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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何以堪

作者:姒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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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番外

這不經修飾的蔥蘢,這山間自然的夜風,這清新而潔凈的芬芳,就如同初識時候的眉眼,有著獨成一統的安分守己,有著靈慧的天真……
寒蟬依舊在胡楊上鳴呤,天愈見暗淡,而那分懊熱卻還不肯褪去。馬車並不寬敞,這一悶,便讓車裡的人忍不住將帘子打了起來。
「不知道他們打哪兒來的消息,說我辦了學堂,想叫我去給那十歲的娃娃作師傅!」連蒙帶拐,苦肉計都用出來了!嘖!她想著這一個多月來的擔心,想著死趕活趕的風塵僕僕,那把火又起,忍不住把才蓋上的水囊又擰開灌了幾口。
「鄭統領。」
「所以,我將這風流也教給你,壽乃公!人生長長,遺恨迢迢,可是那夜台無曉日,沽酒能與何人醉?還是世間好!一醉唱盡天下愁!」她藉著酒意,眷意珍重。
他有些失笑,唇角忍不住勾起,她有的記憶,他一樣有,記得也一樣深。「這是黑魁的孫子,叫紫騮。」
那人也笑了,良久才仿似嘆氣般地道:「不是……是我妹妹。」大約是怕車夫再問下去,她馬上又道,「老磨頭,既過了長原,那現在是哪兒了?」她藉著微光四下里掃過,這處原野在暮色里特別寂靜,暑氣似乎一下子褪去了,在這一處匯成一股涼風。風沙似乎大了些,穿過胡楊的時候發出一些『嗚嗚』似哭的聲音。遠處似乎有一座城池黑魖魖地壓過來,奪人呼吸。
他坐在馬上,手提韁轡,一身淡明的薄衫,似乎什麼都沒變過。他依舊那般清拔,那眉那眼,那身姿,甚至連那眼神也未變過。
「皇上,夜涼了,是否回寢宮歇息?」
馬車停下,她笑著輕快地一躍而上,注視著那雙溫暖帶笑的眼,「燕巧,我們回家!」
他唇動了動,似乎喚了一句什麼,然而她卻聽不清,只是看到他伸出手來,伸向她。馬上的他彎著腰,然而眼睛卻一直亮亮地瞅著她,片刻未移。
他一手接過那一包裹摺子,邊問,「宣大人是否要座便轎,我叫幾個弟兄……」
她回頭,一笑,那笑里忽然淡了許多,一層這近一個月來所添上的愜意靜靜地褪去,如潮汐般褪去,卻不會再回湧上來。
「皇上,這兒有羌蒙那邊過來的消息。」安元殿里,宣霽將一封牒文輕輕擱在御案一角。
她微有些迷茫,不由四下里一張望,然後,驀然地心悸浮起。她一昂臉,便望入一道鏤入骨頭、鐫入神魂的身影。
低低的語聲幽咽在風裡,但卻漲了他滿心滿懷。十四年,他心裏沒變過,她心裏亦如是!然而也在那一瞬,他突然明白到,他與她之間真的是一場錯過,從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她會好起來么?」跟著商隊,一身粗麻很悶,渾身都是汗,感覺哪處都是濡濕的,這粗糙磨在身上便顯出些微疼來。
望向蓊鬱的星空,天淡銀河斜垂,月快落了,他綻出一抹苦笑。在她心中,是不是助他成就大業,遠比他重要?誓言永比他的情義重要?
他抑了口嘆息在心頭,頷首,下山。
「那你玩的到底是什麼?」見她愈來愈迴避,他的聲音里也不由帶上點點笑意。他一直知道她在烏州,也一直知道她身有豐財,過得不錯。然而,對於她的消息,朝野上下諱莫如深,他自己也諱莫如深。十四年了,不是怕找不著,不是怕有人再跳出來阻攔,但卻是怕她,怕她冷漠的眼,怕她怨恨的眼。這一捂,便捂了十四年,捂到如今,有些心事仍不敢拆開。
「哼!分明是騙我過去!」她抹了抹唇,臉色難得的黑了回。
她掃了眼圍上來的兵士,又朝同伴瞅了眼,忽然道,「不必麻煩了!你們要找的正主兒就是我。」她語氣極淡,淡得幾乎就聽不出一絲兒對峙與嚴厲,甚至在外人聽來還有那麼一股子閑散。
十四年,似乎只有她一個人渡過了那麼長長一段歲月,恍如隔世。然於他,卻似只如隔日。
在城門下,她喚住車夫,「老磨頭,就到這兒吧!」她下車,從衣兜里掏出一張五十兩的票子,見他「不,不」地退著,便一手逮著了他的背褡,往他手裡一塞,「給老婆買件好衣裳,好好養好孩子,教他念點書,日後給討個好媳婦!」
「夫人請下車。」
十四年了呵!
良久,她才啞著聲開口問了重逢后的第一句話,「還是……黑魁么?」那匹救主有功的馬,也是生平唯一一匹讓她騎上的馬,更是那生死與共的馬,她記得很深,大約是抱了永不再見的決心,那曾經的種種便都不自覺地鐫於心中,深深地紮根。
「呵呵,主子也是仰慕您的才學,您就彆氣了,都氣一路了!」身邊忽然傳來一道渾厚不羈的笑語,一名壯碩的羌蒙男子走到近旁,朝兩人拱了拱手。
「哦?為什麼?」他正凝神審視著棋盤上的落子,並沒有聽清她在說什麼。
那守城小將愕了愕,對於這樣理所當然的命令有些緩不過神來,「喂,你……」
是什麼時候開始,那眉眼間的笑意與純凈漸漸褪去?笑意依舊掛在臉上,但那屢無以釋然的傷懷卻印上了眼底,抹之不去。她,令他驚異地成長著,原先的靈慧由獨當一面的沉穩所取代,那笑意里也藏過了幾分算計。
這一月來,也曾想問過,爹娘到底在哪裡。然而臨出口,卻忽然覺得殘忍,對自己殘忍,對他殘忍,對爹娘亦是殘忍。
耳邊似有馬蹄聲掠過,似乎有什麼人在說什麼話,她聽不清,接著,馬車門被打開。那晃眼的日光便一併投射進來,亮得她有些恍惚。
他轉身迅速退下,心頭莫名地因著這個可能會重逢的機會而微微振動著,分不清是喜悅還是刺痛,像是那點點滴滴的回憶都在瞬間漫過胸臆,太過快,快得讓人窒息。轉出大殿的時候,他聽到背後響起一道清澈而乾脆的聲音,「吩咐下去,朕要移駕同西行宮!明日便出發。」
那內監笑眯眯的眼轉了轉,先呷了口蓮子湯才道,「奴才跟著皇上也有十年了,還是頭一回見到皇上有那般的笑容呢!」很輕很散,閑適里透出深韻的笑意,看去真的讓人舒服。然而這笑意里卻也有著一股讓人琢磨不透的愁緒,如影隨形。
出了會子神,卻在「啪」的一聲摺子猛然合攏的聲音里回神,宣霽略有些奇怪地朝御座上望去。
以後,還會再見么?
