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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蕊重芳

作者:姒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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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好啦好啦!」醫者撇撇嘴,替那嬰兒施針,半晌才喃喃自語,「真是!明明這麼鍾情,卻不知為何走到這番田……」
那日午後,已是春日融融,杜遷立在一棵梨樹下,純白得不沾一絲兒瑕疵的花瓣兒透出屢屢芬芳。前年的這個時候,也是梨花開得很盛,他的徒兒也是這般坐入花轎,出閣。
「是!是!」一群人豁拉一聲跑出去了。
「怎麼樣?」孫永航馬上問。
「航少爺,您不能進去!還是在外面等吧!裏面一有消息就會出來稟報的。」
杜遷極冷淡地瞅著他,忽然有些譏誚地笑了笑,「起來吧!孫侍郎!是綺兒自己不好,誰叫她沒娘家人呢!」落下這話兒,他便與醫者回身便走,根本瞧都不瞧孫永航一眼。
「怎麼樣?」
杜遷與孫永航同時發問,醫者看也不看兩人一眼,徑直吩咐丫鬟,「快打熱水來將此處清理乾淨,產婦體弱,易得病。」接著又轉過身看向一旁的產婆,「把孩子抱過來!」
「垂綺!垂綺!」孫永航被幾個丫鬟小廝攔在屋外,幾番想闖進來,都被阻住,心中焦急得驚怕起來,不禁高聲大喚。
「小姐!」
「對了!對了!就這樣使力!再使力!」
「哎喲!大少爺!您怎麼闖進來啦?快出去快出去!」產婆連忙要把他給推出去。
產婆見他兩眼發赤,心中害怕,只得勉力上前,眼看著駱垂綺要昏過去了,她連忙塞了幾片參片入她的口,往她人中上一掐。
駱垂綺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神志有些清明,感覺小腹處似是有什麼正在泄去,一寸一寸地,將她的氣力抽去,但感覺卻很舒適,有種終於獲釋的輕鬆。恍惚間,她看到了自己的丈夫,孫永航淚流滿面的臉……這個負心狠情的人……為什麼明明恨他恨得發狂,卻又見不得他這副樣子呢?為什麼明明說著要恨他到死,心裡頭卻如此痛呢?
朝雪那相妒,陰風已屢吹。
產婆嚇著了,只得抱著孩子一步步往後退,兩腿直打著顫兒。
孫永航慘淡地掃了眼閉目無聲的嬰兒,「孩子以後還可再有,真若不能,大不了我孫永航無後,這都無妨!」
「是啊,你爹今日喜慶,快快,坐下坐下!」于寫意笑著打圓場。
孫永航鐵青了一張臉,渾身都繃著,細看之下,那握著酒盞的手還在微微發顫。驀地,他猛然站了起來,正欲離開,卻被其父厲聲喝住,「永航!哪裡去!」
「…………」駱垂綺竭力想睜開眼睛,但最先佔據她意識的卻只有漫無邊際的痛,人像要被撕成兩半似的,很疼很疼。
hetubook.com•com「怎麼樣?」
馨香雖尚爾,飄蕩復誰知。
孫永航側身揖了揖,正好避開于寫意的一扯,「岳父大人,爹,娘,各位叔伯,晚輩今兒多喝了些酒,有些不勝酒力,還望各位見諒見諒。」
產婆這時才稍微回過身來,瞧見這副樣子,便上前輕勸了勸,「大少爺,老身做產婆也做了幾十年了,手上經手的產婦無數,像少夫人這樣……唉!您就節哀吧!先看看孩子!這孩子在娘胎里憋得久了,先救孩子才是要緊!」
當杜遷拖著一名背著醫箱似是名醫者的男子趕到時,就瞧見孫永航似是傻了一般牢牢抱著駱垂綺,眼神直直的,忽然一個激伶,他自言自語似地道:「不會生死隔的,你到哪裡,我就追到哪裡。你說你恨我,永不原諒我!沒關係!你只要讓我跟著……上天入地都跟著你!」
產婆也苦著個臉,扶著駱垂綺雙腿的手也不自禁地抖起來。接生了十多年,這樣的事遇上過,多半是沒啥希望活下來了,羊水早破了,孩子卻只出來個手。不得以,她只得把孩子復又推進去,再讓產婦使力,讓孩子的身子順過來。可是,可……
