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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夭

作者:西西東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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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誰道莫歸晚 第五十八章

卷三 誰道莫歸晚

第五十八章

蘇晚的笑容里滲出些許凄然,「不恨……若不恨,為何一步步將我逼上絕路?」
蘇晚拍了拍她的腦袋道:「以前我們便麻煩他許多了,他有自己的生活,怎可拖累人家?」
人對未知的事物總是充滿恐懼。此時風平浪靜,反倒讓蘇晚更加不安,擔心自己掉入更大的陷阱。
「錢財以驅兵士,國之將亡!」雲宸譏笑著,輕易躲過飛來的幾支箭矢。
蘇晚放開季一,垂下眼瞼,淚水瞬間從眼角滑落。她伸手擦去,給自己倒了杯酒,一口灌下。
所謂聖葯,她被關在爹爹的房間內,居然在暗閣里翻了出來。那夜無人顧及她,也無人知曉虛還丹就在那間不起眼的房裡,雲宸身受重傷背著她出逃,幾番差點支撐不住而倒下,她毫不猶豫地塞到他嘴裏,他問都沒問就吞下。
那些書,是當年有人想要討好他從宮內送出,他一直束之高閣未曾翻看。
這次見到若若,他要與她說,他不怪她。不怪她害他被抓,那時她只是孩子不是么?不怪她給他喂毒,或許她也不知那是毒藥不是么?不怪她拋下他喊他怪物,他滿頭白髮毀掉半邊臉的模樣,的確很可怕不是么?不怪她會刺他一刀,那時她不記得自己是小哥哥不是么?
一橫,兩橫,雲宸的手微微顫抖著,極為吃力地在帕子上勾畫。身子里的疼痛突然消失了,好似徜徉在雲端,可那隻手卻不聽自己使喚,再移不動半分。
她想起昨夜季一說的話,心情愈加沉悶。雲夕身上一半她的血,一半雲宸的血,只在出生時中毒癥狀明顯,隨著年齡增長,那身子幾乎是自行解毒。季一說,很可能是兩種毒素以毒攻毒,也就是說,虛還丹的解藥,可能就是噬心散……
他想再寫一個「雲」字,雲夕,若若,雲宸——他們是,一家人。
往日清晨總是各種鳥叫聲,趕集的腳步聲,偶爾還有小販的吆喝聲,可今日娘親這麼靜,外面也那買靜,讓她有些不安了。
雲宸坐直了身子,嘴角微揚,笑道:「夜鷹,夜燕,夜蝶,夜雀,隱颯閣不復存在,你們過自己的日子便是。夜蝶不用回來複命了,你們從這山頭下去,日後若有緣再見,亦是陌路。」
殺氣太烈,風幽的坐騎受驚,嘶鳴著欲要脫韁而出,風幽乾脆棄了馬,一個翻身與雲宸打起來。
季一嘆息道:「我明日回澗溪谷,日後來雲國,怕是少了。」
蘇晚怔了許久方才回過神來,自嘲一笑,「再續孽緣?我與他之前,糾糾纏纏這麼些年,到今日才真正知曉前因後果。姑且不算我所知的前塵,單單說這虛還丹。當年我不知曉虛還丹有毒,他不知曉我給他的是眾人爭搶的『聖葯』,或許他一心以為我是有意給他喂毒,而那毒他痛苦半生。季公子,若是你,你能不恨么?」
「日後……也就你一人帶她?」
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一旦停了,便再也站不起來。由內而外的冰寒,剜骨般的疼痛,青絲化白髮,纏繞自己十幾年的可怕劇毒,每每催動內力過甚便會毒發。在殺完這些人之前,他不能停,不能倒下!
季一垂著眼,沉吟道:「姑娘,或許……我找到夕兒的身子與常人有異的原因了。」
蘇晚有些猶豫。就算身後三人不是在等同夥,單單三人衝上來,她也不是他們的對手,憑著招式嚇嚇他們,不出一盞茶的時間他們便會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內力。若是他們等同夥來再動手,她更是沒有生路。
雲宸的雙腿蜷起,雙手撐著,再次用力,站了起來,一手捂住胸口想要止住不停流出的血,一手用軟劍支撐住身子,蹣跚著一點點向前,想要走出林子。出了林子,到了路邊,不過一會兒,若若便會帶著夕兒路過了……
三段人生三段記憶糅合之後呢?