那低啞的語聲,由胸口震顫著傳入心房,讓他不由摟緊了她,「我……當時並沒有想……」他有些吃力地想解釋,卻叫她仰臉吻住了唇角。
「後會有期!」身後傳來咬字特別重的男音,似乎帶著什麼預料,讓她心中微微一緊。
「哦……」她唇角微動,原來,當初早就已經散了她的兵,那之後的妨忌一說,又是從何而來?她幽居深宮,並不清楚,然而,他們卻是清楚的。他,也清楚……
宣霽卻並不知曉,只略略猜測是和那人在一起,也沒有堅持,只道,「那這摞摺子我晚膳時呈吧。」
那人瞅著眼面前的竹管,曾在軍中呆過那麼長的時間,這是什麼,有著什麼用途,不說也清楚。然而她卻並不接手,「將軍盛意,在下心領就是。這便告辭吧!後會有期。」她一拉同伴,轉身便走。
「夫人是南邊的人吧?哈哈,前面就是穎城了!趕在天黑前咱入城歇一宿,明兒一大早再趕路。」
是呵,到頭來,所有人,都被世事操縱。他凝望住她,很深,很沉,讓她都覺得,他的目光似一柄刻刀,在他的心窩上鐫刻著她的模樣。
他也應了一子,隨口問,「那你平日做些什麼?」
果然,那小將朝她及那名同伴上下打量了一眼,慎重道:「此事事關重大,上頭交代了,持烏木令者,一概……」他本想說拘押,可上頭吩咐過不許有過粗的行為,這說拘押似乎不妥,可……他由頭盔邊隙里伸了個指頭進去搔了搔,又抹了把汗,盯著兩人說,「總之,你們兩個要先在玉庭呆幾天,交給上頭處理。」
「六爺,」感覺手中傳來微涼的觸感,他直覺地反手握緊,聽她道,「當初會走,是因為不想稱一聲『皇上』,不能稱一聲『旻持』;十四年了,我的心,一直是那時的心,看得清,而放不下。」
她仰起臉望著繁星點點的夜空,心頭也似這夜空般澄淡下來。不知玉庭什麼時候才能到,她累了,很想回家。
馬馳得飛快,柔軟的鬃毛拂過指間,是真實的感覺。風很大,沙塵也大,然而那肩背所抵的心跳卻更大。一震一震,由肩背傳到胸口,接上自己的,一起跳動。耳邊是那抹曾經異常熟悉的氣息,拂動髮絲,在耳後匯成一股騷動的暖流。環在腰間的手,真緊!根本讓她無法動彈,上馬時未調整的姿態都一起夾著,有些微的難受,卻這樣真實!
那人和*圖*書淡淡瞅他一眼,側眉笑了笑,「不敢!」她舉手遮陽,朝前面不遠處的玉庭關望了望,才道,「將軍,勞您遠路護送,眼下已到玉庭,我二人就在此告辭了!」
「《將軍調》?」她莫名,不知道他何以突然提起這個,完全地摸不著頭腦。
馬車似乎一頓,放緩了速度。她一震,難道是到了?心跳驟急,然而此時卻不敢輕掀車簾去看,去確證。腦中有什麼東西正在漸漸流去,迅速的光影退開,似乎只隱約剩下了那一道清拔的身影,水紋湖畔幽長的蕭索,以及,明麗得如同湖光月影的眸子中那點自己的身影。
「你下去吧。」
「不知道。」樸拙而簡陋的暗黃夏衫,因為粗麻的厚重,讓說話的人都有些氣虛起來。她抬頭看了看天,烈日驕陽,白花花的光線讓她不由有些膽怯。汗似乎冒得更急了。她低頭解開行囊里的水囊,邊擰蓋子邊說,「這日頭毒,你快喝點水!」
明明很正經,但聽入他耳中卻刁滑得很。沒錯,刁滑!就似是初入他書房時的模樣。明明是去偷吃了,卻還正正經經地回說,是在泡茶。
她聽得一怔,這聲『平瀾』叫得極為爽朗,彷彿是久違的明快。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從未有人提及,而這一個月終於有人這麼喚她時,那潛抑在聲音里的壓抑,仍是相隨始終。此時如此爽朗而不帶芥蒂的喚聲,她真的許久都沒有聽過了。聽他提及同西,她很淺地扯了扯嘴角,「奪回了同西,可是卻讓北地的百姓賦稅壓身,讓北地的男兒死傷十中八九,這樣的人,又有哪裡好?」
原本的閑散有些褪去,她凝了眉暗了臉,不知是不是隱在牆陰的緣故,她的面容忽然間有些黯淡下來,「不,我不想再受要脅。」抬起眼,那雙幾年來一直明快的眸子,此時卻又沾染上了那曾經深隱了沉抑得化不開的沉痛,克制了,掩飾了,卻仍是泄露在知己的眼中心上。
「燕巧,等會兒上馬車,你就把剛剛杭木頓塞給你的火信子發出去,然後跟他走。」
那車夫順著她的一拍,渾身一震,手裡的韁繩一收,馬車忽地停下。餘輝已盡,這暗攏的天色根本已瞧不清任何物事,然而那車夫卻還是獃獃地瞅住了她,一瞬不瞬。
「好。」她抬眼朝他笑,清韻的眸光里,有日光的折射,映在還未乾的淚痕上,五光十色。
原本提在胸口的一口氣忽然一歪,他像是被人猛摜了一記似的,愣愣地瞅了她半晌,才有些陰鬱地問,「你全忘了?」
靜靜的晌午,知了鳴得聲嘶力竭,微熱的風帶來屢屢花香,說不上名兒,只一味蔥蘢。
身後是侍衛統領鄭首,無論到哪裡,他都是一身戎裝盔甲。看著自己的一身中衣,白色在暗夜裡也顯得如此暗淡。
是不是最後能放她走,也是因為這一句?原來,他一直忽視了,她也有她的抱負……
思緒到這裏一斷,他復又瞧自己的雙手,在清月下微顫,那種感覺依然存在。只知道自己從未如此焦躁過,看著她時斷時續的呼吸,他幾次想一掌下去,斷了她的痛苦,也斷了自己的念想。
「哦。奴才記下了。多謝宣大人。」
他沒有見到她,初時以為她不會留,而後以為她不會走,再到要走,他以為,曾經的舊識或者會見上一面。原來一切全都出乎他的意料。
他一把拉起她,瞅著她的落寞,眼中閃過一道極快的光,隨後,便是一抹清朗的笑,疏風疏月,清澈流動。過去了十四年,他依舊是月華清冷的六爺。
「我……其實也沒什麼……呵呵,不過是山間野民,隨興而至地玩玩,算不得什麼。」
那車夫愣了愣,大聲道:「已經過了――車裡頭悶得慌吧?您要不坐到外面來!這秋老虎雖厲害,可一過傍晚風就涼快了!」
她拉了同伴站到一側牆陰處,看看依舊刺目白亮的天,又看看同伴,心中泛苦,訥訥地想說什麼,又不知怎麼開口。「……這原是從左梧那邊偷來的……」話啟了頭,卻又覺得極難順下去,只好作罷。
她點了點頭,「邊關安靖,自是最好的。」
他無聲地問,問完了,幕天幕地的殘陽餘輝里,那馬車漸漸成了瞳仁中的一點,終至再也分不出形跡。
「什麼?什麼時候的事?多久以前和你們換的?」那小將頭上的汗像是被水淋過一樣,順著臉頰叭嗒叭嗒往下滴。
接下去的話自是不用明說了。宣霽笑笑,再喝了口蓮子湯,心中卻有些意外,她居然會願意留下。玉庭的事兒,他也大致聽說了,燕巧應該還在那兒吧。
「夫人一定是讀過書的官家小姐!」老磨頭瞅了半晌,忽然肯定地說。
原來,那幾年下來的笑意只是浮華掠過;原來,她們都不曾忘記;原來,有一些傷痛,有一些愛恨,只要曾經存在過,便會一直糾纏下去,至死方休!
