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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蕊重芳

作者:姒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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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九十七簽!」青鴛清脆的一聲嚷,像是投入心湖的一顆石子,激起圈圈觳紋,動蕩了整個心。
解:非玄非奧,非淺非深,一個妙道,著意搜尋。
垂綺悚然一驚,幾乎是「噌」地一下就站了起來。
「永航……你!」
一邊的項成剛見她如此,就想上前跟她說明白,正巧杜遷進來,見著他便一手攔住,揮了揮手,示意他先出去。
半個時辰?那還來得及!孫永航不知哪兒生出一股力,竟奮力掙著起了身,也不披件外衫便跌跌撞撞地往外沖。小兵嚇得呆掉了,待想起來來追,卻只遙遙望見孫永航的身影奮力爬上馬背,趴在馬背上直往南邊追去。
垂綺似是這時才回過神來似的,有些恍惚地搖了搖頭,勉強一笑,「沒什麼,不過是……忽然感覺好像有什麼事……」她說不清什麼感覺,就是不舒服,眉深深鎖鎖,恍恍然記起孫永航曾說過的那句話來
正這般想時,垂綺忽然幽幽道了句,「那他現在就是還沒死了?」
垂綺只當是有些累了,過了也就過了,在刻意的忽略下,倒是不曾再犯。
邊上的神醫也插了句嘴,「還有那個難產的小傢伙!怎麼樣?該有七歲大了吧?聰明不?」
她是在等著看他的報應么?他就這麼給她看這個報應?什麼「不管她在哪裡,我始終守在這裏」!她還在這兒,而他呢?他守在哪裡了呢?他到底守了什麼給她!
「好。」
那微現焦灼的眉梢,在一個個相尋相問時輕舒,在一個個尋不到問不知時顰蹙。
「大和尚道理還真多!你既是出家人,哪還管有不有益呢!」
聽她的話說成這般,溶月掩著聲竭力止住哭,亦堅定地回了一句,「好!」她回望這個自小一處長大,又經歷過種種,已然情逾姐妹的小姐,第一次喚了聲,「姐姐,你放心!」
那徐半仙瞅了她幾眼,笑道:「人間多少情痴者,愁風愁雨不愁情。」他隨手將簽文一揚,卻似刻意未待垂綺伸手去接便撤了手,那薄薄一片微紙便散落塵中。
「娘親……」小菁兒哭得淚眼婆娑,只揪了娘親的衣裙怎麼也不放手。
小兵一愕,萬不料她的說話竟是這般,不由有些怒意,「你……」
渾身的熱度使得他未曾全然清醒,只當垂綺又要遠遠離開他,他只能抓住最後的機會。「垂綺,垂綺,你聽我說……垂綺,我過得很苦……我知道你也很苦,為什麼……咳咳,為什麼我們總是那麼苦?垂綺,我自始至終都未嘗想過要犧牲你……我寧可拿著我的命去換你,你要明白我!你應該明白我的……垂綺,那段日子,有段日子,我迷惘過,我對不起你,也無法面對你,更不敢面對你,我甚至自暴自棄過……然而,咳咳咳,我舍不下你,你是我的心呵,我舍不下……即便預料到一切後果,我依然決定這麼走下來了,我想,我想我現在能夠保護你了……可是,為什麼,我們無法回到過去了呢?為什麼我們的心一樣,你卻無法再因為我快樂了呢?」
馬車趕得極快,亦極顛簸,然而路上卻始終是換馬不歇人地趕,饒是如此,也已過去了五天。小兵急得要命,但看著一臉沉肅的駱垂綺,再看看同樣一臉沉肅的歷名,他也不敢說什麼。
那半仙大笑,「不敢當得夫人一聲『先生』!若我沒算錯,當是個鳳胎,上月十一受的孕,於今日剛好一十九天。呵呵呵。」
而荻兒,也終於由秋芙院的冷落殘敗,由親娘的消怠恍惚,由春陽的抑鬱沉悶,由下人的冷待閑話中了解了自己之於府中是怎樣一個存在,即便大娘對他來說依然崇敬,然這崇敬中多了份自鄙;即便哥哥孫菁對他來說依然情誼深厚,然這深厚里多了份愧疚;即便祖父祖母對他來說依然疼愛有嘉,然這疼愛里多了份難以言說的悒鬱。
孫永航!為何他總讓她來不及後悔?來不及後悔嫁他,來不及後悔對他上心……現在,她來不及後悔恨他,來不及後悔,他為何總不給她以時間準備?這個可惡的人!
垂綺笑著摸著他的頭,「傻孩子,娘親怎麼可能不要你呢?」她又望向邊上也跟著抹眼淚,卻不敢出聲的荻兒,也微笑著點了點頭,「好孩子,你過來。」
但凡你杵在那兒,她是會輕展笑顏,還是會愁眉深鎖?是呵,他何嘗帶給她過快樂?