他的手動了動,吃力地從胸口取出一塊帕子。沾著沙子和血的手小心翼翼地撫著帕子上凸出的綉字,他看不到,卻觸得到,那是一個「夕」字,針腳凌亂,但是出自若若之手。
倒下兩個,還剩兩個。
他微微笑著,一手拿著帕子,一手微微用力,在帕子上一筆一劃,烏紅的血漸漸拉出一個字——若。他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又吐出一口血,手上動作卻不止下,顫抖著再寫一字。
芳草萋萋,夕陽似火,他看著她笑,兩眼彎起,黑色的眸子里迎著緋紅的彩霞,彩霞后是她清晰的倒影。他抬起手,修長的手指好似染上氤氳的紫金色。她細黑的發滑過他的指尖,垂在臉側。他修長冰涼的手指描著她的雙眉,落在她的眼角,聲音輕緩,卻似誓言般認真,「待我接你出谷,日日陪你看日落。」
五年未見,她決定,回去了。
「呵,本宮以為顧閣主無心無情,無所畏懼,沒想到,區區一介小女子竟輕易引得閣主現身,早知如此,我早些動手,也無需苦尋閣主了。」風幽一身金燦燦的長裙是林中唯一的亮色,蒼白的面容有些憔悴,眉目間卻是嘲諷的傲氣。
十指連心,雲宸算是明白了,因為他的心,也跟著疼了。
三月的天,蒼穹高院,白雲朵朵,透白的陽光帶著蘊暖灑下來,顯得身著淡紫長袍的男子面上多了幾分暖色,他一氣吞下所有藥丸,蓄氣,往東,向著風國邊境行進。那裡,有他的妻,他的女。
那時,即便知曉他的種種惡行,她仍舊愛他,為他捨命生下孩子,仍舊喚她雲夕。他的救贖也好,她的救贖也好,她給他的後路留下些許希望。
蘇晚抱起她,推開門,輕聲道:「夕兒,裝作與平常一樣。」
三人仍是跪地不語。
「雲」字終究未能完成,只差最後一個點,傷痕纍纍的手無力地垂下。清風起,染著血漬的帕子隨著風兒離開那雙手,越飛越高,越飛越遠……
她眯了眯眼,眼前突然浮現那一年初夏,芳草萋萋,和風暖日,她與雲宸最後一次同看落日。
雲夕很是警醒地點頭,細聲道:「娘,他們為什麼要襲擊我們?」
蘇晚這院子里也如澗溪谷一般,特地做了一排葡萄架,下面放了木製桌椅。時值春日,葡萄架上沒有花,發了翠綠的新芽,蜿蜒纏繞。
只是後面這批人也很是奇怪,跟了這麼久也不見下手。不過,既然是衝著她來,「晚姬」的名頭自是知曉,許是不知她到底恢復功力沒有,心有忌諱才暗中跟隨,探出個究竟再來動手。再或者,就是在等人手更多再動手。
三月的春夜突然陰冷起來,夾雜春日氣息的夜風像是帶了細小的刀片,打在人的臉上一陣刺疼。草叢裡時而響起的蟲鳴聲,哀戚般此起彼伏。空氣里甘醇的葡萄酒香,不知何時被酸澀取代。
季一很是熟絡地端了酒杯出來,未等蘇晚端上菜便自行斟上兩杯。空氣里溢著濃郁的酒香,夾雜著葡萄的甜膩味道。蘇晚端菜出來時剛好嗅到,樂道:「季公子,釀出葡萄酒了?」
「所以,若我估計不錯,顧公子中的,正是虛還丹之毒!呵……」季一突然一聲嗤笑,帶著濃重的不屑,「所謂的聖葯虛還丹,是個笑話,是場騙局!人人趨之若鶩,所到之處染滿鮮血的虛還丹,實則,是枚毒https://www•hetubook•com•com藥!」
蘇晚的身子顫了顫,卻是故作鎮定地給自己斟了杯酒。季一接著道:「在此不得不問下姑娘,當年鬧得沸沸揚揚的虛還丹,說是在楚家,眾人卻無功而返,姑娘可知它最後的去處?」
馬車外的車夫突然喚道:「夫人,前方好像有打鬥痕迹,可要停車?」
「好,不可食言!」季一舉杯,與蘇晚兩杯相碰,一口飲下。
風幽溢著血色的眼泛起柔色,慢慢闔上。雲宸的劍再進半寸,風幽吃痛,卻也驚覺雲宸的身子漸漸變得冰冷,透著玄冰般的寒氣。
雲夕皺起鼻子,不解道:「娘,你在說什麼呢?」
雲夕見被蘇晚識破,面上燒紅,蘇晚一樂,揶揄道:「嗯,不錯,撒謊還會臉紅了。臉皮子沒越長越厚。」
「季公子,你可記得,我第一次入澗溪谷的一年,你曾對我說過一段話。」那一壇酒被蘇晚喝了大半,她面上透出一抹殷紅,眼神都有些迷離,吃吃笑道,「你說,有人與你說過,人若以恨為生,以復讎為執念,只會有兩個結果:要麼,復讎失敗,殘念縈續,飲恨而亡;要麼,復讎成功,心無所託,寂寥餘生。」
一系列動作眨眼間便完成,剛剛還在雲宸手裡的風幽,瞬間便成為死屍一具。三百保皇軍瞬時紅了眼,叫喊著向雲宸衝過去。
餘下的一百多人都是保皇軍中的高手,幾經交手便知曉雲宸的內力突然大減,再加上他雙目失明,能有如此戰鬥力,全憑心中意念。
「夕兒!」蘇晚並未抬頭,聲音裡帶著些許譴責,「我昨日與你說什麼了?」
「皇後娘娘在新皇登基之際遠赴雲國,不知風都如今……亂成什麼模樣……」雲宸只躲不攻,魅影般穿插在來勢洶洶的攻擊中,不忘嗤笑道,「那穆凌,身子那麼小,不知割到第幾刀就會斷命呢……」
恍惚中,蘇晚覺得面上突然刮來一陣和煦的微風,風到耳邊,好似還夾雜著孩童輕淺的吟唱:「日西落,月東出;天黑黑,天黑黑;莫要歸晚,莫要晚歸;莫要歸晚,莫要晚歸。」
馬車聲越來越近,他知道,若若來了,帶著夕兒來了,他看不到,卻感覺得到,那是伴了他十幾年的溫暖,他永遠不會弄錯。
穆色,若若與他說過,她不想他死。

蘇晚怔了怔,雲宸會臨時退出?意料之外。她斂目,拿起眼前的酒,嗅了嗅,道:「我身在雲國,風國的事,早便管不了了。」
空氣里香氣四溢,連花草都似帶了醉意,在溫煦的夜風中微微晃動。季一與蘇晚又說了些雲國風俗,眼見夜色愈沉,突然停下來,像是在沉思什麼。
語罷,左右兩人飛身沒入林中。夜燕站起身,從袖間掏出兩個瓷瓶,遞給雲宸道:「公子剩餘的葯!公子保重!」
此很不解,坐擁天下又有何用?
林間驟然隱去的煞氣,突然聚攏,在雲宸上方直直襲下來。雲宸撇嘴一笑,舉起軟劍,劍花如銀色的光線夾雜著血色在林間大放異彩,霸氣的內力如潮水直起而上,將剛剛聚攏的煞氣劈得四分五裂。
三百餘人,雲宸再厲害也不可能辨得出匿氣的風幽身在何方,心中警覺。若是拿不下風幽,未必能順利除去這三百人!