「呃,呵,也是,也是。」鄭首尷尬地一笑,忙端著蓮子湯大喝了一口。
終究還是放不開手,即便已經過去了十四年,即便已經沉默了十四年,不聽不聞不看不問,然而卻是長埋心中。
換上了漢地的絲絹,她才終於覺得皮膚好受了些。想來不由一陣失笑,雖總覺得自己命途坎坷,但一輩子好似也沒吃過什麼苦,連這身尋常家所穿的粗布衣裳都不習慣。也當真嬌貴了些。
「怎麼?」他聽出來,也因聽出來而心頭一揪,她不願來?
他已在此等了五天了,盛夏逼人的暑氣一陣陣襲來,更添了幾分焦躁,論避暑,同西的行宮是差了一層的。

上篇 歧路又相逢

「哎,對了,宣大人,您久跟在皇上身邊,奴才倒有有個事兒想問問您!」內監見宣霽有些肅了臉色,馬上又笑著補上一句,「是關於喝的!」
「那烽火連綴的景象固然能叫人目眩神迷,然而,我卻永遠不想在這戎山頂上,看到任何一叢烽火。」他的眼睛,在暗黑的夜裡如星輝般灼灼,深黑卻晶亮。
閃避!那一滑,她感覺到了。輕喘中,她握住了他的手,牽引著去碰觸那道瘡疤――曾經一劍貫胸的瘡疤,曾經幾乎奪命的瘡疤。
她脈脈與他互望,良久,才莞爾一笑,薄醉的臉頰透出一股別樣的清韻風流,「那便醉吧!還持千日醉,共作百年人!」
然而那夜,穿在她身上的卻不是。
她回眸看他,眼睫上仍沾著方才未盡的濕潤,淚洗過的雙眸山水一清,乾淨而放達。十四年未見,她的眼裡汰換了許多東西,而舊有的那抹讓人忍不住要心疼的傷痛淡了,褪了,取而代之的是洗鍊。十四年的歲月,可以在原本秀潤的臉上劃上風霜,然而,那顆心性卻飽滿了。清韻持穩,她有了當年所沒有的透徹,與釋懷,點點滴滴浮上來的已不是掙扎,而是沉澱。
殘陽西盡的孟秋,天光凝紫,在曠寂的古官道上鋪陳出一派蒼茫。天地間的凡物,一瞬間縮得極小,彷彿細塵之於沙漠,那般微不足道。
「玉庭驛丞崔丙參見皇上,吾皇……」
可笑的是,當江山美人的問題擺在面前,他卻是真的猶疑了。是因為她看出那點猶疑了么?所以才走得一無返顧?
「不是!」他猛地扣住她的手,緊得很,幾乎勒斷她的腕,而她卻眼也不眨地只是凝望著他,什麼也不說。「平瀾,當某一天,我們都變心的時候,再說作別吧!而現在,即便是不清不楚地糾纏,也讓它……糾纏到底吧!」至死方休!
「你宮裡的人不會想花樣!其實夏日里最好的就是烏梅湯了,生津解渴,也很入口。蓮子微苦,但加了冰糖又嫌膩,而且這是怎麼也燉不酥的……」她看著他在邊上落了一著,也不由思索起來。
鄭首哈哈一笑,沒再閑話,只引著宣霽入宮。到了正殿,碰上了隨侍的值事內監,便問了聲,「有勞公公通傳,中書令宣霽有折本上呈批奏。」
「六爺,不要再派人找燕巧了好不好?」她的聲音里透出一絲疲憊,「這一次是我來見你,不要再有什麼牽絆好么?」
直到他放緩了速度,指尖輕輕滑過臉頰,她才察覺到,自己的淚原來流得這樣急,止也止不住。來時途中,她想過一千種一萬種相遇,她想過,自己不會哭的!她以為,曾經的錯過,再相見,縱有情深不悔,也只是過去了。她與他仍是陌路,他是他,她是她。
那內監『撲嗤』一笑,衝著宣霽招招手,幾人便隨意地至一處亭間坐下,濃陰遮蔽的庭院里,因為喝過幾盞冰鎮蓮子湯,宣霽的暑熱便退了幾分。
他隨手拿了根樹枝,撥了撥一旁薰著的艾草,夜風裡,夾著艾的清芬與煙的嗆辣一起散開,別樣的勾起那段戎武歲月的回憶。「為建勛業出神都,西向輪台正桃花。雍州三月猶寒衣,俞安烽火https://m.hetubook.com.com戰催發。昨夜才報羽書急,突利已在戎山下。英雄勒馬丈原東,平崗驚起萬里沙。將軍擁旆夜出征,平明已傳凱旋歌。風雲帳下健兒心,氣沖霄漢凜重甲。曉來清點勝績處,多少胡塵歸征伐……」
心弦在那一刻挑動,似乎腦中什麼也不能再想,只能專註于眼前的容顏。她並不美,卻有一股別樣的清韻,深深地扣住他的心。「……你來了就好……」他擁緊她,也將自己的唇印了上去,感覺到懷中的她有些微的羞澀與掙扎,他心情驀然大好。那句如此示弱的話也吐得這般輕易。
「呵呵……薄薄酒,飲兩鍾。粗粗布,著兩重。美惡雖異醉暖同,丑妻惡妾壽乃公。隱居求志為之從。本不計較樂華塵土北窗風……」她拿了筷箸在玲瓏的酒盅上『叮叮』而敲,口中放歌,似是身居烏州時那般逍遙而忘卻一腔遺愁。
「皇上不想用蓮子湯了,想喝冰鎮烏梅湯,這烏梅自是好尋,只是這烏梅湯怎生做的?奴才問了幾個廚子,都是些老人,也沒見過這些個新鮮物。您給指點指點?」
鄭首朝他上下一打量,見堂堂大晉的中書令有些氣虛腿軟,微有些好笑,也由心底湧上一層感佩。「宣大人,請。」
然而因著她的后一句話,心卻有些揚起,「平瀾,留下來好不好?」他要求著,留一時,是一時。
還記得內監臉上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的神色,原來除了那兩個,誰都沒有預料。
直到,儒輝送來了諶鵲的罪證。諶鵲從來都是要除的,然而會讓儒輝也插手的,在大仇得報之後仍會插手的,就只有她了。
孟秋的殘陽里,秋光寥落,雨早停了,落日的餘輝一映,官道像未曾著過雨似的,仍復乾燥。風沙吹起,刮痛人的頰,刮痛人的心。
曾經有人說過: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只是,她從來不是他的妻子,也無緣與他結髮。那纏亂的髮絲,曾經有一晚他盤結著,然而未曾做過這活兒的他總也結不好。而她,說不清是為什麼,是不願,是不能,亦也只是如他般不會,總之,兩人從未有過這種盟誓。
「夫人您不知道吧?這穎城可是個古迹哩!當初皇上和錢王就是在這兒交鋒,而那個錢王還派了使節來求和,說要划江而治哩……」車夫似是打開了話匣子,將由說書人這兒聽來的,巷子里傳頌的全都講了出來,「您不知道,那錢王是個昏君,而且還是個怕死的孬種!那個蘭裘生,搶人家的老婆、霸人家的田地、還放火殺人,這種該油煎刀砍的人也能當個大臣?那狗皇帝真是瞎了他的眼!」車夫憤憤地說著,那神情,似是也遭過蘭裘生的劫。
原來生離死別竟是這般容易!