柔姬淡淡垂下眼,素手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輕輕蓋住,嘴角有一絲倏忽即逝的冷笑。她知道,那兒是落影閣的方向。
「孫騏?」端王微哼了聲,放下帘子,管家才吩咐要走,忽然端王又掀起轎簾來,「哎,對了,聽說孫家的長媳也快臨盆了吧?」
「是,是。奴才糊塗!」管家連連認罪,馬上退了下去。
使……使力!使……再使……啊!駱垂綺尖叫了出來,氣息極喘,抓著身前白綾的手青筋一擰。
「什麼!」溶月差點癱在地上,只是不敢置信地盯著產婆,產婆被她盯不過,便是在早春的寒氣里,也出了一身的汗。「不行!一定要救她!小姐不能有事的!不能……你一定要救活她!一定要!」她瞅著產婆不動,不禁大喝一聲,「你倒是救呀!她現在還有口氣,你難道不救!你救呀!救呀!救……」她拽著產婆的人猛搖。
「垂綺!垂……你不能有事的!你不能!你說過的,願妾久芳華,隨侍君畔永朝夕!你怎麼可以食言!怎麼可以!還有,還有咱們的孩子!孩子!咱們的孩子!垂綺!」
孫永航回過身,怨悒的眼神埋得極深,只是輕輕掃過一眼其父,神色已平靜下來,「父親,兒子酒喝得有些憋氣,想去庭院里透透風。」
醫者翻了翻駱垂綺眼皮,又垂手去切她的脈,只見腕上一圈青黑的於和圖書痕,不由回頭朝孫永航望了眼。
孫永航看著她緊閉眼咬著唇地使力,心中有無限柔情,他拉過她的纖纖素手,執在胸前,握緊。另一隻手便扣向她的唇際,指節輕輕掰開她的嘴,讓她咬著自己的手指,讓她將那份痛也傳遞給自己,讓他分擔她的痛。
產婆被他那樣給嚇傻了,只是獃獃地道:「是,是,……血崩……」
驀地,身後傳來駱垂綺一聲呻|吟,孫永航立時回過頭去。「垂綺!垂綺!我是永航,你看看我!看看我!」
孫永航猛地回過頭來朝產婆一瞧,陰厲的眼神似是一頭凶獸,不余半點理智,「你敢說垂綺沒救?!你敢說她沒救!」
孫永航聽在耳里,只是苦澀,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小姐!小姐!你可撐著啊!撐著啊!」溶月牢牢地抓著駱垂綺纖白的手,目光不離那張蒼白汗濕的嬌顏。小……這可怎麼好!都已經兩天了!怎麼會這樣!溶月又急又怒,一雙眼早哭得紅腫酸澀。猛地朝身邊的產婆罵道:「小姐到底怎麼樣了!你倒是給落個話呀!」
產婆脹著臉看了許久,才斷斷續續地道:「只,只……姑娘早,早,早做准準備……」
醫者頗有些不耐煩,一把收起檢查嬰兒的手,狠狠朝他瞪了眼,「你孩子快死了!你看也不看一眼?」
「垂綺!」孫永航一見著臉色蒼白的駱垂綺那樣氣息垂微地躺在床上,心一下就冰起來,幾步衝到榻前,跌撞在床頭,「垂……垂綺?」駱垂綺滿額都是汗,唇際沾著已成暗黑色的血塊,孫永航只覺自己的心都絞在一起了,伸出的手想替妻子擦把汗,但手卻一直抖著,劇烈地抖著,抖得心神俱散。
管家一愣,想了想才小心著回道:「回王爺,奴才不知。」
「嗯,知道了。」端王拿起侍女送上的茶盞,輕呷了口,除了眼色兒深些,倒也別無異樣。
風過,梨花落了孫永航滿身,他輕輕拈起一片花瓣,怔怔地看著。
醫者顯然也有些受不住這般的話,朝杜遷掃了眼,卻見他仍是深沉著臉色,不語,當下只好將他扶起,「你放心吧!你妻子只需好好將養,其餘的不必擔心。就是這孩子,也會健健壯壯地長大的!」
端王看著他退出去,才重重嘆了聲,喃喃自語道:「駱垂綺啊駱垂綺,本是個女巾幗,只可惜……」
柔姬笑得春花燦爛,略帶些蒼白的臉頰上漾過兩朵紅雲,倍顯嬌媚。她倚入于婆婆懷中,嗔著撒嬌,「娘!盡取笑柔姬!」
乾定四年,四邊戰事初定,民豐物阜,過了二月二龍抬頭,街上的熱鬧才散去,但蒼屏街上卻還是絲竹相聞。這不,一陣陣伶歌絲絲裊裊地傳出和_圖_書,正逢著端王爺的軟轎行過,端王掀了下轎側的窗帘子,「是哪家唱得曲?這調兒雖凄婉些,倒頗能入耳。」
「呵呵呵!」這一撒嬌更是把婦人哄得樂開了懷,眼神掃向一旁的丈夫,見孫騏也擎著酒杯與親家公兵部尚書相淵笑著往這邊看過來。
「你們讓……」孫永航濃眉深鎖,只是往前沖。
「對!對!就這樣!頭已經出來了!再加把勁!」
…………看著自己這樣,你們是不是也在替綺兒不值呢?