蘇晚的手不知何時開始劇烈抖動,一個不穩,手裡的筷子掉落在地上。
蘇晚揉了揉雲夕的腦袋,笑容有些僵硬,靠回車壁,闔上眼,喃喃道:「夕兒,你記住,你若出逃,莫要等娘,一路向西,也莫要暴露身份。你爹叫顧宸雲,你日後就叫顧雲夕,找到他,記得跟他說你姓顧。他是隱颯閣閣主,但你不能對別人講,只能自己偷偷地找。你懷裡有銀票,你這麼聰明,一定能想到辦法找到他的。」
第二日一早,季一告辭,雲夕纏著哭嚷了半天才肯放人,將迎春花做出來的手環塞在記憶手裡。蘇晚只有無奈地笑,待到屋內只剩下她母女二人,雲夕眨巴著淚眼,窩在蘇晚懷裡,軟軟地問道:「娘,為何我們不跟季哥哥一起走?」
春日驕陽明媚,照入林間描出各種圖案,滿是生氣的蔭綠染上殘紅,腥臭的血由高到低,順著地勢一路往下流。三千銀絲好似抹去所有生機,鬼魅一般,所到之處,留下鮮血和慘叫聲。
雲宸倒在地上,眉頭緊蹙,卻不發一聲。
說她傻也好,痴也好,她愛的是人也好,是習慣也好,愛便是愛了,事到如今她還是愛。即便說不出口,即便會讓世人難以理解,她的愛,她自己明白就好。
「現在……」蘇晚嗤笑,面上因著酒氣泛起潮|紅,眸子里淺淡的薄光明明暗暗,她看入季一的眼,認真道,「季公子,雲夕日後姓顧。」
蘇晚亦是一笑,感激道:「半月前,視物時的血色已經完全退了,與以前無異,只是用久了還是有些酸疼。」
就快了,馬上能去見若若了。他要與她說,那日在城樓頂說的話,都是騙她的。他想激怒她,他想要她報復他,這樣他才有機會見到她。
蘇晚眼裡騰起一層霧氣,眼神迷朦,聽到雲夕最後一句話,驀地驚醒過來,對著馬車外喚道:「還是去風國!」
殺聲並未減弱,反倒有愈發洶湧之勢。三百余名保皇軍,如今只剩一百來人,顧不上招式,顧不上生死,猩紅著雙眼拿著刀劍一招招砍向披著白髮妖魔般的男子。
世間萬萬人,他只看得到一個她。
季一垂下眼瞼,輕聲道:「我翻看了些許往日從不曾翻過的醫書,是從雲國皇宮流出,上面竟有記載虛還丹,連配方成分都寫得清清楚楚。」
雲夕擰著眉頭,看著蘇晚道:「娘,我剛剛好像看到一條帕子。」
蘇晚突然笑起來,蒼白的臉顯得更加凄然,血紅的眼裡淚水盈眶,卻未落下,「真的是我給他吃的,我親手給他吃的!」
說著勉力支撐起身子,想要站起來,卻是雙腿一軟,跌了下去。修長的十指被細沙劃破,滲出烏紅的血。
窩在她懷裡的雲夕突然傾著身子推開車窗,蘇晚回過神來,忙抱回她,「夕兒,開窗危險。」
眼前之人渾身浴血,淡無顏色的臉上卻是掛著溫煦的笑,站在路間使得陽光都莫名地帶著詭異的光。他一手拿著長劍,劍尖滴血,粘稠的鮮紅落在地面,染著血色的銀色髮絲隨風而起,站在路間卻是一動不動,冷笑道:「想殺我妻女,要看你們有沒本事!」
雲夕的個頭剛好到柵欄,扎著的兩團頭髮剛好超出迎春花一點。她傾著身子,偷眼瞄了瞄蘇晚,見她仍埋頭做刺繡,一手摺斷一條迎春花,在手上得意的甩來甩去。
窗外的空氣撲面而來,夾雜著濃郁的血腥味,蘇晚蹙緊了眉頭,忙拉回雲夕。她正欲關窗,卻被透過林子隱約看見的夕陽吸引了視線,圓澄的太陽剛好落下,剩了幾縷餘光分外猩紅,殘血般鋪了半面天空。
「娘親壞!不跟你玩了!回屋裡等季哥哥去!」雲夕紅著臉瞪了蘇晚一眼,抓著手上的迎春花便跑進屋了。
季一眼神一閃,這段話,當年特意與蘇晚提過,望借她之口,轉述給顧公子……
蘇晚雙唇的血色褪得https://www.hetubook.com.com半點都無,顫抖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兩眼看向季一,血色里充斥著空洞,半晌才開口道:「毒……毒藥?」
「正是晚姬所在東南方。」
蘇晚略略沉吟,頷首。她動了動身子,將腦袋擱在雲夕肩頭,嘆息一聲,跟雲夕著話,卻更似自言自語,「夕兒,我與他還有誤會未說清,他還未見過你一面,還有他身子里的毒,或許他不願向風幽討噬心散……我們現在被追殺,或許去他那裡還有一線生機……夕兒,你說,我們去見他一面可好?只一面……」
風幽頸間的鮮血汩汩不斷,兩眼的淚亦是不止。新皇登基在即,任誰都想不到她這個即將主持大典的人會突然離開風都。她便是利用這個機會想要親手殺了宛輕塵解恨!若非宛輕塵,穆旬清怎會從不正眼瞧他?若非宛輕塵,穆旬清又怎會死在自己手上?憑什麼她帶著殺死愛人的傷痛遺恨終生,宛輕塵卻帶著女兒逍遙自在?
馬聲嘶鳴,車后騰起塵煙滾滾,急速向著雲國西面與風國東面交界處行去。
風幽本就蒼白的臉因著憤怒又白了幾分,揮手道:「給本宮殺!此人便是害死皇上的兇手!取他命者賞黃金萬兩!」
疾風速起,帶著凜冽的寒氣,一眾人等突然停住腳,面露驚懼。
「娘,你不是說到了風國,就有人會救我們么?」雲夕在蘇晚身上蹭了蹭,見她仍是面露猶疑,嬌噌道,「娘,你不是說還有誤會沒跟人說清楚么?還說他沒見過我,還說他中毒了,還說只見一面而已……娘,等到花兒謝了再去摘,花兒就沒了……」
「咳咳……怕了么?」雲宸撐起身子,低笑,默默地將內力凝結在劍尖。
雲宸就快出手的動作猛地滯住,翻手欲要收回長劍,正欲開口說點什麼,突然胸口一陣刺疼,被一股冰涼撕裂,喉間一股腥甜,哇地吐出來。勉強支撐了許久的身子被這一擊,再也站不住,直直倒在地上。
對了,他還要與若若說,那日在林子里丟下她,是他不對。他想到娘的慘死而已,不該遷怒於她。他殺了欺負她的穆綿,空有血緣的親妹妹。她一向善解人意,一定會原諒他的吧?