「今兒已是立秋。」她望向雨細綿綿的天,「下的是細雨,應不會有雷鳴,也當不會見著虹出。」
她向同伴走了幾步,卻叫小卒手中的戟給擋住,她冷了眉眼,看著同伴也這麼叫人圍住,她的語氣更淡了,「請你們的城門官備好馬車!我跟我朋友說幾句話。」
他凝視著這道即便已過去多年,卻依舊猙獰的傷痕,深吸了口氣,他問,「你……恨我么?」
出關時也經過這麼一仗,她並不擔心穿幫,然而才要回答,卻在那小將若有所待的眼神中凜住了眉。直覺地,她馬上改了口,「軍爺,小人不敢隱瞞!這玩意兒其實是別人和我們換的!」
原本仍浸在一些傷懷中的她,在聽到這最後一句話時,不由失笑出聲,惹來車夫奇怪的眼神。良久,她才止住笑,豪爽地拍了拍車夫的肩,「只要天下太平,也不必懂那些。」
「大人您忘啦?」老磨頭回頭咧嘴一笑,「就是您帶著打過突利,奪回同西的軍隊啊!」他頓了頓,「紀大人就是當朝的右僕射紀清紀大人。」
她看著它駛近,心頭涌過一層說不清的感動,像是臨空的心終於落了實地。想著車上的人,她明白,烏州壠縣那處小小的山頭才是她的家。
那一個傍晚,看著儒輝與鮮于醇抬回了虞靖,她心冷,他也跟著心冷。虞靖的死,似乎把她眼裡最後那一點點光亮都一併帶去了。
他沉默了會,終於點頭。原來,她一直都知道……
看她微有詫異,繼而沉默地撫過那深黑的毛髮,他也沉默。十四年,終究橫亘了十四年,什麼都變過了,他與她,也在情願與不情願中汰換了許多。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只能攬緊她。
「怎麼?」見她如此,他心中更感好奇,不由緊緊盯著她。
見她坐定,車夫不由憨實地一笑,側頭朝她瞅了瞅,「夫人,呃,俺本是說著玩哩!雍州這塊地方風沙大,怕不吹了您的眼!」
即便走,亦是乾脆得如一柄快刀,一揮下去便再不回頭!
他暖暖地笑著,聲音便從耳里熱到心口,燙燙地在心裏烙起一字一字的泡。澀意掙紮上了眼梢,卻又被她逼了回去。「好,等到……那一天,我就收下它,帶進我的棺材里。身後……自然,若有人盜墓,卻也作不得准了……」
「行了!她現在人在哪裡?」他邊就著侍衛的火把看信,邊問著。心緒透出些激切來。她真的來了么?
歲月如梭,光陰荏冉,其實她的事迹,當初還蓋得嚴實,可到了後來,隨著那捧火,隨著那道表疏的詔告天下,隨著那一紙尋人告示,家喻戶曉。
她承接住他似有些激烈的眼光,溫淡地問,「怎麼啦?老磨頭?」
「大哥覺得我有那麼嬌貴么?」聲音帶笑,卻又帶了絲寥落的悵然,很濃,卻散在風裡。
「這烏木令是你的?」
「呃,夫人吩咐準備馬車,可就在上馬車時,有,有人截走了另一個……守尉正著人大肆搜查,皇上請放心,定能將人找著一併送至此處。」那驛丞冒著冷汗,夏夜的山風似乎根本沒有什麼作用,他仍是汗流浹背。
是真的么?她不禁要懷疑了。
「哪裡!公公言重了!」宣霽有些莫名,他們兩個,真的這般輕鬆愜意么?心中有疑慮,更有不解,讓他試探著問了,「公公,皇上近日可好?」
「嗯。」批閱著折章的人頭也未抬一下,整座殿里,除去窗外的蟬聲喧鬧,以及宮娥打著扇子發出的沙沙聲,一切都靜極。
同伴淺淺笑了下,總帶著一絲懶洋洋,那麼久的習性,讓她在面對如此的場景時,依然擺不出質問的架勢。「早在出烏州的時候,你就已經料到了不是?」
「哦。」宣霽微微打量內監略有些遊走的神色,不語。
她起身,從屋中木格中拿出兩片楸葉,笑著走回他身前,「立秋日,食豆水,戴楸葉,衣白裳。」她捻著一枚葉,在他發上輕輕一插,溫淡地一笑,「聽人說,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可是,我總覺得,你若一襲白衣,也是一樣俏的!」
「那是為什麼?」特意從烏州招她們過去,雖則是羌蒙的皇族,可也是由北到南,伸過了整個大晉的國土啊!
因為,他手中有燕巧,他以為,她根本不會走。誰想,才不過一頓飯的工夫,人去無痕!找人!這輩子都沒這麼心亂過,無法冷靜思考,只想著要找人!以為她便這麼一走了之,從此不見!
話似乎一點就破,然而在點破時,那御座上的人仍是微微怔了怔,許久之後才苦笑了一下,帶過澀意的雙瞳一片暗斂的微光,似是暮色的盡頭猶剩的那點點霞光,火紅而跳躍。「她想做的事,幾時沒有做成過?」
曾經也想過是否還要回去明州蒙乾,現在想,那兒也只是她人生的一處客棧,匆匆一晃眼,只餘下最美好的記憶與最天真的開心。便一直留著那一處吧……
如果,如果虞靖沒死的話……
他負著手站在戎山的四面峰頂上,頭頂是茂密蔥蘢的滿天繁星,這夏夜的星空也似這人間的物候一般,繁茂得讓人拾不過眼。鳴蟲四唱的的山間,有著花木的青草味兒,清新而帶著泥土的潮濕。這一切,本是讓人的心都能靜下來,然而他卻始終難以平復。
然而她二人不是商人,也沒有戶憑。感覺到身側的人退了一小步,她有些苦笑,訕訕地走近一旁的城門小卒,將一塊烏木牌交到他手上。那小卒愣了愣,即刻便跑上了城樓請示上司去了。
一見問,饒是那內監知道宣霽不會答,也還是不由自主地望了過去,他同樣也好奇。不過,或許,他知道那是誰。溥天之下,還有誰是能讓聖朝之主如此掛懷於心的人?紀念一個人,再大的排場也不過是將凌州舊府改建成永陵吧。而且,那是為了皇上的先妣。那麼,還有誰?是那封珍藏於御書閣香奩里的表疏與一曲《霄漢》三疊?是那被禁封的任何人不得擅闖的被焚舊跡?亦還是那張貼于天下,月月換新的尋人告示?