歷名嘆了口氣,心想也不便進去,就朝杜遷與神醫行了一禮,「杜先生,神醫大人。」
溶月卻半點不擔心,「菁兒可聰明著哩!雖說上課打瞌睡,人又貪玩,但那總是孩子天性,先生交待下來的課業,又幾時見他落下過?小姐放心啦!」
青鴛數著日子,「上月十一,啊!少夫人正和航少爺回來呢!」
嵐袖輕輕一笑,「既是兩難,何不就問一問,看看天意?」她瞟了眼香案上的簽桶,待瞧見垂綺也順著望過去,併為之略現迷惘猶豫之色,她已忍不住掩嘴笑了。
同伴瞪他一眼,「人沾了情愛哪有超脫得了的?」說罷便望向那處正躺著昏迷的孫永航的屋子。
成剛將外袍往邊上一拋,抄起案上一杯水喝了,才起身笑道:「呵呵,奪了蒼壁,『天下第一脊』的尚黨又在手,匈奴恁是硬氣不起來了!」
垂綺怔怔地,她本不信這些,但此刻心中卻忐忑,一如紅塵中的所有人,面對著自己的心,患失患得。
她快步搶上前,抖得不能自抑的手緊緊揪住蓋著他的被衾,彷彿只有緊,才能不抖,卻不料愈緊愈是顫抖,抖得淚水也跟著滑下,滾燙滾燙地砸在他蒼白的臉頰上。
「傻孩子!好好照顧他幾日吧,也著實有些兇險。採的是挖肉灌藥,再強健的身體,也需好好將養。」
七歲了,是懂事的年紀了,然而,于荻兒來說,也漸漸難以如以往般開心,然而愈是自鄙自棄,對於這般美好的大娘與兄長,他就愈是難以割捨。眼見大娘在他二人的念書上毫不放鬆,屢見嚴厲,他便下了大功夫在這念書上,也由此學業倒比菁兒強過一頭,每惹得西席的老師與垂綺誇讚連連。
垂綺吸了吸鼻子,淚又滑下來,「師傅,我是真怨他,是真恨他,然而也是真愛他……他活著,我滿心怨悒,然而他死了,我卻也生不如死。但凡他能活著,我甚至不悔曾經吃過的苦!……師傅,但凡你能救他,我求您千萬救他!師傅!」
先生瞧見自然生氣,不由托著書打了他一記,菁兒一驚,立時站了起來,卻又不知為何。
鑒於兩孩子都愛聽孫永航在前方的戰績,再加上歷名也有心要助著自己的航少爺重新贏回少和*圖*書夫人,也便時常有心地當著眾人,把孫永航的事迹大大演說一番。這時日一久,便成了每日飯後的消遣。
直至那小兵喚了數聲,他才恍恍然地回過神來,定定地瞅了那小兵一會兒,才忽然大力抓住了他的手臂,「走!這……這得跟、跟少夫人直說……」少夫人!少夫人她一定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的!歷名一雙眼漲得通紅,唯有咬緊了牙關,方才克制住自己的顫抖。
昨日倚闌枝上者,似移芳意入新年。
嵐袖打量著一身素淡清雅的駱垂綺,良久,才微微一禮,「原來是孫夫人。真巧!」她瞅了瞅垂綺手中的吉時名貼,嘴上噙了抹別有深意的笑容,「那徐半仙靈的可不只是問時,他的解簽也是一絕哦。」
項成剛知是垂綺的師傅,便沒再堅持,輕輕掩了房門就出去了。
躺到了床上,垂綺卻如何也睡不著,翻來覆去儘是孫永航的身影,迷迷糊糊地睡了,卻又不甚踏實,直至晚間用飯,也仍是渾身懶懶的。
手一跳,然而終有一點血滴在幼鹿的眼睛上。垂綺定定地瞅著,感覺胸口好似被壓著一塊大石頭般,重重地,有些喘不過氣來似的,心尖上有那麼一點又涼又冰的感覺,讓人極不舒服。
歷名見他們尚有閑情打聽這些,便知航少爺的傷已然得治,心頭驟松,腿也似有些發軟。他退靠在一棵樹桿上,才淺笑著回道:「回二位的話,少夫人在聽聞航少爺消息前一切都還算不錯。菁公子有些頑皮,但相當聰明,也挺懂事的。」
駱垂綺一見是他,淚不由掉得更洶了,「神醫!神醫!求你救救他!一定要救救他!」
歷名將信往懷裡一揣,便去了『柳清閣』,在偏門處託了嵐袖的小侍女才進到了內屋。嵐袖正坐于簾后彈曲,清清婉婉的聲音飄過來。小侍讓歷名坐于內廳暫候,又添置了一壺燙酒,權作招待,也不刻意。另一旁的小侍女一見歷名進門,立時接過擋雪的斗篷。
溶月也跟著嘆了口氣,「唉!這孩子也惹人疼的!說起來也不知他娘怎麼照管他的,恁乖巧一個孩子,被她折騰成這樣,還時常打罵,沒一點娘的樣子!」
「娘親、娘親!娘親!」菁兒有些怕了,一個勁兒地扯著她的衣裙,扯了半天,卻還沒見娘親有任何反應,他又怕又委屈,不由「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幾人說說笑笑了一陣,午膳便這麼過去。晌午,歷名照例去了趟驛站,領了孫永航的信件出來,然而這回的信中除卻一些日常事務的交待,竟還有一封要交予『柳清閣』嵐袖的信。
先是驚,繼而是怒,惹得駱垂綺恨恨地瞪著他:「你,你這麼做算什麼!」
「你這大和尚怎麼不戒葷?」
古同西十六州地界上,孫永航正召了眾將於行轅議事,對於蒼壁的圍攻,冬去春來,冰雪已漸漸開始消融,雖然天候還有些冷,但草原上青草已爭冒頭角。是時候決戰了!