因為,他愛她,到骨子裡。
所以那之後她給季一回信,讓他助她出逃。
是宛輕塵時,她知曉他有恨,所以任他差遣,可那份愧疚慢慢變質她對他,是愛。

季一聞言,突然一陣恍惚,想到那日他與雲宸在渝蓮山,他靠在石壁上笑問自己:「你想說她愛我么?她決定跟著你到雲國,沒打算找我報仇,她連恨我都不會,又怎麼會愛?你莫要以為我給她雙眼,是多麼無私多麼偉大的舉動。呵呵……我即便是沒了雙眼,不管何時何地,只要她在我身邊我就能認出來,可她沒了雙眼……我只是不希望,下次我站在她面前,她卻認不出我是誰。」
風幽話未說完,用盡內力,兩手抓住雲宸持劍的手,大喝道:「以我風氏皇族之血下令,圍剿顧宸雲,殺宛輕塵母女,至死方休!」
雲宸握緊了手裡的劍,面上笑容愈甚。
風幽本已退至一邊,舉劍正欲給雲宸致命一擊,聽到他的話,沉下的心驀地狂跳起來,呼吸瞬時便亂了,殺氣外泄。雲宸側耳一辯,迅速抽出腰間長劍一個旋身,銀白的劍光帶著凜冽的殺氣破圍而出,細長柔軟的劍身染上鮮紅的血,雲宸身邊瞬時倒下一片,其他人未料到他突然出擊,皆是一滯。
「帕子?什麼帕子?」
蘇晚轉首,眯眼看了看夕陽,笑道:「竟是這個時辰了,我先去備些飯菜好了。」
季一不敢追問,抿著唇一句話都說不出。
雲宸闔眼笑著,留他一口氣,最後一次觸到那溫暖就好,只要一口氣……
雲宸站起身,不再多說,欲抬步進屋。
陽春三月,花開正好,蘇晚所居的院子前種了整排柵欄的迎春花,一串串鵝黃色的小花,怒放起來像是院前掛了一顆顆小太陽,分外耀眼。
「你騙我!」風幽扯著沙啞的嗓音笑道,「凌兒若在你手中,你豈會浪費他那個人質!反正今日放你走了,我母子二人也是性命不保,還不如……」
那葯當然是毒,散在空氣里可能效用微薄,不致死,卻能拖得些時候。
可是,他還想……再見她一面……
季一這才正視蘇晚,見她面色蒼白,滿眼血絲,急道:「姑娘這是……」
蘇晚猛地回過神來,閉眼,凝神屏息,面色瞬間就變了,放下雲夕道:「夕兒,莫要出聲。」
約莫半個時辰,鏢局正門大開,從中駛出四輛一模一樣的馬車,連車夫的衣著都是一樣,出了門兩左兩右疾馳而去,到了路口又再次分開,四輛馬車分別向著四個不同的方向行進。
「嗯。」季一頷首,那成分配出來的葯,只可能是劇毒,「那毒極為霸氣,耗人內力,若是普通人吃下,必定當場斃命。顧公子發病……是不是每次都在用過內力之後?即便不用內力,也會每月毒發一次……」
難怪她記憶里的小哥哥從不曾「發病」,難怪他所謂的「病」,她從未在其他人身上見過……
雲宸早已忘了身後人的存在,嘴裏的腥甜吐了一口又一口,毒發的疼痛,傷口的疼痛,席捲而來。可心裏,卻是不疼的,他看著眼前幻化出的女子笑容,不由地也隨她彎起嘴角。

雲宸眼盲,他四人自是知曉。雲宸最為厲害的除了心計,便是那雙眼,他們也是知曉。沒了那雙眼,雲宸的功力到底如何他們卻無從知曉,可這葯以前他是不離身的,從渝蓮山上下來時他便留了個心眼,將屋內剩餘的葯都拿到手。
蘇晚瞥了一眼緊閉的馬車窗,眉頭漸漸攏起。她的修為早在上次救穆旬清時毀得乾淨,不可再修鍊內功,但云夕不同,從她兩歲時便教她,如今已經學了近三個年頭。再加上孩子的身體本就輕盈,那些人若事先不知雲夕會輕功,她突然出逃,勝算很大。與其說雲夕會拖累她,不如說她會拖累雲夕。
昨夜她一直沉浸在虛還丹一事中,今日回想起與季一的談話,總覺得有哪些細節給自己漏掉了,可細細去琢磨,又抓不住問題在哪裡……

「去年便釀成了,今年方才有機會與姑娘共飲罷了。」季一結果蘇晚手裡的菜,在桌上放好,又道,「剛剛去看夕兒,竟是已經睡著了,讓她睡睡也好,你我好久沒有單獨說點話。」
長劍一掃,最後一人應聲倒地。雲宸拿劍支著身子,知道此時自己身邊全是屍體,可是,不要緊,這些人,死有餘辜!
「皇後娘娘請自重,這等粗俗的話罵出口,有辱國體。」雲宸仍是輕緩笑著,陽光透過林間縫隙灑在他臉上,分外和煦。
「姑娘還是少做些刺繡。」季一囑咐道,「如從前那般,撫琴也是不錯的。」
好像,留不住性命與她再說一句「我愛你」了……
「你……你把凌兒怎麼了?」風幽聲音沙啞,透著血氣,雙眼落下淚來。
「娘,好安靜。」雲夕往蘇晚胸口蹭了蹭,輕聲道。
「娘,我們回國么?」雲夕聞言,仰面https://m.hetubook.com.com看著蘇晚,小心問著,眼睛里是掩不住的興奮。
當時季一隻嘆了口氣,道她既然不肯見他,那他便送信通知。
蘇晚一怔,她待他,是愛是恨?