他忽然就https://www.hetubook.com.com明白她在想什麼了,明銳的眼輕輕一垂,那濃長的眼睫便覆上了原本清明的視線。
座上的人有一張明麗的臉,俊挺而清雋,似乎一直都是沉而穩的神色,卻在這一刻有些晃動。宣霽晃了下神,幾乎以為是日光的折射,竟讓這張臉訝出難得的激切。
原野上的風的確大,夾著黃沙,依舊刮臉。天色愈見暗了,由淡紫而呈黑紫,漸漸的,人的面貌全成了一具黑線描畫過的輪廓。
兵卒不由自主放了行,任她這麼閑散地走過去,掃了一圈眾人,低頭與同伴說話。兵卒互相看了眼,不由退開到一邊,雖守著,卻已離了十步開外。
他的吻由脖頸而下,蜿蜒著溫柔與熱度,偶爾超過克制的激切使得她忍不住逸出一聲呻|吟。月光下,那一層肌膚似能讓人著魔。
「過長原了么?」低低的聲音被轆轆的車轍聲覆過,車夫聽不清楚,只回頭大聲問了句,「您說啥?」
他回過身,那道身影便立在身後,目光遠遠地追著那駛去的方向。似乎從開始的時候便望著,一直望著,像是永遠不會放開。
他聽著這話,唇角微扯了扯,一把拖她入懷,「嗯,取笑我!」他攏緊了她,像是要揉散了入骨一般,只是緊。
她知,他亦知道,小榭不由沉寂下來,雨仍是細細潤潤地落著,那水車也依舊『咯吱咯吱』地想著,然而,兩人之間,卻是真的沉寂下來。
月光似乎輕了,薄雲暗攏,兩人卻都帶上幾分激狂。手有些抖,唇也有些顫,然而那縈需索卻是溫柔的,帶著分別十四年的纏綿相思。吻漸漸潮熱起來,呼吸也漸趨濁重,薄光輕灑的月,為兩個人的肌膚都施上一層盈潤的光澤。
「夫人這麼晚了還趕著去玉庭,有緊要的事么?那可要趕三天車程哩!」
但為何,聽入她的耳中,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曾經……既是曾經,為什麼還捨不得放手?畢竟都過去了不是么?功也好、過也好,情也好、仇也好,十四年了,還有什麼放不下?都過去十四年了,都沉默十四年了,即便那告示年年換新又如何?即便那重逢的激切依舊鐫刻於心又如何?即便那扣於她雙肩的手依舊深緊又如何?
同西的行宮建在雍州,是掃清了突利殘部之後建的,很是宏麗,包圈了整座戎山作后|庭。殿宇倒並非有多少華麗,只是依山而建,設了烽台。如若登臨戎山崖頂,便能望到整一帶同西十六州的烽台是如何蜿蜒成龍,盤伏在起伏的山巒之上。這裏,俯瞰了北關。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像是要碰觸,也像要回應,更像是要確證,沒來由地一陣駭怕,這一次,她的手真的能碰著他么?真的能夠碰到么?
她怔怔地望入那雙眸子里,一直覺得他的眼是世上最美的,如星輝,粼粼地映射出惑人的氣息。一直覺得他是清冷的,如春雪初融的溪流,冷冽而孤傲。一直覺得他是心中是天下,或者有她,也只是一抹匿於心底的影子,從來不是最重的。
她眯著眼笑,輕輕環住他瘦勁的腰,臉便埋入他的胸膛,「當然恨過,更怕過。然而……恨是因為你操縱了我們的命運;怕也是你操縱了我們的命運……」
「哦?公公想問什麼?」見說是喝的,宣霽轉過一絲納悶。
「大,大概是五天前吧……在尖頂山附近碰上的,她……她說,這木頭很寶貝,可以把我們遭搶的馬給要回來!」她口中雖這麼說著,然而看著小將頭上的汗,心卻拎得高高的。
她抬頭朝著玉庭的關門望了會兒,深吸了口氣,才從包裹里取出一支竹管。火信子放上,半刻后,一駕馬車由偏門出來,駛向她,緩慢而平穩。
「呵呵,想不到這十多年,你已學會如何放達!」他也笑,濃濃抑抑的眼神在微染酒意的朦朧里蕩漾,「可惜風流在蠻村!」
都十四年了,不是么?
曾經在離開時勸諫不要妄用兵力,然而他卻追亡逐北,徹底掃蕩了突利的殘部,將同西穩穩握于手中,原先,她以為他是想要一個鞏固的邊防……
心頭一緊,他立時抄過侍衛奉上的信件,「信使呢?」
他忽然在她耳側道:「我的那塊玉佩,給你了,你卻退了回來。那麼就到我死後再給你吧,你想還也沒人可還了。」
大暑一過,天便落了幾陣雨,檐角水線如漏,拖著水車『咯吱咯吱』輕響。她被他帶在懷中倚著,精緻的竹椅,隨著這『咯吱』聲一搖一搖。
其實也不算沒有,當年,他的那塊玉佩就系在她的脖子上,可是,十四年前,她還了他,以示斷絕。這盟誓便徹底地沒了。
那車夫結實的身板,只穿了件北地常見的背褡,光著膀子駕著馬車。本是說的玩笑話,沒料著僱主當了真,還真的紆尊降貴地坐了過來,擔心她站不穩,車夫便放緩了速度。
「大人,小……小的拜別大人!」他仍是擋不住地磕了個頭,才登車而去。
直到桓河一役……她說過她不會騎馬,然而那一處孤身奮戰里,卻眼見著她不避刀劍地衝過來,向他伸出一隻手。沒有顧忌,沒有防備,沒有斟酌,沒有閃避,甚至連那平時因為要顧及她姐妹的小心翼翼也沒有,對上她的眼,裏面全是他的身影,筆直地過來,拉住他,走!
「嗯?」她回視他的眼神,背上忽然有些涼颼颼的。她直覺地馬上收斂了神色,一派清明地承接他的質問,「這幾年一直無心於這類事,許多東西也都隨之忘了。」
我們心中都有一樣東西,比之情愛更為重要。我是,你更是。
原來,假裝遺忘的不只自己……
一壺燒酒,是應了景的『薺麥香』,勁頭很大的酒,入口卻是干醇,喉嚨也不幹。三杯兩盞過後,兩人不由得放開,什麼計較也不顧,什麼離合也不管。
她拈子在其黑子處來了手斷,才挑眉回道:「我不會!從來都是燕巧掌勺,這些不用我過問。」
看著這樣的她,他忽然心底有些著慌,她不再掙扎,是不是證明她已經放下?放下了傷痛?還是放下了他?
聽他念出這一句話,她微有怔愣,不解地回望他,「哪個臣子上的表疏?似乎有些耳熟。」莫非他的臣子上表也是『天下文章一大抄』?