一知道地方,小兵立刻將兩人送到了項成剛這處,項成剛瞧見兩人,也不言語,只領著垂綺往後院走。
「哈!大和尚老講道理,我個賣菜的婦人,不懂!」
「呵呵,長保有用身,普渡紅塵人。方外之人理應無所介懷,既於世間有益,又何必拘泥?只要長遠之功抵得過便是好事了……」
一拆封口,就見有那麼一疊銀票,嵐袖只略掃一眼,便扔在一邊,將信取來讀了,才低低一笑,「原來是這麼回事……大將軍到底大將軍,什麼事都謀慮得遠。得!這麼多錢,購買處山好水好風水好的宅子了,再添置幾個丫鬟下人的,不成問題。叫他放心吧!」
他說:垂綺,你看著我,看著我遭報應。
垂綺忽然晃了晃,退了兩步方才立住,歷名似乎還在跟前哭著說些什麼,然而,她只覺耳邊只剩下自己的呼吸聲。春日方才還是晴光四射的,怎麼忽然間就黑下來呢?那碧藍的天,怎麼就剩下那麼一孔了?還是灰灰的,抹去了所有的光彩?
這般久的站立,這般久的注視,卻為何始終不見他身子有過些微的起伏呢?他是真的死了么?
如果,他死了,她會想起他么?會么?會么……
然而才說得一句,整個人已被孫永航摟到懷裡,垂綺待要掙扎,卻發覺身後的人悶鈍地咳了聲,嗆在肩頭幾口血。垂綺一呆,急忙又想回過身看他,然而手心所觸,一片溫熱粘膩,她心中一驚,抽回手看,竟全都血。
他說:願身恆常存,陪佐嬌顏共晨昏。
此處以山立郭,貫通戎嘉山川,襟帶青州,咽喉雍顯,左控五原,右帶隱台,是天都面向匈奴的第二戰線。孫永航上書築城遷民,一舉奏准,自此,匈奴突入中原的防線又多一重。
種種憤懣鬱積,女皇病勢愈重,朝會也暫時停了下來,端王本還想對孫永航挑些毛病,然一見女皇都屈他之威,也不由軟了。
「怎麼樣?」
杜遷瞅了她一眼,長嘆一口氣,「怎麼就是像極了你的爹娘!簡直一副德性!……不過是尋常烈毒,藥性猛烈傷身是免不了,但在宣針的眼裡,還不算什麼致命之毒。你放心吧。」
溶月聽了,一把拉住她的手,「小姐!」
終於,在第六日清晨,馬車趕到了蒼壁。小兵一打聽,大將軍已移入府衙住著,好像昨日才來了兩位奇人,正在醫治大將軍。小兵聽得心中稍安,總算還來得及。
孫永航聽了微怔,繼而閃過一抹驚喜,垂綺在,垂綺真的在!他掙扎著想坐起身,但勉強撐了頭,卻已用盡了力氣。
溶月在窗外瞧見,掩著嘴一笑,就去告訴垂綺。總是這春日多困,垂綺聽了倒也沒見怎麼生氣,只是微嘆了口氣,「菁兒總是這般皮,不知性子定不定得下來。」
杜遷微有尷尬,繼而又有些心疼,自小看著長大的徒弟,已與女兒無甚分別,又受了那麼多苦,雖說是磨練,卻也終究可憐。他嘆著氣,輕輕拍著的肩,柔聲安慰:「師傅在這兒,有什麼委屈就說出來吧,師傅給你撐腰。」
「你放心,我不會做傻事,只是說萬一。」她回過頭來,瞅著溶月一笑,「溶月,你別當我受不住這個消息。我很清醒!他老說要我看著他遭報應,我就是去看他死的。我有準備。」
垂綺,那段日子,有段日子,我迷惘過,我對不起你,也無法面對你,更不敢面對你,我甚至自暴自棄過……然而,咳咳咳,我舍不下你,你是我的心呵,我舍不下……
垂綺漸漸不再掙扎,那似混沌似清www.hetubook.com.com醒的話,如同軟綿綿的蠶絲,他吐著,捆綁的是兩個人,兩顆心。
孫永航也勒馬出列,笑著回道:「國相別來無恙?聽你中氣實足,可見傷已痊癒了。真是可喜可賀。」
垂綺只當是有些累了,過了也就過了,在刻意的忽略下,倒是不曾再犯。

「不好!箭上有毒!快帶將軍回營!」
荻兒抽噎著過來,在那雙溫柔的手也摸上自己的臉頰時,他亦跟著哭出聲來。
垂綺盯著那處血水不斷外涌的傷口,只能手忙腳亂地以手緊緊捂住,哭著大喊:「歷名!快回蒼壁!快回蒼壁!他出血了!出血了……」
垂綺緊緊揪住的自己的領子,連同裡頭的「執子之手,與子攜老」。
溶月正想著自己的事,回過神來,忽見垂綺煞白了一張臉,不由一驚,「小姐,怎麼了?」她俯過身去一看,心微平,原來是扎到了手,便趕緊取了塊帕子來,替她摁住,嘴裏也笑道:「小姐莫非也走了神?」
然而垂綺卻並不理他,只是綻出抹任誰瞧了都心裏發酸的笑,「那好,你帶我去,帶我去看他死,也好一了百了。」那聲音冷得透出些死氣來,讓小兵不知如何作答。
杜遷聽罷,不由朝著同伴一笑道:「我那傻徒兒倒也不算傻到家。」
「嗯,我待會兒去熬些紅棗銀耳湯,大伙兒都吃些。」
問了吉時,主僕兩個倒極是開心。正想出殿回去,青鴛卻剛好撞了一個人,幾人四目相對,正好是認識。
「垂綺,永勛說,但凡我站在你面前,你是會輕展笑顏,還是會愁眉深鎖?我不想承認,咳咳咳,真的,真的不想承認……我們都放下不好么?把以前的種種都放下,好不好?垂綺,好不好?能不能重新來過?垂綺……」他忽然扳轉了垂綺淚眼婆娑的臉,捧著,痴痴迷迷地道,「垂綺,你為何不能笑一笑?真的不能放下么……」他問著,問得如此絕望,眼淚亦跟著滑了下來,與她的匯成一流,滴在各自的手背上,「垂綺,我想要你快樂的,我真的那麼想的!可是,如果你要離開……」他哽著聲,「垂綺,我守在這裏,我會永遠守在這裏,不求你原諒我了……只希望你能開心地回望我一眼,我守在這裏……」他說著,忽然嗆出一大口血,渾身都抽搐了下,手腳僵直。
據說討吉時要搶在第一個,因此這日垂綺去得特別早。青鴛拎著竹籃子,伴著她慢慢走著。雖是早,街上卻早有賣菜的人家擺出了自家的菜,亦有僧人下山買菜的。