馬車仍在急速前行。此時蘇晚無比慶幸自己去鏢局找了會武的車夫,否則身後那三人暗箭傷人,馬車一停,便不得不與他們面對面了。
清風刮面而來,夾雜著血腥味,還有一抹……淡淡的殺氣……
蘇晚沉默,伸手拿起桌上的酒杯,緩慢品了一口,微微笑著,笑容里卻是不盡的苦澀,幽幽道:「很愛很愛,就能在一起么?」
「我記起一切后,再想著他,腦袋裡就是你的這句話。」蘇晚微微笑著,雙頰微紅,雙眼裡波光清滌,「所以你說用孩子驅毒還是雙眼驅毒時,我毫不猶豫地選了雙眼。孩子,呵……以他的能力,報仇成功是必然。那時我想,他以恨為生,復讎之後心無所託,該怎麼辦?這孩子會是他的寄託,他唯一的親人……」
季一見蘇晚如此答覆,也不多說,換了話頭道:「姑娘的眼睛可還好?」說話間,他定睛凝視蘇晚的眼,見她眸子里微光閃閃,流光溢彩,心中已是有數,欣然一笑。
季一嘆息,無言。
「你……你把凌兒怎麼了?」風幽聲音哽咽,顫抖著問道。
季一心思再細膩也是不及女子,更未想到雲夕身上,聽蘇晚這麼說,瞭然頷首。
眼前是一片黑暗,身子早已沒了知覺,內力在被體內的毒一點點吞噬,可四肢還是不由自主地動作,心底有個聲音一直在喚著,他們要殺若若,要殺夕兒!
風雲邊界,千樹林中陰風颯颯,三百餘人身著黑衣,齊齊站在馬上女子身後,三百余雙冰冷的眼,憤恨盯著眼前攔住去路的紫袍男子。
蘇晚坐在馬車內,凝神屏息,闔目探氣,眉頭不由地擰起來。已然過去一個時辰,身後的三人早已沒了聲息,可她預料中的大隊人馬也未出現,事情似乎不在她意料之中,是自己估算錯誤?
他身後的穆色卻是握住大刀,雙手越來越緊,眼見他越走越遠,怒道:「你殺我爹爹,害死我大哥!還把宛姐姐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該死!」
夕陽灑金,透過窗間縫隙映在雲夕粉紅的面上,蘇晚闔眼,微笑著靠回車壁,心中似有柔蜜的春|水化開。
正是清早趕集的時候,集市人多,很是熱鬧。蘇晚抱著雲夕隨手買了些吃食,繞到城裡最有名氣的鏢局,一個轉身便閃了進去。
「怎麼?」蘇晚見雲夕早已與普通孩子無甚區別,甚至比同齡的孩子還聰慧許多,這件事也不太放在心上,季一主動提及便追問了一句。
說話間,風幽不畏長劍,全身前傾,內力灌注在右手,翻身便是一掌。雲宸未料她會以死相抵,神色一凜,長劍剜過她的脖頸,身子急速後退,卻仍是不避開與她對掌,吐出一口血來。
「公子!」石邊跪下一黑衣男子,身形敏捷,拱手道,「夜蝶來信,稱閣內殺手三日前盡數遣散。」
「讓他們迴風國,我就留你凌兒一條性命!」雲宸狠聲道。
「不知道啊,窗子只有一個縫,我看到它好像飄過去了,血紅血紅的。」雲夕說著,小腦袋鑽出車窗,想要找到帕子的蹤影。
「我說美啊。」
季一聽出話中的意思,苦笑搖頭,「既然如此,你何不去找他?」
跟在馬車后的三人,不敢輕舉妄動暴露身形,不時飛箭過來加以試探,卻不知曉蘇晚五感敏銳,他們追的緊,單憑著他們身上的殺氣都可辨認他們的方位。
他那渾身的傷,即便是沒中要害,到了常人身上也必定是倒地不起,更不說他突然變白的頭髮和身子止不住的顫慄,外人看來都知他在極力隱忍痛苦,可他卻能用如此快的速度解決林中的同伴,再來攔住他們的去路。
說著將屋內銀票拿出來,塞在雲夕身上,再將屋子裡的各種毒藥放了自己一身。雲夕見蘇晚緊張的模樣,懂事地站在一邊,不動也不問。
「那姑娘待他呢?」
雲宸一聽,來人是穆色……
雲宸紫色的袍子早已看不出顏色,慘白的面上白紙般薄透,化作白髮的青絲亦是染了血,如殘陽的最後一抹紅光,閃耀著迷惑世人的雙眼。他手中的軟劍在空中細水般舞動,所過之處拉出一條血紅。
季一猶豫道:「其實,我一直忽略……夕兒身上,還有一半顧公子的血……」
夕兒一聽,忙大聲道:「娘,夕兒想吃饃饃!」
所有的殺氣瞬間收斂,春日翠綠的山林靜謐地詭異。
可是,任由他如何用力,再挪不動一步,直到手裡抓到鮮嫩的小草,他才發現自己又倒下了,倒在一片泥濘中。
穆色拿著刀,見他毫無反抗之力,只是匍匐著一味向前,雙手漸漸發抖,猶豫著不敢前行。
蘇晚停下手裡的活計,抬眼看雲夕,兩眼清亮,如雨後平靜的湖面,淺淡的笑意藏在墨色的瞳仁后,佯怒道:「強詞奪理!前幾日未見你折,偏偏今日折,折了那花你是想做什麼?」
「這兩個月我翻遍醫書,或許……找到顧公子與夕兒脈象恰恰相反的原因……」季一蹙眉,正色道,「顧公子身上的,不是病,是毒!」
蘇晚抱著雲夕坐在馬車內有些惴惴,凝神辨息,果然有三人跟在馬車后。這麼看來,那批人的確是針對自己了,他們連匿住殺氣都不會,顯然不是殺手出身,但氣息看來,武功也不差。不是出自隱颯閣,會派人殺她的,就只有一個風幽了!