醫者並不待見,依舊冷言,「無後?你那側夫人不是已有身孕了么?」
孫永航送著醫者出來,已完全冷靜下來的他在面對駱垂綺身邊的人時有一抹很深沉的悵痛,眼神始終悒悒的,但守得很隱約。他朝杜遷拜了下去,攔也攔不住地磕了三個頭才起來,「師傅,我沒有照看好垂綺,讓您操心了。」
戲台上的戲仍是一出接著一出,正演著《趙氏孤兒》,把西皮慢板敲得介響,飾庄姬的旦角仰首明月下,咿咿呀呀地唱著,「……宮庭靜寂影孤單,不堪回首話當年。為報冤讎熬歲月,要學松柏耐冬……」
孫永航猛地一回頭,朝產婆狠狠地瞪著,「你怎麼不救她?你怎麼不救她!你說!你怎麼不救她!」他一把鉗住產婆的雙臂,狂亂地吼著。
于寫意拍拍兒媳的手,孫騏也朝相淵瞅了眼,見親家公也沒說什麼,也就點頭允了,「既然柔姬那麼說,你且去吧。」
「呃,好像孫侍郎的側夫人相氏也有孕……」管家偷覷著主子的臉色,話說得小心又小心。
相柔姬正了正身子,明眸輕輕一轉,便笑著開口,「爹爹,娘,永航也的確多喝了些,就讓他去吧!再說姐姐臨盆,雖說這兒正擺著戲台,但大家都掛著心,柔姬也恨不得飛過去瞧瞧呢。那地方雖說男人去不得,但永航重情重義,自然也坐不住,娘,您就讓他去吧!」說罷還扯了扯于寫意的胳膊。
柔姬陪在於寫意身側,款款笑著,于夫人笑意融融地望著才嫁入不久已叫大夫診出懷上身孕的兒媳,臉上幾乎要開出花兒來,「柔姬啊,多吃點!正懷著身子呢!可要養好嘍!給永航養個大胖兒子!我也好抱抱孫子!」
孫永航臉狠狠地一白,神色忽然間凄愴起來,「是……我沒資格說這樣的……但是,」他朝醫者猛地一跪,「我孫永航可以天地不容,只求能救活垂綺,只求這一條!」說著便「嘭嘭」地磕起頭來。
「請先一邊坐會兒,我施幾針看看。」醫者一點也不客氣地將人推開,吩咐著身邊的丫鬟,「去熬碗人蔘湯來!要快!」他隨手取出醫箱底部放著的艾草,湊著火燭點著了,m.hetubook.com.com便斂高其袖子,炆在一處穴上。直到參湯來了,才拿下。他連忙扶著駱垂綺的頭,將葯碗湊近灌著,見她還能喝,心頭稍稍一松。忙又取針在其頭部幾處穴位施了幾針,又在兩手處又施幾針。半晌,收針。
「孫少爺請先讓一讓。」醫者道了句,卻見他恍然未聞,只得大聲在其耳邊道:「孫永航!你妻子還有得救!先讓開讓我瞧瞧!」

孫永航一驚,立時撩起被子瞧了瞧,那裡正緩緩積起一灘血,紅紅的,觸目驚心地撞入他眼裡,他回頭一把捉住駱垂綺,「垂綺!垂綺!你不要嚇我!你不要嚇我!你撐著!撐著!」他似是急得發瘋了,一把扯過產婆,「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
然後孫永航似是根本無所聽聞,只是瞅著精神有些渙散的駱垂綺,一手原本讓她咬在嘴裏的手上沾著血絲改握住了她的手,而另一手正輕輕拂拭著駱垂綺額上的汗。他撫著她的眉角,撫著她的臉頰,撫著她耳邊的鬢髮,眼中滿溢的是失而復得似的欣慰與深沉的愛戀,很濃,也很重。
「是。」孫永航朝四圍的人都揖了揖,立刻飛也似地去了,在相柔姬的眼裡只留下一個極為匆促的淡紫袍影,往擷芳園西角一拐,便不見了。
血崩!孫永航只覺渾身的血也在這時被一下抽盡了,手中只知道緊緊地抓著妻子的手,「怎麼辦……快!快去叫大夫!把全天都所有的名醫都給請來!快去!」
「小姐!小姐!你要撐著!」
驀地,孫永航只覺手上狠狠一痛,接著便是產婆終於嘆了口氣的呼聲,「總算出來了!總算出來了!老天菩薩保佑啊!」外頭的丫鬟立時捧上熱水,將孩子洗凈,包好。