頓了頓,他忽然又道了一句,「宣霽,你把消息遞出去,三日內,一定要傳到烏州!」
「換,換了我們的戶憑……」
心中如沙礫磨過般,微微地澀痛著。終於要再見,會是怎樣的情形?都過去十四年了,曾經的一切還會存於記憶么?十四年,可以改變許多……
手刃大仇的激憤,讓他根本不能自已,那一瞬心頭忽然空下來的慌,讓他只想著見她。靜立在床頭,她正睡著,然而呼吸卻是那樣的淺,帶著澀意,一如她微攏的眉。忽然間,曾經那種潛入房中守著重傷昏迷的她的那種感覺又浮了上來。
「皇上,快四更了,您請回殿歇息吧!」身後再次傳來鄭首的聲音。
「而你,被世事操縱……」
柔和的馨香由那座銅鼎中裊裊溢出,或許夾了薄荷的味道,聞起來極是舒服。宣霽不由瞧過去一眼。銅鼎三足雙縱,不挺大,但外壁上卻是一概鏤空的,雕龍綴鳳的圖紋,瑞雲呈祥的鐫鏤,那煙便是從這連綴成圖的孔隙中溢出,纏著纏著,宣霽忽然覺得那煙似乎也纏成了龍鳳雙匯、瑞雲呈祥。
後來,即便知道她會走,可是依然放任自己要了她。那一身秋夜裡的中衣單薄,她看去如此荏弱,淡月下,那白色的中衣輕輕透出盈潤的光暈。或許有幾許衝動在裏面,然而,那晚,他是真的沒打算放手。
她默了會,開口道,「曾經,我在書上看到過:『邊關簡書羽落,狼煙四起,野人登崖頂而視之,烽火蜿蜒,如龍盤踞,照夜如晝。』我原本以為,即便瞧不見烽火,總見得著城牆垛子,卻不想,這城牆垛子亦只是勉強。」她語中帶著笑意,似乎將曾經揮戈躍馬,奪回同西的舊事拋得一乾二淨,笑得如此輕快。
七日,他從不知道七日這般難以渡過,可是,她沒有醒。
那時候,他根本不知道她還能不能醒過來。相脈是世不二出的神醫,然而,他卻說只有三成希望,七日之內不醒,神仙難救。
他怔愣了一下,不曾想過,這竟會是她第一句話。沒有任何關於他的詢問,沒有任何關於自己的解釋,首問的,是一匹馬。
「這蓮子湯沒有冰鎮烏梅湯好喝。」那語聲帶著點點笑意,看看案几上的蓮子湯,她一點沒有要動的意思。
「你……你,你是平……平……大人!」那車夫忽然站了起來,朝著她僵直地一跪,「大人!還以為您,您……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再見到您!小的,小的……」那車夫一激動,不禁哽咽出聲。
「啊,不必不必!多謝鄭統領美hetubook•com.com意,宣某隻是熱了些。」他嘆笑了聲,回首來時的路,不由自嘲,「也沒見長了多少年紀,這身板卻早不如以前。曾經跟著皇上打豫王馮定山時還在馬上睡過覺哩!」
「怪不得他們要把我安排在別帳,還這麼熱絡地招呼我,原來不只是因為你們交情好……」
「……是!臣這就去辦。」宣霽的眼微微一跳。烏州,原來他一直知道人在烏州……
「嗯。」原來已經到了穎城了,穎城呵……難怪此處如此蕭瑟蒼涼,終是飽浸了將軍熱血的土地,終是掩埋了烈烈戰魂的黃沙。
她望著那一片燦爛的星空,又向遠眺目,然而,除了深濃的黑,間或雜著幾盞家燈,她什麼也沒瞧見。那據說一瞰北關的雄魄,她找不著。
「你這幾年倒會享受!烏梅湯那麼好,你便也泡來我嘗嘗?」他端起盞子咽了口,也從不是重口腹之慾的人,但聽她這麼一說,倒真起了些興緻。看著她眉間的疏淡,不禁也想嘗嘗她過的日子。
「好啊!」車內人扶著車架子出來,坐到車夫身邊。
呼吸漸緊,手臂也被勒得有些微疼,她不動,半聲也不吭,只是輕輕撫上那五指。眼角掃到肩上散亂的髮絲,有她的,亦有他的。
「換的?她換你什麼?」
鄭首是個武人,雖生性謹慎,然終究是藏不住疑問的,他瞅了宣霽半晌,仍是忍不住問了,「宣大人,那位夫人是誰?」皇上夜夜在四面峰上翹首凝望,等的可不就是她么?那麼她到底是誰?何以從未見過,更未聽人說起過?為什麼皇上看著她的時候,有著那種表情?就像,就像是生怕以後見不著似的。
輕輕掀起車簾,十多年未來,這雍州卻是似變非變,模樣兒總似舊的,但卻多添了幾分熱鬧,幾分安定與閑雜。雍州,同西的行宮就建在此,據說,那戎山巔巒上,能夠一望一十六州郡的烽台。
十四年了呵,別來無恙……
她什麼時候會來?
「呵呵呵」兩人同時悶笑出聲。
她笑,閉了閉眼,似將那朦朧眨去,「六爺,我們這一見,難道不是一種作別?」
似乎從那時候開始,他就不明白她心裏到底怎麼想的了。是怨他么?冷淡的笑,戒慎的眼神,說話都是字斟句酌。是防他么?
她低頭默默冥想,耳邊驀地傳來微熱,「想什麼?」
他的手由她的手側穿過,在她驟然失望之時,那矯健的臂卻勾住了她的腰,一提,人已飛身上馬坐於他的懷中。
或許淚流得太急,以至於都擦不及了,他索性只擁她入懷,緊緊將她壓在胸口,感受著那濕意漸漸滲到胸口,溫溫地濡濕整片心臆。
「啟稟皇上,玉庭關守將有急信報。」
眼眸微微縮緊,她由最初閑散的氣息冷淡下來,整個人靜靜地,只立在那裡演戲。今日之事,只怕已經無法善了,如果他忽然已經不想放她走了,她還能逃去哪裡?望著依舊白亮刺目的天,那日頭折射下來的光異常灼熱,連隔著一層粗麻的皮膚都似乎翻起一層褶皺。人熱得受不住了,猛然打了個噤,脖子後頭的汗毛便隨之一豎。
「呵呵」笑聲遺落在風沙里,那鬢間的髮絲款款撩起,舞動著暮色。
「嗯。」那人聽話地灌下幾口水后,又朝她瞅過去,「她的病要緊么?不是說藥石難治么?」
她扶著車壁弓腰出來,盛夏的艷陽驕烈而刺眼,一暗一明之下,讓她不由微微細眼。片刻之後,她才意識到,馬車只停在一處原野上,前望不著行宮的影子,后望不著官坻的樓身,只有幾處橫亘的山嶽,以及遠遠的農田,大約正是農忙,四處散著一小簇人影。
「官家小姐?」她訝然極了,不禁莞爾,然而笑意未盡,心頭又掠過一抹莫名的寥落,連帶著,讓那抹笑都似這暮色,失了光彩。
「哼!活該!」車夫狠狠啐了口,但到底還是老實人,咂了咂唇,氣便也平了下來。「他死的時候倒也可憐,全家老小六七十口人,全都一起死。那小兒子才圓桌那麼高,巴掌大的小腦袋,也跟著……唉!要說起來,還不都是那個昏君的錯!幹嘛要找這樣的人當大臣!嗯……他唯一的好大概就是用了平瀾軍師,啊,不!是右僕射大人!」那車夫復又笑起來,爽朗朗的,「在她手裡,總算把同西給奪回來了!」
之後城門官下來了,頂著個守城小將的戎裝,感覺又悶又熱。幸好沒站在日頭底下,不然可會燙得起泡。但無論怎樣,這小將看得她又是冒了一陣汗,下意識地就想去拿水囊。
皇上的用情不可謂不大胆,那麼深,卻也不怕天下人知曉!那麼重,卻也不怕朝中諸臣輿情相阻!