她帶著雲夕在雲國往西面邊境走,是來找他的吧?危難關頭,生死在前,她第一個想要依靠的,還是他,她是……愛他的吧?
蘇晚搖頭,「此處安逸,回去又不知會惹得什麼麻煩,我帶著夕兒看她長大便好。」
風雲邊境,渝蓮山。
就是這一個停滯,雲宸劍尖點地,躍到風幽身邊擒住她的手臂,長劍抵喉。
雲宸面色一凜,五日,今日便可到雲國!思慮間,人已快速移動雙腳,消失在山間綠色中。身後三人齊齊跟上。
「不知……姑娘可曾想過,與他再續前緣?」終究是季一打破沉默,帶著一聲嘆息問道。
行軍最忌軍心渙散,刺殺同樣如此。人心一亂,有了恐懼,戰鬥力便大不如前。雲宸舉劍,向著來人的方向殺過去。
蘇晚一聽,就著身邊的木椅坐下,笑道:「季公子可是有話要與我說?」
季一昨夜是這麼建議的,她只是微微搖頭,「季公子自是有辦法與他聯繫,你二人相交甚久,且他會放心讓你拿脈,你說的話,他一樣會信。」
不稍片刻,殺氣果然匿了些,蘇晚剛剛鬆口氣,車后響起破空的刺響,果然有同夥!車夫也似有所察覺,又加快了馬速。蘇晚摟緊了雲夕,囑咐道:「夕兒,待會會有大批人馬來阻我們去路,可不是兩三個,你若逃不掉,大喚『穆色叔叔』,明白么?」
蘇晚斂目,拿起酒杯啜了一口,笑道:「好酒。季公子,好酒需要與人共享,這日子,一人過起來更為安適,特別是於我而言。」
雲宸匍匐在地上,彎起的眼角突然淌下血紅。她永遠都不知道,即便今日他沒有雙眼,即便明日他沒m.hetubook•com•com有雙耳沒有四肢,他還是可以找到她,知道她的位置,看到她的表情,聽到她的呼吸,觸到她的溫度……
雲宸又吐出一口血來,染紅了蒼白的面。他一手捂住胸口,一手用力翻了個身,一面咳嗽一面笑著,「若……若若的馬車……來了……」
血腥味愈發濃重,一襲失敗的數十人倒地呻|吟。雲宸面上的笑卻突然斂去,就在這短短的一瞬,他們一半人馬抽開了。
三人聞言,互相對視一眼,齊齊頷首道:「領命!」
季一一驚,滿是不解地看著她。
「出雲國不好么?」雲夕不解道。
蘇晚的心頭驀地一沉,親了親雲夕的面頰,將她抱得更緊,卻是不語。
穆色想到慘死的爹和大哥,面露凶色,上前一手抽開插入雲宸胸口的刀子。
雲宸的身子早已不受意志控制,眼前浮現一張張臉,河邊拉著他衣角撒嬌的若若,隱颯閣里窩在他胸口沉睡的若若,單膝跪地滿面冷然的若若,抱著毒發的他淚水盈盈的若若,夕陽下對著他笑得面色殷紅兩眼彎起的若若。
「我會帶夕兒去看你。」蘇晚巧笑。
季一又是一陣恍惚,輕嘆口氣,小心問道,「那現在呢?」
蘇晚回神,關住車窗,抱雲夕在她腿上坐下,應聲道:「不了,直接去風國。」
是蘇晚時,是他替她驅散將軍府里的烏雲,給她第一縷陽光,給她人生里最為幸福的幾個月,她對他,是愛。
蘇晚淺笑,凝視著雲夕的笑臉,吻了吻她的額頭。

但是去哪裡?
誰人能想得到昔日手染鮮血斷人性命無數的晚姬,如今會為了生計做了名綉娘,不拿刀劍拿綉針?
雪白的綉布上投下陰影,蘇晚抬頭,果然見到季一正對著自己輕笑。
「今日這麼早?」蘇晚微微揚眉,笑著起身,放下手裡的東西,道:「剛剛夕兒還說等你過來,我去喚她。」
風幽一聽「亡夫」二字,眼眶瞬時紅了一圈,怒道:「賤人!若非你使出奸計,皇上怎會上當?」
三人行到一半,見空中竄出黑色的人影,齊齊停下腳步。夜鷹動作敏捷,單膝跪地道:「公子,風幽帶領的一千余名保皇軍本是兵分四路,分別向東南西北行進,半個時辰前四路人馬齊齊向東方轉移聚攏。」
五十餘人身上帶傷,動作卻未放緩,齊齊奔向東南方,再往前走,便能到達地界限。屏息細聽,隱約可以聽見馬蹄聲和車輪滾動聲,那馬車上的,是他們奉皇命要除去的目標!
「可是後來他說,一切都是他有意為之,我的一家人是被他害死,他的付出全是苦肉計!」蘇晚雙眼又泛起血絲,雙唇淡白,「那時我有多恨……恨自己愚蠢可笑!愛上這樣一個仇家,還心甘情願為他生下孩子!更恨他無心無情!我定要與他斗得魚死網破!」
黑衣人紛紛後退,風幽怒道:「不許退!這是害死皇上的兇手!沒本宮命令,誰都不許退!今日你們要當著他的面將宛輕塵母女碎屍萬段,要……」
「咚」地一聲,箭矢插在車壁的聲音。
蘇晚輕柔一笑,搖頭,摸了摸雲夕的臉蛋,「沒人跟上來,也沒人阻截我們,可再往前走,我們便出雲國了。」
「可穆色來找我時,我突然釋懷了。」蘇晚的話仍在繼續,將季一拉出回憶,「看到他我便想到雲夕,她像新生的綠芽一般朝氣蓬勃,我想,我該看的,是這樣的新生,而不是過往的殺戮仇怨。那些怨那些恨,在孩子面前又算什麼?我與雲宸斗得你死我活,日後我如何與她交代?讓雲宸對她說,你娘死在我手上,還是我與她說,你爹死在我手上?」
怎麼可以,讓她們死?
