見的叫了他全名，可見萬歲爺有多憤怒。

等到正月十五，乾清宮前早就安設好了鰲山燈, 好大一座燈, 足足有乾清宮屋檐那麼高, 自下往上用蒼翠松柏層層堆壘, 綠葉構造的燈牆上掛著琳琅滿目的各色彩燈，其上還有八仙與佛祖等神佛的塑像，氣勢恢宏, 縱使是白日所見，張羡齡也為這鰲山燈所吸引住。

周太皇太後輩分最高，又是在她宮裡，自然坐主席。朱祐樘坐在左側首席，右側首席乃是王太后，接著才是張羡齡。

他大搖大擺走上台，步伐怪模怪樣的，手裡還握著一執板，還沒開口說話，已經逗得不少老娘娘嘴角上揚。

為了給周太皇太后解悶，清寧宮殿前的月台上搭了一個戲台，此時殿門齊開，燈火輝煌，坐在殿內正好可以瞧見戲台。

傳奇么？張羡齡聽著這名字有些陌生，似乎是比崑曲更古老的曲藝，便決心好好看一看，不忙著吃點心。

這幾句話似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在乾清宮獃獃坐了許久，一動不動。

幸好，他如今還有一個家。

阿丑插科打諢，吟唱台詞：「論傳奇，樂人易，動人難。知音君子，這般另作眼兒看。」和*圖*書

樂聲響起，一個中年內侍踏著鼓點走上戲台，正是鐘鼓司僉書阿丑。

聽到這裏，張羡齡側過頭去看朱祐樘。他原來的表情是很柔和的，這一下卻是面無表情。

他略微洗漱一番，快步回到了坤寧宮。

寢殿中再沒了半點光亮，張羡齡合上眼，打算睡去，忽然聽見枕邊人的說話聲，如慕如訴。

覃吉將自己私下所探明的疑點一一說出來，又道：「臣亦聽說，宮外有一人，名李福，也四處嚷嚷說他是皇親。」

聽說這樣的鰲山燈除了乾清宮廣場的這一座外，宮門前也會有一兩座, 以供百姓賞玩。

「覃吉，你有什麼話要向朕說。」

明晃晃的日光照在大襖上，竟然有些熱，張羡齡便沒穿披風, 只是外罩了一件雪青色比甲, 已然是作春裝打扮。

「我娘也許姓紀，也許姓李。」

燈燭全熄，張羡齡卻留下了幾盞小橘燈，小橘燈里的蠟燭很短，過一會兒，就自然而然熄滅了。

不多時，阿丑來了，他並不是獨自一人進殿的，身旁還跟著覃吉。

弘治二年的春節, 倒是個暖春。

鞭炮是從大年二十九就開始放了，每隔一個時辰, 必定噼里啪啦放一串。萬歲爺走到哪一宮，後頭也是滿殿紅色鞭炮紙。

張羡齡在心裏嘆息了一聲，為了合群，還是擠出一個笑，與一眾老娘娘們一起喝彩。

江南百姓聽說汪直來了，立刻將自己的冤屈寫成頌詞，哭著喊著要汪直替他們伸冤。假汪直做戲做全套，竟然也裝模作樣的為百姓審案。

這一齣戲，是司和-圖-書禮監授意阿丑演得。

阿丑斜眼問旁邊的小內侍：「今日敷演誰家故事？那本傳奇？」

小內侍應聲道：「真假廠公記。」

朱祐樘深深吸了一口氣，將笑笑擁入懷中，像溺水的人在浩浩蕩蕩的江河裡，抓住了唯一一根浮木。

朱祐樘坐在圈椅上，一雙手緊緊握住扶手處的龍首，指節微微有些發白。他看一看阿丑，又掃一眼覃吉，心裏已然有數。

戲台上接著演。

張羡齡笑容漸漸消散，認真看起劇來，察覺到深意之後再聽這一出傳奇，她忽然發現其中處處有暗示。等演到盧勝試探假汪直這一場戲時，暗示更加濃厚了。

一旁的王太后見張羡齡頻頻盯著戲台，便笑道：「今夜應該有內侍阿丑演的傳奇，他演戲一向好玩的。」

把橘子瓤掏空，其中放上一小節白燭，點燃，就多了一點熹微的光。她做到第五盞小橘燈時，朱祐樘終於回來了。

至正月十五，張羡齡與朱祐樘往清寧宮去，給周太皇太後行禮。

朱祐樘坐定，臉綳得緊緊的，吩咐道：「傳阿丑過來。」

方才那一出傳奇，他原來還不覺得有什麼，戲往後頭唱，眾人笑聲越發響亮，他心底的憤怒也如同夜空中的圓月一般，越爬越高。

「孝穆皇后姓紀。」朱祐樘冷冷道。

朱祐樘回眸，瞧見笑笑站在月光里，佔盡月色皎潔。

小內侍愁眉苦臉：「就白這一點比得上。」

「好好的一個人，來世間走了一遭，生了個孩子。她的孩子還是九五之尊，一國之君，卻這孩子竟然連她姓甚名誰，家住何處，有何親人，m.hetubook.com.com一概不知。這世間怎麼會有這樣荒唐的事？」