這日,垂綺拿著兩人的名帖正要去東昶寺給求個簽,因歷名忙著採辦各式婚慶之禮,便只是另叫了個下人備兩車子載著垂綺過去。誰知這車卻大路上忽然動不了,那老僕急得什麼似的,垂綺見離得不遠了,便給了他一些錢,叫他去修了再來等她,便步行去東昶寺。
將養了近兩個月,孫永航總算是康復了,也因為拿下蒼壁與尚黨,亞茲歷單於終于向碧落求降,孫永航于邊關留了五萬兵馬,也便班師了。回朝自是要封賞加爵,經由這一回,孫永航在述職時避開了『青虎符』,女皇見他不提,心中憤恨,卻也無奈,且身子已趨衰敗,只靠著巫策天的聖葯拖著,三年之時,女皇很清楚只剩下了一年不到了。
你看著我遭報應好不好!
冬令的天都是極冷的,才不過十月出頭,已連下了兩篙雪,歷名照例又在回影苑吃飯,由歷三娘處準備了火鍋,邊煮邊吃,吃得菁兒開心極了,不但自己吃得手忙腳亂,還不停地給自己的娘親夾,給溶姨夾,給青鴛夾,給荻兒夾。
那小兵見著這般情景也不由訥訥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解釋道:「是,是『豹子校尉』,啊,不,是項將軍派我即刻過來報信的,他說,再不說……只怕,只怕見不著最後一面了……」
「哼」國相見他提到當日那一箭,臉上無光,心中暗愧,但同時亦是佩服孫永航能力挽三弓,箭法又是如此奇准,「孫將軍箭法高超,令人欽佩!今日一戰,還請兩次領教!」
垂綺剛走過山階,就聽見一名僧人正向一位農婦買蒜。
哭了半晌,杜遷才輕輕拍著她的背,替她把眼淚擦乾,見她似乎平靜下來了,才嚴肅地問:「綺兒,走到如今這一步,為師有一句要緊話想問你。當死亡擺在面前的時候,綺兒,你對於他,還存著什麼念想?是怨?是悔?亦只剩下情愛?」
眾人笑鬧了一會兒,又回到正事上,孫永航在懸著的蒼壁城地圖前伸手一點,「明日,最好就能把此處一舉拿下,有了這一處的致高點,要奪下蒼壁就不是難事了。」他朝幾位議事將軍掃了眼,見都同意,便點了個頭,「聞諺,你率部由左道進發。房辛,你由右道發。參天,你據守本營。申屠芳,你率千騎輕軍直襲蒼壁右嶺的匈奴輜重基地。成剛,你跟我一起正面攻城。」
半仙伸手攔住青鴛,只瞅著垂綺立時搶上幾步將簽文拾起,才淡笑著沖青鴛道:「小姑娘,人各自一命,別人代拾不來。」
杜遷也瞅了這個時機找來了駱垂綺,「垂綺,為師慣來看人不錯,這孫永航,的確將你鏤在心上,那麼你呢?」
「永航!我在這裏!」她揚聲一喚,看得那身影一震,立時瞅住了她的方向,快步過來。
嵐袖彎眸點點,忍不住贊了句,「孫夫人到底是通通透透的人。」
心涼涼地已感覺不到背心一箭的疼痛。他似乎仍能看到碧藍的天際浮雲朵朵,嗅到鼻端的青草濕香陣陣,隱約間還帶過一絲梨花的芬芳。芳草淹沒了濃重的血腥,耳邊消滅了廝殺,他只盈盈聽到一支曲子:「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燕婉及良時。征夫懷往路,起視夜何其。參辰皆已沒,去雲從此辭。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握手一長嘆,淚為生別滋。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杜遷點了點頭,繼而拍了拍她的肩,「那又何苦折騰彼此?」見垂綺黯然,他又道,「為師不是在勸你原諒或不原諒誰,為師勸的是,你要珍惜你所想要的,問問自己的心,你要的是什麼,然後權衡利弊,能否得到,如能得到,何苦放棄?如能得到,為何不惜?人生,永只這麼一回,不要相信什麼前世來生,你與他,也不過這一世。恨他,要抓緊時機;愛他,亦要抓緊時機。韶華易逝啊!」
在外,孫永航武功赫赫,而孫府小院里,菁兒也識了詩書,但每日最大的興趣卻還不在聽西席的授課上,只是一勁https://m.hetubook.com.com兒纏著歷名給講他爹在前線的勝績,或是纏著垂綺放他跟歷名出去聽一回說書的講《揚威匈奴》的喬段。對於父親的崇拜,七歲的菁兒達到了頂峰,每每歷名帶回孫永航自前線戰地捎來的幾樣稀罕物兒,他都寶貝得要死,除了垂綺與荻兒,誰都不肯給看。
「師傅!真的?他,他真的……」垂綺震驚莫名,那眼神,似是由死到生,迸出晶亮的光澤。
曰:心和同,事知同,天邊雁足傳消息,一點梅花春色回。
然而一句話落,卻未曾見垂綺臉色有所和緩,溶月微詫,「怎麼了?小姐?」
微執了杯酒在手,歷名小口啜著,也順便聽著嵐袖的淺唱,「情若連環,恨如流水,甚時是休。也不須驚怪,沈郎易瘦,也不須驚怪,潘鬢先愁。總是難禁,許多磨難,奈好事教人不自由。空追想,念前歡杳杳,後會悠悠……」
一旁的荻兒也跟著急了,但除了哭,似乎也不能做什麼。
「小姐……」溶月喚了聲,在看到垂綺的眼神后,她忽然就抹了眼淚,堅定道,「小姐,我跟你一起去。」
她不想再如此抑鬱下去,她想要和樂幸福的往後。如若,以往的種種成了負擔,那她是該放下了……他一直縫補著他們之間的情義,是不是,如今也該有她的一份了?最初的甜蜜恩愛,他們經營過;曾經的悲哀痛苦,他們共同走過;那麼今後的責任與苦果,也當由他二人共同來分擔了!