「如今風國戰亂已止,那姑娘……可還打算迴風國?」季一有些欲言又止,猶豫著問道。
林中暴漲的寒氣將殺氣覆蓋得嚴嚴實實,三月的春日卻好似嚴冬般寒冷。雲宸翻飛游移在保皇軍中,絲毫未有停頓。
「公子!瓊妝急報,稱風幽五日前攜一千余名保皇軍出風都,秘密潛向雲國。」
雲宸只覺得身子好似分成兩半,眼前亮起一團血紅,隨即拿團紅色慢慢散開,只留下斑駁的點滴,點滴血色之後他看到女子嬌俏的臉,對著他笑,兩眼彎起,好似天上的月牙。他加快了步子,身上很冷,想要抱住那溫暖,心口很疼,想要吻住她彎起的眼角。
「嗯。」雲夕未再多問,乖乖窩在蘇晚懷裡。
「夕兒不怕,他們不動我們也不動,或許快些回國,就能找到幫我們的人。」蘇晚在雲夕臉上親了一口,雲夕乖巧地趴在蘇晚懷裡,重重點頭。
隨後七日,她捋清十八年裡三段人生的所有記憶,這世界,又不一樣了。

「那我們為何不與爹爹住一起?」雲夕委屈地睨了蘇晚一眼,話一出口,想到什麼,忙捂住了嘴。
是楚若時,說不上愛,那是最為童真的喜歡。
雲夕聞言,在蘇晚膝頭笑吟吟地,拍著兩手樂道:「娘,我知道我們就快見到爹爹了。」
五十餘人齊齊退了一步,驚恐在空氣中流淌。奮戰沙場無數次,殺過無數人,見過無數血,卻從未見過有人如眼前人一般執著頑強。
說著面色一沉,提著大刀用儘力氣對著雲宸的後背劈了下去。
倒下一個,還剩四個。
蘇晚喝了口酒,聲音有些顫抖,「他們之間……有聯繫么……」
蘇晚沉默,再往前走是風國,往後退又不知敵在何方。
雲宸手上一緊,劍身逼進風幽的咽喉,割出斜長的一道傷口,鮮血順勢而出,風幽的話也戛然而止。
覆水留痕,破鏡留傷,楚家的人命,顧家的人命,過往的疼痛折磨,不是一句「我愛你」「我原諒你」便可煙消雲散。
「往西面邊境走。」蘇晚沉聲道。
猩紅隨著雲宸的身子拖了一路,他卻突然停止挪動,趴在草叢中一動不動,若是橫在路中,讓她見到自己這副狼狽的模樣怎麼辦……對了,還有他的夕兒……
「若他不恨呢?」季一深深地看了蘇晚一眼,見她面色蕭條,又撇開眼。
不,他的眼盲了,見不到了,那麼,再感受一次她的氣息吧……
蘇晚搖頭,「總之你記得,你先逃,你逃了娘親才好放心走。」
「全部退下!」雲宸對著其他人冷喝。
如此躲躲閃閃了半個時辰,身後的人終於沉不住氣。蘇晚明顯的感覺到暴漲的殺氣,和他們突然加快的靠近速度。若再不動手,這馬車恐怕就會被劈開了!遲早是被發現,不如先發制人!
雲宸的長睫顫了顫,微微頷首,輕笑道:「你們也散了吧。」
「娘親……」雲夕摟住蘇晚的脖子,兩眼通紅,就快流下淚來。她怕了,以前她也會隨著娘躲這個人躲那個人,可沒有哪一次娘會提到「爹」,會這麼嚴肅……
隨後林間狂風大作,三百余名軍中高手湧向雲宸。雲宸神色一凜,飛身而起,逼向馬上的風幽。
雲宸接過瓷瓶,夜燕再行一禮,未多語,翻身離去。
「姑娘,若你親自帶著雲夕去與他說明,他定會信你,否則,他的身子,怕是撐不過一年。」
蘇晚的手仍是顫抖著,給自己倒了一杯杯的酒,又一杯杯喝下。眼裡的淚亦是不止,剛剛流www.hetubook.com.com下便被她擦去。季一看著,並不言語。直至一壇酒將要見底,蘇晚頹然倚在木椅邊,突然安靜下來。
雲宸聞言,身形一滯,猛地轉身,低問道:「雲國?什麼方向?」
蘇晚抱著雲夕,一路往北面集市走,察覺到有數十人一直跟著自己,心中惴惴,空氣里的殺氣昭示著來者不善。
「不早了,姑娘看看天色。」季一一手拿著酒罈,讓開身子。
蘇晚在車內抱著雲夕,心跳驀地頓了頓,濃郁的不安竄上心頭。馬車已經行了將近一日,她預料中的大軍未出現,跟著她的三人也未再出現,莫非,是她弄錯了?他們原本的目標便不是自己?
雲宸站在陣中,突然失了方向感。他用軟劍支住身子,大口喘著氣,面上的汗珠剛剛滲出便凍結成冰凌,更顯得他面色死白。紫色的衣袍早被割破無數個口子,是刀傷是劍傷,感覺不到了,他整個人好似浴過鮮血般,連留在地上的腳印都是帶血的。
蘇晚面色變了變,垂下眼睫,不語。
「然後呢?」
「夫人,想去哪裡?」車夫低沉的聲音從馬車外傳來。
渝蓮山離蘇晚所居的城鎮算不上遠,卻也不近。雲宸一路輕功急行,身後跟著夜燕夜雀。夜鷹輕功最為拔尖,先行一步打探風國保皇軍的去處。
蘇晚心中卻是愈發忐忑,倘若一直快馬加鞭地「躲」,後面的人勢必覺得她怕了他們,說不定會提前主動出擊,可她若太早有動作,其他三輛馬車分散他們的人力便是徒勞,得在最合適的時間找辦法應付他們!