曲終人散，張羡齡與朱祐樘並肩走出清寧宮。

眾人入席，互道了祝福，便添酒開宴。

月光透過綺戶，在冷清清的金磚上投下影子，白晃晃的一片，乾清宮內外，沒有半點聲響，極為安靜。

笑笑忽然喊了他一聲。

他的聲音極其富有穿透力，把樂聲都壓了下去，每一個字張羡齡都聽得清清楚楚。

雖是夜裡，但滿宮的燈火照亮了半個紫禁城，格外熱鬧。聖駕抵達乾清宮，一陣陣鞭炮聲又急促的響起來，飄散著淡淡的硝煙味。

假汪直一路南行，走到福州，三司官亦戰戰兢兢地恭迎，好酒好菜相陪。可吃飽喝足，假汪直竟然向他們索賄，這一下子可漏了馬腳。在酒席旁作陪的福州鎮守太監盧勝怎麼想怎麼不對，汪直不收賄賂這事，天下皆知，怎麼這個汪直還獅子大開口要銀錢了。

朱祐樘點了點頭，拂袖轉身。

坤寧宮裡，張羡齡一邊做小橘燈，一邊等朱祐樘回家。

朱祐樘如夢初醒，看了一眼天色，的確很晚了，他原打算在乾清宮歇息，可轉念一想，笑笑還在坤寧宮等他。

有一個人物叫楊福，聽一位見過汪廠公的好友講，他的眉眼竟然和汪直有些相似。那楊福聽說之後，不知哪來的雄心豹子膽，竟然弄了一套蟒袍，私刻了一塊牙牌，將烏紗帽戴上，搖擺作勢，竟然自稱為汪直，四處騙吃騙吃。

喜慶是喜慶, 吵也是真吵，張羡齡索性將冬日戴的暖耳翻出來，當作耳罩戴在頭上, 以減輕些煩人的鞭炮聲。但暖耳戴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耳朵上，捂著又熱，幸虧梅香和秋菊連夜趕製出了一對耳塞，張羡齡方才清凈了些。

殿中侍奉的李廣膽戰心驚，大氣不敢出，一直快到宮門落鑰時分，才上前小心翼翼的問：「萬歲爺今日可是歇在乾清宮？」

「我等你回來才睡。」

張羡齡倒很有些好奇，今夜會唱什麼戲呢？這個時候，京劇都沒出現了，也許會唱崑曲？可赫赫有名的戲曲家湯顯祖這時候似乎還沒出生，想來像《牡丹亭》、《南柯記》等經典曲目也未問世。

她裝作無事的笑一笑，問：「回去嗎？」

又是長久的沉默，終於，朱祐樘開口說話了，聲音平平靜靜：「今日是元夕，好好睡一晚，明日一早，傳蔡用、紀旺、紀貴和那什麼李福到乾清宮來。下去歇著罷。」

他當即俯首，跪在地上道：「臣斗膽，聽說紀旺與紀貴原來姓李，進京之前，內侍蔡用給他們改的姓氏。」

張羡齡想起萬娘娘出殯那日，靈前那一個丰神俊朗的青年，再看看一臉厚粉的阿丑，不由得也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朱祐樘握了握她的手：「你先回坤寧宮休息，我還有些事，要去乾清宮處理下。」

覃吉硬著頭皮道：「據說，在廣西土話里，紀、李同音。」

今夜是家宴，清寧宮前殿擺了好幾桌酒席，地上鋪著大紅百花圖氈毯，依次列著各色食案，也有紫檀雕花的，也有剔紅刻福字的，看著就是新春富貴。

假汪直自蕪湖縣搭乘驛傳往南行，無論是蘇州府的縣官，還是杭州府的官吏，竟然全部信以為真，爭相奉承。見假汪直只帶了一個校尉先導，連忙m.ｈｅｔｕｂｏｏk.ｃｏm•cｏｍ送車馬、送奴僕家人，在官吏們的不懈努力下，假汪直還真真湊出了個西廠提督太監的行頭，越發像真的了。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終落在覃吉身上。覃吉有所察覺，抬眼看向她，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

話音才落，周太皇太后徑直笑出了聲，在座的老娘娘也都笑起來。

盧勝長了個心眼，把假汪直與校尉先導全都灌醉，去翻他倆的行囊，翻來翻去，沒找到符驗。

他放開她的手，轉身往乾清宮的方向去。

考慮到年幼的親王與公主也許會被鞭炮聲驚著, 張羡齡又命小宮女做了十來副耳塞，送到撫養親王與公主的老娘娘宮中。

張羡齡原本聽著極為開心，可聽著聽著，察覺出不對了。這個時候唱一出真假汪直的傳奇，當真不是意有所指么？

傳奇講的正是汪直的故事。那時他大約十四五歲，為西廠提督太監，常常到宮外辦差，很是威風。

半晌，朱祐樘短促的笑了一聲，笑聲帶著點凄然的意味。

因時間實在是太晚了，兩人梳洗了一下，便就寢了。

「也就是說——花了這麼長時間，費了這麼多功夫，你們連孝穆皇后是姓紀還是姓李都沒查清楚？」

張羡齡一頭霧水，王太后悄悄同她說：「看來這出傳奇唱的是汪直，從前憲廟老爺在時，阿丑就編過汪直的戲。」

「哎呀呀，原來是唱汪太監，待我裝扮裝扮。」阿丑掏出一盒粉，往臉上刷了厚厚一層，眨巴眨巴眼：「現在可像汪太監了？」

這麼一來，假汪直的身份便被揪出來了，朝野震驚，便是真假汪直一案。

「紀旺和紀貴也許是假的。」

「微臣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