垂綺再看了看他身邊的兵卒模樣的人,心中像是兜頭澆下一盆冰水似的,「是……他出了事?」她問,卻覺得這短短几個字扼住了自己的呼吸似的。
垂綺目光低垂,也不閃避,直白道:「我也是將他鏤在了心上,『生死契闊,與子成說』,他的命我的命,早已拴在一起。」
「好說。」孫永航豪氣地一笑,繼而面容肅整,令旗一揮,成剛率部掩殺過去,而早已就位的聞諺部、房辛部也一併掩殺過去。
那四目交接處,似是屢屢溫柔的春風,將往昔的傷痛,輕輕撫平,暖暖地煨著人心。
他說:人生無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
「孫永航!你放手!歷名!快回蒼壁!」垂綺又急又氣,回身就想說孫永航,卻又教他阻住。
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姑娘見笑了。」歷名只是笑笑,也不多話,從懷中抽出信就遞給嵐袖,嵐袖接過,也不急著看,只是瞅著歷名道:「到底什麼樣的主子教出什麼樣的隨侍,一般人情風貌!」語罷,便縴手微擺,小侍上前給歷名把盞,她自己便拆了信細看。
耳邊似傳來雲雀的鳴叫,他感到眼皮驀然輕了,微微使力,他已然睜開了眼,紅霧迅速散去,出現了暗色的窗板,灰白的帳,一名小兵正給他的葯吹著涼,口中兀自喃喃:「怎麼偏偏好起來了就要走了呢?真是的,還是不是夫妻啊!」
杜遷趕忙過去拉住駱垂綺,讓宣針馬上處理傷口。這麼忙了大半個時辰,宣針才坐倒在車板上,抹了把滿頭的大汗。
次日卯正,晨曦初露,難得是個晴日,然而卻春寒瑟人。兵士們猶穿著冬襖,腿上也裹了厚厚的氈裘,薄雪散積,馬蹄一過,便露出一片茵茵青色,比之年前的風雪嚴寒,行軍便少了許多阻力。
垂綺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好。」
「嗯!菁兒記住的!娘親,你不要菁兒了么?」菁兒眼淚流得更洶了,似是出於本能的害怕著。
成剛自投了孫永航的帳下,由一個步兵開始操演,後來幾乎是每歷一場仗,便晉陞一級,由後勤兵至重甲兵,再至遊騎兵,在一次立了小功后,又由伍長到隊正,後來又升為校尉。在軍中也算小有名氣,人稱「豹子校尉」,連匈奴人都怕他打起仗來的狠勁。
碧落與匈奴這一攻守戰,一打就打了三年,孫永航以碧落最為出色的騎兵與射程最遠的強弩與火弩為防守,時而固守城壘,時而精騎出襲,不拘定法,拖了匈奴三年,不但奪回了所有的失地,還引兵進駐了古俞安地界。
「師傅,師傅……」然而哭得哽聲哽氣的垂綺如同孩子一般,只剩下這一聲喚了。
仍有些未完全理順的心思叫青鴛這一說,便暫且給擱置了,垂綺茫然順著青鴛一步步登上台階。
溶月一見垂綺這般模樣,立時瞪著歷名罵道:「你還不知道小姐的心!這種事,緩著還來不及,哪有你這樣的!」
他,一直在找她,不曾停歇,不再動搖。
為何他說話總不作準,卻偏偏准了這一回?不,這一回也准!遭報應,死了,報應也到頭了,怎麼能這般便宜呢?
「然而……」她忽地掩了一笑,把話鋒一轉,「孫夫人卻也只于別人看得通透,於己身卻依舊如這紅塵人一般無二啊!」
鞏固一處,孫永航又揮師北進,攻入炎城,炎城東瀕寧水湍流,背依懸崖絕壁,隔河為古青陽與河東間的寧水河谷大道,是雍州與青州間的咽喉。自此,匈奴與碧落之攻守相易,匈奴雖盛,卻因連年戰爭,不堪兵役,部落聯盟出現裂痕,再加上格爾木一直不服,突利又趁機侵入,匈奴已然兵乏力惰。
待襲了蒼壁、尚黨,這場仗便應該可以結束了吧?三年,三年了……她可還像先前般怨他?