雲夕在車內昏昏欲睡,聽到蘇晚的喚聲,驚得綳直了身子,失措道:「娘,他們追上來了?」
雲夕小巧的臉上儘是緊張,連連點頭。蘇晚深吸口氣,闔上眼,靠回車壁。
蘇晚笑著搖頭,又拿起手邊的針線。手下的正是朵朵精緻梅花,襯在白色的綉布上,好似傲雪寒梅,朵朵盎然。
「停車!」蘇晚低喝一聲,馬車放慢了速度。
風幽如飄零的枯葉,被雲宸一掌擊出幾丈遠,跌在地上幾個翻滾,喉間湧出的鮮血染了滿身。靠著僅余的幾縷氣息,她緩緩睜眼,見雲宸以劍支身,渾身顫抖,一頭黑髮漸漸透出幾縷斑白,嘴角滿意地彎起,雙手摸索到腰間,卻再無力氣拿出暗器,斷了氣息。
蘇晚全身都顫抖起來,剛剛還流光溢彩的眸子里突然空洞黯沉,溢滿死氣,隨即浮起血色,像要將她整個人都吞噬。她抓住季一的手,不自覺地用力,顫抖不止,哽咽道:「虛還丹,我給他吃了……」
雲宸闔著雙目,輕輕一笑,「留你一命哀悼亡夫,你竟不知死活有意招惹,正好今日送你去給亡夫賠罪。」
蘇晚搖頭道:「雲國民風不及風國開放,女子甚少拋頭露面,我是不在意,可帶著夕兒,若因著我讓她被人指指點點便不好了。」
其中一人打起手勢,一百來人齊齊匿氣,拉出一個陣來。
雲夕聞言,兩眼亮閃閃,撇過臉開心地笑了。她沒違背諾言,她沒提到爹爹,可是她知道,馬上就能見到爹爹了。
她特地找鏢局的人,一來人家收錢辦事,不會稍稍遇到一點麻煩便棄車不顧,二來若是車夫有點義氣,或許還能助他一把。
季一滯了滯,頷首,卻是沉默半晌才幽幽道:「兩個月前,隱颯閣的勢力突然抽離韓家。穆家軍用穆旬清最初制定的作戰計劃,將韓家人一網打盡。近日風國方才恢復正常秩序,再過幾日便是風幽扶幼子登基之日。而顧公子及隱颯閣……一夜之間銷聲匿跡。」
雲宸讓開身子,一柄劍擦肩而過。他神色一凜——居然漏了一人!舉起手中的劍橫批過去,只聽那人大喝道:「還我大哥性命來!」
在嶺南山頂,猛然恢復記憶那一瞬,最先沖入腦中的便是對她這一生影響最深的十二年的殺手生涯,那時她說不恨他,因為心底有怨,怨他這麼些年還將仇恨記掛在心。那時她只求兩人再無交集,再無糾纏,彼此陌路。
可怖的血再次在林間泛濫,圍繞在身邊的敵人一個個倒下,生氣越來越小,殺氣亦是越來越弱,雲宸不由地彎起嘴角,五個,還有五個人,殺了這些人,他便去接若若。
他踏著步子,再次行起輕功,往東,他就可以碰見若若,馬蹄聲越來越清晰,車輪滾動聲亦是越來越重,這次,他不會再錯過。
蘇晚放下筷子問道:「季公子?」
那男子一怔,禁不住抬頭看向雲宸。同時暗處竄出兩名黑衣人,一男一女,身如飛燕,與先前的男子並作一排,單膝跪地,靜默不語。
他苦心經營這麼些年,是當真放棄,還是以退為進想到了更好的報復手法?管不上顧不了,如今她只是山間村婦,靠著一雙手賣綉品為生。
骨肉崩裂,鮮血四溢。
「毒藥……」蘇晚面色瞬間慘白,像是聽不到季一的問話,搖頭喃喃道,「怎麼可能……為了那個東西,他家破人亡,我家破人亡,為了那個東西,我們一生的命運都變了……」
「好,娘帶夕兒吃早飯去。」蘇晚故作輕鬆地笑,神經卻一刻都未放鬆。
雲宸闔著雙目,嘴角微微彎起。看不見眸子里的冰冷,如今他這笑,倒真讓人如沐春風般。聽完夜鷹的話,他嘴角笑意更濃,沉聲吩咐道:「夜鷹攔截北面,夜燕攔截西面,夜雀攔截南面。」
穆色同樣身著黑衣,看清雲宸渾身的血色,稚氣未脫的臉上溢滿驚恐,更未料到會這麼順利地傷到他,驚訝地瞪大了眼。
蘇晚放下酒杯,夾菜,細聲道:「所以呢……」
她這屋子附近,有殺氣。雖說不知是不是衝著她來的,可小心為妙。
蘇晚小心地將車窗推開一點,看了看車道兩旁的樹梢,確定風向已變,從袖間掏出幾包葯混在一起,用紙托著,扔出車窗。
空中突然飛來一隻雄鷹,鳴叫著盤旋不去,雲宸停下腳。雄鷹盤旋幾圈后停在夜燕肩頭,夜燕瞥眼,從鷹爪上取下一物,掃過一眼,瞬間面色大變。
這麼這麼多的若若,都是他最愛的若若。
「你怎麼回答的?」
山間蔭綠,樹木繁茂,深深淺淺的綠色替整個山頭穿上綠色的裙裾。山腰處一間草屋庇蔭耳力,草無邊一塊大石,長滿了綠色的蘚,石上的男子雙眼微闔,好似沉睡般,氣息安然。
「娘親問我這花美不美。」雲夕偷偷撇嘴,隨即脆生生地回答。
可這些人,要殺她!
又倒下一個,最後一個了。
官道的一頭,馬車飛速駛來。
可是凌兒……
「夕兒,」蘇晚附在雲夕耳邊輕聲道,「聽好娘親的話,待會若是有人襲擊,娘親先擋著,你莫要露出內力,待那些人放鬆警惕再見機一鼓作氣跑掉。」
「然後娘親說美的東西不該破壞。」雲夕一手揚著一直迎春花,一面踏著小步子走向蘇晚,嘻嘻笑道,「可是我聽季哥哥說過,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我喜歡就折下來啊,免得它謝了。」
風幽武力不差,又有旁人不時打亂雲宸的招式,以百對一,雲宸顯然處於劣勢。幾個回合下來,風幽猛然驚醒,雲宸的眼,自始至終都是闔上的!一個錯身而過,她匿氣,雲宸的動作果然慢下來,不再招招打向她所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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