她笑得眉眼彎彎,略略上勾的唇角牽動眼角的一尾細紋。那面容即便有歲月的烙痕,卻依然有著獨特的清韻,淺淡而高闊。「我就知道,你一直不曾忘過。」
「呃,冰鎮烏梅湯?」宣霽訥訥地訝了訝,不由脫口道,「那都是些民間搗鼓的花樣,皇上怎麼突然會想到要喝這個?」話一出口,他即知原因,不禁暗道失言,馬上乾咳幾聲,「呃,公公,這個冰鎮烏梅湯其實只是民間消夏的飲品,說起來簡單得很。宣某雖也並不知其法,但想來也不出這幾樣吧。嗯……就取薰制的烏梅來煮湯,微加些檸檬薄荷,估計會有些酸,如是味兒重了,不防放些冰糖也就是了。」行軍打仗,夏日酷暑難避時,他也曾向農家去討碗水喝,有時客氣的農家便也拿出烏梅湯來招呼,只是並不知冰鎮。
她大概也知迴避不過去了,只好撇了撇頭,強聲道:「不過是延請了幾名鄉間的秀才舉人,辦了個學堂……」
十四年了……這情形……他想要做什麼?
他從未想過要假她的手來做些什麼,自從……那一劍之後他就再沒動過這種念頭了。想起那一劍,他心頭一刺,下意識地想要避開。
「咦?信上不是說二皇子夭折,傷心過度么?」
「去接一個人……回家。」
這一住口,便是真正的不知所出。
然後,他微緊馬腹,健馬便馳縱而去。
「你忘了?那是你寫給我的。」他輕飄飄地拋出一句,語氣輕,連眼神也輕了。
為什麼?哈清公主……啊!難道是!宣霽湛亮了雙眸猛地瞧了上去。「皇上,您是指……可是,即便如此,她也未必會出關,出關需要戶憑的!」
酒滑燒入腹,濃濃稠稠,化不淡的意,解不開的結,都繞在一根藤上。
沒過多久,烏木令使傳來了消息:伊尹事桀君且待。
車夫見她這般模樣,以為提及了她的傷心事。想想也是,如果現在還是官家小姐,又怎麼會雇他的車?還在這日落之時仍在趕路?
辦學堂?原來那道上表,她言出,也身體力行地做著。「誠應遍開州學,使左有才相,右有才吏,閫有才將,庠序有才士,隴有才民,廛有才工,衢有才商,市有才駔,藪澤有才益……」他伸出手,將那曾經為他揮斥邊塞,之後又為他息隱山林的手牢牢扣住。
依舊是懊悶的天,天邊有悶雷滾動,時而滾到頭頂,豁喇喇地震落一下。粗麻布的衣裳磨得手肘處蛻了皮,一動便生疼。
慣使的劍不覺重了,她卻始終冷靜如昔。直到衝出陣來,她卻開始顫抖。是為了刀光不避的廝殺?亦還是為了兩人的性命?亦或,只是因為他?
「呵呵,是您相公呀?」車夫那個『你家漢子』在看到她清韻的模樣后硬生生地給折了口。
遊離的手輕觸到胸口,卻不意掠過一處不平整,他的手一顫,迅速避開,甚至連眼神都不再深深地糾纏。
心緒驀然間平定下去,這麼多年了,她依舊防著他……對於那個明哲保身的燕巧,她也仍是堅定地維護始終。但為什麼,對於他,她卻從來都不曾堅定過?才覺得親近,卻又因為什麼而忽然退了開去。總有理由,總有不得已,也總是退開!
十四年啊!相悖了十四年,相離了十四年,這一重逢,他們打算怎麼辦?行宮畢竟不是神都,人總有要回去的一天。那麼,他們打算怎麼辦?
她啟口,他皺眉,忽然很怕她叫出他不想聽的稱呼。她也同樣蹙眉,微閃過遲疑,卻是低低地喚了聲,「……六爺……」
她笑得更開了,甚至還帶了絲討好,「無論平瀾還是吳波,都記著那句話,只待他朝共歸田。那兒是我們的家,望著……虞靖,開著學堂,收著弟子,左梧的娘子在替咱們看家,張炳的兒子可還等著咱們帶好東西給他……給我些時間,你,在玉庭等我。」
戎山,四面峰上,北斗橫斜,銀漢清淺,遠遠地垂落在那幾座黑魖魖的山頭。
事隔經年,曾經的阻力所剩無幾,只是,橫跨在兩人中間的,他們跨得過去么?
她原本伸出去想扶他的手,不知怎地又縮了回來。背靠上車框,眼前那再不用一盞茶https://www.hetubook.com.com時間便能觸摸到的城門,已在暮色中轟然闔上。那車夫,或者應該稱之為曾經躍馬殺場的兵卒,仍撲跪在那裡,哽咽著說著過去,說著現在。
她笑笑,溫淡的眼瞧向方才還哭得凶的車夫,轉了話問,「什麼時候回鄉的?」

下篇 別程與水短長

「別想那許多!」他俯低頭,抵著她的額低語,將一記唇吻印上她的,一直糾纏到神魂里。
是呵,經歷過那麼多,便是再瀟洒的人,再無羈的心性,終究不能拋下的。遺忘原來也是一種奢侈,貧瘠一如她們,終究,揮霍不起。
會留住儒輝不放,是因為她,知道她對朋友的看重,所以,軟禁了燕巧,所以,留住了儒輝。如若不是宣霽的懇求,他想,他會一直留著他們二人,直到她回來。
車夫是個老實人,自然聽不出這其間的心思,只是覺得這聲音讓他莫名地想和她說話。「您還叫咱大哥哇?我老磨頭可有些吃不消!您如不嫌棄咱,叫聲老磨頭就行啦!」
「回皇上,正在前往雍州的途中,小人是騎快馬連趕了一天一夜前來報信的。呃……」那驛丞忽然有些支吾,偷偷覷著他的神色,卻不敢說話。
「我也沒見過。」他淺笑,長臂一伸,攬她在身側,「大約只在白日里才勉強望得到幾處烽台,也只不過似一坨黃土垛子,盤在幾處山巒尖上,空曠曠的,也並沒多少氣魄。」
立足玉庭城下,往來進出的客商百姓很多,大概是近年來兩國交好的緣故,這邊的關卡總不似以往那般盤查,只要出示一下戶憑或者通商的官憑,便可暢通無阻。
不自禁地摟緊了她,她是冒死來救,那一刻縱馬的時候,她所想到的就只是他么?她就沒有想到自己不會武藝、不會騎馬?她就沒想到自己可能沒見著他就已經死了?