嵐袖一訝,娼門中人,碧落俗是慣不用姓數,此時駱垂綺能如此稱呼她,顯然是並未將她當成娼門中人。她喟嘆著一笑,「孫夫人,大概天都也就你相信孫大人與我別無曖昧了。」
「是!」
感覺天地一晃,戰馬嘶鳴,孫永航勒在手中的韁繩一松,人已倒在地上。視角從原先拚殺的兵俑,忽然轉成了幽幽的藍天。
死,這一字眼像是一柄刀,又似是一桿箭,挽了三張弓的力道,徑直射入心窩,讓她噎住了呼吸,胸口如火燒火燎般痛了起來。
晚膳用過,各人早早歇息,孫永航躺在氈毯上,翻出了頸間掛著的香囊捏在手心裏,針針線線細膩的紋理觸感,像是早已鏤在心間似的。孫永航閉上眼睛,緊貼在胸口。
「呵呵,有心人自然聽去!佛,講求有緣人!呵呵呵……」
宣針瞅了眼駱垂綺,撇撇嘴,「這兩夫妻真是的……都一般模樣!見著對方有危險了,都要生要死的!尤其這個孫永航,碰上了你,」他往駱垂綺這兒一指,「簡直就成了個地道的瘋子!」連命都不要了!真險!「好啦!一時半會兒是死不了啦!但再出一次狀況,我可保不準。」
垂綺臉漲得通紅,也說不出話來。
歷名聽得心膽俱裂,拚命給馬加鞭子,一邊加鞭子,一邊拿袖子擦著眼淚,終於和*圖*書在就快轉入城裡的時候,前面馳來了兩騎。歷名遙遙望見,不由驚喜得笑著大哭:「神醫!神醫大人!」 宣針緊攏著眉,一下躍上馬車,只一手停下了馬,便甩開帘子進去,一望見裡頭孫永航血染春衫,渾身抽搐的模樣,不由咒道:「這混小子!這麼亂來!」
歷名駕著馬車,回程倒不急,於是走得也小心,趕了一陣,忽聽見後頭有快馬聲。歷名將車往邊上趕,以作,避讓,同時亦回過身去看,這一看便是驚得手中的馬繩也掉了。「航、航少爺……」
吃得七八分飽了,歷名的說書就又開始了,不過這回的主角不是孫永航,而是項成剛。
氣氛原就輕鬆,此時聽得成剛這句話,眾人都是笑起來了,聞諺更是打趣,「那是!有咱們威名赫赫的『豹子校尉』在,匈奴也硬氣不起來了!」說起來,成剛自升上校尉后便再沒往上升了,倒不是因其沒再立下軍功,而是因為自升上校尉后,他功大,但也屢違軍紀,一次軍中發生營嘯,他一怒便擅自殺了三個領頭的兵,未能依軍法從事,剛升上中郎將馬上就被撤下。諸如此類,連續幾次,大家便都當了玩笑說他了。
凌冬霜雪一時嚴,苦待重芳釋前緣。哀衷舊怨幻浮槎,人共梅花老歲寒。
「神醫……」
「小姐?」
垂綺微怔,繼而苦笑。
垂綺將那簽文捏在手中,一手透盡人生蒼涼的筆致便耀入杏眸:
孫永航的燒還未退,那像是一場迷夢的情境中,他總感到垂綺的手就擱在他的頰上,輕輕潤過燥意。他想抓著那手,卻始終都夠不到,手臂上似是壓了千鈞重力。他感覺到垂綺在邊上哭,然而目之所視,卻俱是一片血紅的霧,垂綺的身影在那重重血霧背後,看不見,但他卻無比確信,她在。
馬車載著孫駱二人,終於仍是回到了蒼壁。孫永航又開始了昏迷,但此次是因為脫力,總不至於大險。
他說:怕什麼!你是我的小娘子,在府里誰敢笑話你!
她是他的心,他何嘗不是她的心呢?只是自己,卻一直動搖到了如今……人生到底有幾個年頭?她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那一次,她無法面對他的死。走過痛,走過怨,如若超不出生天,這樣的人生又是怎樣的悲哀?
藥性猛烈,再加上失血過多,孫永航恁是昏迷了近半個月,杜遷不甚放心她一個人呆在異地,也便陪著住下,自然神醫宣針也被留下,到了二月二十三,宣針在診了脈后,終於吁出了口氣,「嗯,總算是跨過鬼門關了。」
溶月一怔,聽著這「最後一面」,臉上也不禁滑下淚來,如若航少爺真就這麼走了,那小姐,小姐又情何以堪呢?
三面夾擊,本想悄無聲息地接近,卻到底叫警覺的匈奴哨報瞧見,一陣長鳴號角,匈奴已然列開隊伍。
那字字俚俗,然而組成這麼一道簽文,卻似是寫在她的心頭上。恍惚中,她抬起頭來,正瞧見殿外一眾香客中出現一個身影,急著尋她的身影。
她在哭什麼呢?她為什麼哭?自己總是惹她哭的,難道這一次依然是自己么?如果自己死了,她會不會好受點?