「多謝大夫!多謝大夫!」
「有救?」孫永航驚喜地緩過神來,愣愣地連忙讓出身子,湊在一旁看著,連身邊杜遷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先去一邊坐著都恍然未聞。
「不!不是的!不會的!不會的!」孫永航泣不成聲地一把抱緊她,緊緊地抱著,怎麼也不肯鬆開,「你不會死的!不會死的……」
產婆見他不到半個時辰便止了血,知道他醫術甚神,馬上將孩子送上。杜遷見狀只退於一邊,但孫永航卻不肯,硬要問個清清楚楚,「大夫,……」
「你不知道?!」端王顯然一怔,眼神有些古怪地朝他看了眼,遂放下轎簾,不再說什麼。
一旁早有丫鬟捂著嘴哭得淚人似的,杜遷見此也只能長長一嘆,朝一旁同道來的醫者瞅了眼,快步上前。
產婆抱過孩子,驗了驗,是個男孩兒!但面色有些紫脹,整張臉都皺在一處,也不哭不鬧,心頭不禁擔心起來,一把倒和*圖*書拎著在嬰兒屁股上拍了幾下,仍是未見哭聲,心已是一涼,連忙抱到孫永航跟前,「大少爺,是個男孩兒!可……」
端王努著嘴緩緩地點了點頭,示意他再說下去。
孫永航在床榻邊守了整整三日三夜,對外只稱得病,也不去朝會,也不去處理公務,只是守著昏迷的駱垂綺。後來眼看著一點點好起來,他才去朝堂理事,只要一回來便往落影閣里跑。守了月余,杜遷與醫者在確定她們母子並無大礙后,也要起身告辭。
端王驀地朝他盯了眼,復又端著茶盞默了會,「人家的家事,與本王何干?」
更憐花蒂弱,不受歲寒移。
芳意何能早,孤榮亦自危。
「垂綺!我知道你恨我!但我求你別死!你看看我!你看著我!你看著我遭報應好不好!垂綺!」
裡頭忽然傳出溶月一聲哭叫,孫永航只覺肝膽驚裂,面色青灰,只是幾腳踢開小廝便推門而入,眾人見他如凶神惡煞的模樣,心中害怕,不敢阻攔。
管家把手一揚,卻未再跟著轎子,而是扭身轉向孫府近旁的幾條巷子。片刻后,他已返身追上自家主子,回到了端王府。「啟稟王爺,奴才打聽到駱夫人的確快臨盆了,但據說是難產,已經生了兩天了,只……」管家瞧見主子臉色似乎一沉,便住了口。
「不許去!一幫同僚都好好坐在這兒,你去透什麼風!」孫騏怒叱兒子,但言語里總頗有些心虛的意味,連帶地,那勃發的怒意,聽去也有些故意。
管家揣著主子的意思,又問了一句,「王爺,要不要指個女醫官過去瞧瞧?」
溶月看著心酸,心中雖是怨恨著這位姑爺,但此時見他如此,也只得狠狠背過身去,猛哽著聲擦淚。
跟在轎側的管家立時上前答道:「回王爺,是孫府在辦酒哩!應是慶著孫三老爺今日升了工部尚書的喜。」
產婆看到這情景,不由一愣,話在口中訥了半晌,卻又吐不出來。忽然身後一個丫鬟驚叫了一聲,「啊!血!血!少夫人出血了!出血了!」
指節上傳來一陣緊過一陣的疼,孫永航看著她汗流滿面,淚意怎麼也將忍不住地溢出,滴在駱垂綺的手背上,燙燙的一滴、兩滴、三……
似乎是永航遙遠的聲音盪過來,聽不真切,只模糊有幾聲孩子。孩……孩……對!她要生孩……她的孩……孩子!
感覺自己的身子被抱入懷裡了,駱垂綺終於迷濛地看向自己的丈夫,口中翻滾出一句斷斷續續的話,「……丈夫薄……終,……令,令人,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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