也罷,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那公主……真的藥石難醫么?」聲音努力克制了,卻仍有些晃動。
怔了怔,她才明白他說的話。難怪,有些耳熟……只是當時是怎樣的心境?她有好幾年都迴避去想,縱使這封上表有多少懇切,有多少言出肺腑,隔了那麼多年,她也在刻意中忘卻。朝廷政務,大抵她是說到了要息兵、要設倉、要和蒙、要選才選吏、要訥言,這些都是應時而述,無所謂記得牢不牢,憶得深不深。
民間有俗,立秋日若雷鳴及有虹,則有害農稼。
她微有薄醉,而他卻是從頭至尾地清醒著,「只知一醉萬事已,哪知身在塵埃里。平瀾,當我們都需藉酒澆愁的時候,是不是也意味著,我們走到了頭?」
宣霽定定地注視著那抹車影駛離,亘古的道上,黃沙輕卷,覆過車轍的痕迹,像是吹開了瘡疤一樣生疼。
「走!這戎山還有一處極佳的避暑之地。」他拉過她,快步轉向山北。
錯過了穎城,馬車只能就著夜色趕路。那懊悔不迭的老磨頭不停地罵著自己的蠢,同時向身邊這位讓他景仰萬分的人保證著,「大人!請放心!小人一定護您周全!雖說各地山區總有些小賊,但有小的在!小的一定拚死保護大人!」
不是疏得天上地下的「皇上」,卻也不是當初他給她繫上玉佩時所期望的「旻持」。心頭不知怎麼了,有些慶幸,也有些失落,讓他應不出來。
她所記住的,刻在心底的,是那一首一併作給他的《霄漢》三疊。那場火依然燒在眼前,她與他,徹底劃開界線,徹底斬斷牽念。手不由一顫,她直覺地想要縮回,卻叫他握得牢牢的。
略有些惱意地瞅著她,同伴忽然有些看不慣她的笑,撇過了頭,冷淡地問,「那你到底是哪個?是平瀾?還是吳波?」
猶記得那一晚醉酒之後,第二日的朝堂之上,他是清醒的,因清醒而冷冽,詔書一道接一道,讓原本有心上諫的人一個個都蔫了下來,如紀清,如曲曠之。
「紀大人收編舊部?」她微覺茫然,「哪箇舊部?」
她靜靜地聽著,月初的月兒早已順著日暮而落,孟秋的風也終於帶來涼意,即便仍夾著塵沙。耳邊有人訴說著曾經的金戈鐵馬,曾經的浴血廝殺,曾經的篝火慶功,曾經的戰勛赫赫……那段烽火歲月,真的那麼難忘么?
「她生的是雙胞胎!一個活了,一個沒了,傷心或許是傷心,哪能到藥石難治的地步!」
然而此時此刻,他在說什麼?他在承諾什麼?大晉的行轅該是神都的禁宮!可是,他卻在這裏設了行宮,正面同西,無有以擋,原先她以為是威懾……
沉厚的嗓音,褪去了年少時的清越,卻格外地挑動她的心緒。「那時候,只想著,要將同西十六州呈到你面前……」所以,她才拚得一往無前吧?所以,她才做得如此凌厲激勇吧?她看著他,迷濛中,並不清楚自己說了什麼;手不自禁地撫上那臉,由眉到眼,由眼到鼻,由鼻自唇,風霜沾染的痕迹總是在的。他們都不復年少,可是,他們卻依舊無可奈何……
「在穎城被打下之後就回鄉了!當時是紀大人收編的舊部,各戶嘉獎了番,便盡數遣散回鄉了。還免了咱三年役。」
眉不由一攏,負在身後的手便漸漸攥緊,成拳。如若,當初不是他這般逼迫……他低頭看著腳下那莖莖青草,饒是暗夜裡,明銳的視線依然能清晰地掃過那枝枝葉葉。
最後這一句,她說得微帶遲疑。同伴聽出來了,沉默了會兒,又道,「我可以跟著他們等。」
這算不算是生死相與?從記事到現在,他從未與任何人有過生死相與的感受,行軍打仗,身先士卒,全軍的性命都交在他手上,但那不是真心的同生共死,他只是想要勝。然而那一刻,他卻感受到了份量,手上、肩頭,還有著她。
那一刻,宣霽似乎看到有一種光華從這位執掌天下的君王身上流去,輕輕地,帶痛人的心。
那被稱為將軍的羌蒙男子順著她的目光也望了一眼玉庭城,隨後微微一笑,從懷中掏出一支竹管,遞到那身著暗黃麻衣的人面前,「小人會在此逗留三日,如有需要,馬上趕到。」
心泛起酸來,久別後的重逢,先什麼也別再想吧……她主動地,迎向他,手環住他的脖頸,細吻便灑在他的胸口。
宣霽一笑,爽爽朗朗,正如同驕陽一般明亮,他笑道,「鄭統領,宣某也是初到行宮,和那位正主兒還沒碰過面呢!怎麼會曉得!」
那內監笑眯眯地朝兩人掠了掠眼,「宣大人,請先偏廳里坐坐吧,歇一夜再走。今兒皇上只怕不會批摺子了。」說話間,他指指北側,鄭首自然知曉那是個什麼去處,當下,也沒有多話。
「宣大人一定沒來過行宮吧?」內監眼見著他點頭,便繼續道,「這山北有一處山泉,其水冰涼,當日皇上瞅見這一處,便叫在那兒搭了個小榭。」
「他也死了。腰斬棄市。」蘭裘生一直就是這樣子的人,可是,如果不是她,只怕他也得不了這樣的勢,作出這樣的歹吧。她望著越來越挨近的城,這片已呈安寧的江山,曾經的瘡疤正在漸漸恢復,可曾經的傷痛呢?似乎並不那麼容易忘去吧。
「大,大人……」眼見著他又要哭著跪下來,她板了臉瞪他一眼,「我還要去會個朋友,你快走吧!」
「這又不是她的錯!」車夫極為維護,忍不住爭了一句,「那稅又不是她加的!人死得雖然多,但那是打仗嘛!那年頭,哪兒不在死人!如果突利打進來,每年都要死上一批人!你是南邊的人,一定不知道這兒有多苦!唉,一個女人,總是不大懂這些打仗的事的!」
「不只是邊關安靖。」他看向她,眼神堅定得似一句承諾,「同西十六州,丟了它,就是丟了大晉的行轅!」
然而此刻的他,卻看著她淺笑,如清風撲面,「你大概不知道,戎山這一帶,百姓都喜歡哼唱《將軍調》,特別是俞安和炎城兩地。」
宣霽帶著一摞摺子走入行宮,同西行宮依山而建,這便要走半天的山路。驕陽下,已騎了大半日馬的他熱得有些發暈。
見問到這個,她忽然有些臉紅,手中的白子捏起,卻又放了回去,只是訕訕地笑。
「是。」宣霽瞅著他的神色,皺了皺眉,這神情,只有在面對一個人的時候才有過,不復平靜,不復沉抑……
馬車漸駛漸遠,在落日盡頭融成一粒黑點,恰似眼中的瞳仁一點,清晰卻黯淡。黃塵滿天的道上,似乎只剩下這一點車影子,讓人的視線凝聚,痴了一般看著它消逝,刻出兩痕不能回頭的車轍。
是真的么?竟然是真的么?十年蹤跡十年心,原本以為從此陌路,竟還有可能這樣一騎雙人的馳騁么?
「我問――過長原了么?」聲音不由提高,依舊是清澈沉婉的,卻帶了分讓人說不出的曠闊,就似這古道的風,刮過胡楊,吹得起塵世輕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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