「綺兒。」杜遷喚了聲,卻沒見她反應,只好嘆氣著又連喚兩聲,才見她帶著淚眼茫然轉過頭來,眼神似是四碎的琉璃。杜遷忍不住拍了拍她單薄的肩,「綺兒,是我,是師傅。」
他說:孫家是個泥沼,陷進去的人太多了,你是個清白的人,就不要自己陷進來了。
歷名微怔,雖是點頭應下,卻仍有些迷糊。嵐袖細心瞧見,又一笑,「歷名兄弟真是老實人!呵呵,你家主子要我安排他的如夫人呢!可見是有打算了。」
「大蒜有益於人,雖屬葷腥,亦不妨多吃些。」
歷名把馬車駕得飛快,垂綺反手抱著他,一手緊緊捂住他的傷口,一手輕輕撫著他臉頰,「永航,永航……我會回望你的!會的!你別,你別……」
「告訴我,她在哪兒?」孫永航儘力吐出這幾詞來,頭上的汗亦跟著涌了。
蕭條臘后復春前,雪壓霜欺未放妍。
孫永航看了看,心中暗嘆,匈奴到底強盛,即便這三年來頗為吃緊,但亞歷茲治軍嚴謹,國相足智多謀,此番列陣便已能窺其一角,如此迅速又如此整齊,漢軍的確不如。
孫永航依舊手握著天下兵馬大權,且由他一手帶出來的大將個個驍勇,不但鎮守要塞,且深受軍心、民心擁戴。最令女皇頭疼的還是麟王,據聞麟王似乎與突利暗中有所往來,因而守著瀛州的孫家是更動彈不得。
「溶月……」垂綺皺著眉笑,那笑比哭更傷心,「師傅說得對吧……父母心性,子女必承秉十中八九……興許,真是如此吧……溶月,如果,我真有個萬一,」她頓了住了笑,面容變得堅決而渺遠,神色肅然地道,「溶月,菁兒就交託付給你與成剛了!」
垂綺一震,瞠大了雙目,下意識地將手覆于腹上,「先生、先生您說……」
「嗯,最遲明日一定就能醒過來了。呵呵!」宣針大步走出屋子,這充滿了傷患的軍人隊伍總算是可以馬上告別了。
屋子裡有些悶,四下里窗俱關得嚴嚴實實的,以致於駱垂綺一進去就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床上躺著緊閉著雙目的人,唇烏黑髮紫,臉色卻雪白如紙,一邊的水盆里還扔著一塊洗不凈的沾了血污的帕子。
兩人一到回影苑,垂綺與溶月都愣了,尤其是見著歷名這副模樣,整個人似是又悲又急,已然走投無路的樣子,連菁兒荻兒喚他,他也不應了,只拿眼瞅著垂綺。
孫永航眼尖瞧見,立時挽弓而射,哨馬應箭而倒,正想再搭箭射下大旗,卻猛聽得成剛在不遠處大吼一聲,向自己衝過來。孫永航一怔,直覺想要回頭,然身子才轉得一半,背心受到一股強勁鋒銳之力,「咄」一聲,箭簇鑽肉而入。
騎兵方陣前列,國相馭馬上前,笑著以中原禮相問候道:「孫將軍,蒼壁的春天,即使融了雪也還冷得凍人,你們漢人一定承受不住這冷吧?」他揚鞭一指,「你瞧瞧,你的士卒多在打哆嗦了!哈哈哈哈!」
「走了。」她抿著笑,衝著小侍女低道一句,便向殿外走。待跨出大殿門檻,她抬頭望了望蔚藍的天,一碧萬頃,這春日,竟是如此明媚艷麗。「你快去報與孫大人,就說……他心窩窩裡的人正在這裏,嗯……求籤問緣。」語罷,她不由低低一笑,眉眼彎出一道春情。
淺淺幾句話,然於垂綺卻不啻于醍醐灌頂,直覺前額時有些許東西要噴涌www.hetubook.com.com而出,令人恍惚。青鴛卻渾然未覺垂綺的神色,只當她走不動了,不由道:「少夫人,可要快些了呢!那半仙據說開攤得早,被人搶先了可就白費了今天了!」
歷名一早便去備了車,然而在路上忽然瞅見一個小兵四處打探著孫府怎麼走。歷名好奇,便上前詢問,一問之下,立時面如土色,就這麼呆住了。
說罷,她站起身來,朝溶月看了眼,溶月一時沒忍住,哭了出來,「小姐,你不要做傻事!你可還有菁兒呢!你怎麼捨得!」
她頰邊落下淚來,然而唇角卻浮出笑意,如破冰的春|水,晶瑩明媚,點點暖日反射出來,那眸子里,分明閃著彩虹般的七彩琉光。
那淚如同傷口的血水,未曾停歇片刻。
國相雖料到會有夾攻,卻沒想到攻勢會如此之猛,抵擋一陣,便行退走,退走同時,又放出求救哨馬。
小侍女會意,亦是笑著應了,然腳下卻不停,立馬去給孫永航傳信。
垂綺聽著也不由一笑,繼而又想起荻兒,這嘆氣便有點深了,「其實,真正擔心的倒還是荻兒……懂事得太早,又喜歡藏著事,於我于菁兒,他總似覺得負罪一般,這般不好……」
一入後院,歷名首先呆了呆,正端坐于樹下,漠然管自己說著話的不正是少夫的師傅杜遷先生么?另一個……是當年救下少夫人的神醫!歷名心頭驟喜,待要喊一聲,卻見那兩人已看了過來,然而,少夫人竟似全未曾瞧見,神色如凝結的冰雪般剔透,不見絲毫動容,也不見絲毫血色。
「不。」垂綺的語聲神態似乎都定下來了,只是這份鎮定中透著絕決,一如她的目光,堅毅卻不含一絲兒生氣。「你留下!菁兒還得靠你呢!」
「孫永航!你別以為你死了我就不恨你了!你別想!我會恨你,繼續恨你,更恨你!你這個混蛋!」她哭喊了出來,然而話雖罵著,聲音里卻包含了乞求,最為卑微的乞求。
駱垂綺俯低頭去看她,輕輕抱了抱他,柔聲說:「菁兒,記住娘曾經跟你說過的話,要做一個才學不落人後,襟懷坦蕩磊落的人,知道么?」
「告訴我,她在哪兒!」孫永航閉著眼努力喊了出來,饒是喊,卻依舊氣弱,但好歹這回小兵是聽清了,連忙道:「大將軍是問夫人么?哦,她剛在半個時辰前回天都了。」
好小兵嚇了一跳,手中的葯碗也差點拿不穩,「大、大將軍,您,您醒了?」
但幸來,成剛與溶月的婚事總算要辦了。這件大忙事,垂綺自然是嫁妹妹的心思,趕著給她綉褥子,孫永航眼見他們一對成了,也由心底里開心,自然也分外著力。菁兒一聽了溶姨竟要與項叔叔成親了,開心之餘還吵著要和荻兒一起當花童。
然小兵卻根本未曾聽清這微弱的話,只驚喜于大將軍的蘇醒,開懷地笑道:「啊!真是老天有眼!大將軍,您可醒啦!我們都擔心死啦……」
垂綺回望了下溶月,又復坐下,「沒什麼,這春日多困,想我也有些渴睡吧。」她隨口說著,說到後來卻似是說給自己聽一般,「溶月,我去躺會兒。」
青鴛同著垂綺,將竹籤交予殿邊上坐著的「徐半仙」,半仙接過簽,捋了捋那稀疏花白的幾絡鬍子,換了簽文。青鴛搶著手來接,卻見他將手一退,盯著駱垂綺上下瞅了幾眼,一聲淡笑,「夫人珠玉早結,心已有所取,何必再來問緣?」
孫永航喘著氣單手捂著她的嘴,只是緊緊抱著她,半絲不肯放手,「垂綺,你聽我說……」
垂綺一怔,是呵,人生,永只這麼一回,不知前世,不算來生,只這麼一回!她與孫永航,也就只糾葛這麼一生呵,痛與怨,面對生死,是不是亦不再重要了呢?
杜遷瞥了他一眼,點了點頭,淡問:「你家少夫人近況如何?」
似是才回過神來,垂綺聽著這一聲喚,終將心頭所有的委屈與駭怕全數流露了出來,「師傅!」她凄喚一聲,一頭扎在杜遷的衣襟里放聲大哭。
垂綺嘆了口氣,拾了針,依舊繡起了綉架上的兩隻幼鹿,還剩下那對眼睛。她添了線,細長的針綴過一色,在反針時,也不知怎地,心中一悸,手微顫,那一針便扎在了自己的指尖上。
垂綺抬眸看她,溫溫雅雅一笑,「紅塵中人于紅塵這之事,本就是隨心而論,解簽,亦不過問心而已。」
初春的晌午,日頭軟綿綿地,令人分外想睡,西席的先生教得認真,可學生到底還是兩個才七歲的孩子,荻兒悄悄掩著哈欠,而菁兒乾脆豎著書本,早趴在下面睡著了。
怎麼能這般便宜!
「荻兒,大娘一直想跟你說一句話的。」她淺淺微笑,眼神似近又遠,卻始終未嘗浮過一絲淚意,「你娘與我,與你爹,那都是大人的事,用不著你管,也用不著你想。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想你渴望的,做你想要做的事,你是菁兒的兄弟,這是事實,無需避諱……」她摸了摸孩子梳得齊整的頭髮,淡道,「你好好記著大娘的話,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他要死了,他就這麼死了……那她所做的一切,有何意義?她曾經所受的苦,所為何來?她的一切恨,一切怨,又該歸向何處?
「你說什麼?」她對不準人影了,似乎也聽不懂他的話,腦中只盤旋著一個像冰錐扎在心田的聲音:垂綺,看著我遭報應,好不好?
回到天都,一切問題的實在也便都擺回到兩人面前,孫永航固然是早就堅定了決心,然而垂綺,那心頭的一點刺依然令她有些迷惘。
歷名忽然搶到前頭,像是忽然找著了依託似的,跪倒就哭,「少夫人、少夫人……航少爺他,他中了毒箭……已經、已經不行了……少夫人,您想法救救……」
正聽得怔怔,一曲已了,嵐袖退了前台,轉到內廳,見著歷名便笑道:「喲,大將軍的使者來了,真令小居蓬篳生輝啊!」
他……快死了嗎?駱垂綺似是被釘在原地,只拿雙眼死死地盯著他,卻再邁不出半步去探一探他鼻息。
這麼過了五六日,這天,正趕上花朝節,垂綺替兩個孩子向先生請了假,準備帶著去東昶寺趕場廟會,也讓他們出去玩玩。
他說:垂綺,有我呢!來,為夫的抱你!嘻嘻……
垂綺一怔,幽幽地問:「他已經無險了?」
坐在車內的垂綺一震,待要掀帘子去看,卻見馬車上已跌進一個人來,孫永航,竟外衫也不披一件,就這麼裸著作品繃帶追來了。
「雲姑娘見笑了!」垂綺微微一笑。
然而晚間,垂綺忽然吩咐歷名準備馬車,準備即刻回天都。宣針一愕,杜遷也暗皺了眉頭,然而終究沒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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