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為首的黑衣人未料到居然有人認出他們的身份還敢公然挑釁，料到來人不會簡單，緩慢而慎重地抽出腰間長劍。他身後十數人也隨他抽出劍，殺氣驟斂。
他僵直的身子在往湖底下沉，墨綠色的衣裳在水下如同水草在他身邊圍繞，面上的蒼白成了深水裡唯一清晰可見的顏色，眼角安然的弧度讓晏傾君突然覺得不真實。倘若……倘若自己不去救他，那樣一個嘴角懷著狡黠笑意永遠看不透是真是假的男子，那樣一個代替五皇子晏卿進入祁國皇宮而不露破綻的男子，那樣一個周旋在兩宮太后與陰險皇帝身邊卻得以全身而退的男子，就此消失在五國內。
躲，比不上人家的速度，跑，後路要她命的人更多！晏傾君下意識地閉眼，等待疼痛，等來的卻是一陣清新的墨香。晏卿將她抱住，擋在她身前，後背結結實實地替她挨了一劍。鼻尖的墨香已經被血腥味取代，晏傾君震驚之餘，只聽到晏卿沉聲喚道：「白子洲族長的外孫女，你們要殺她？」
「怎麼捨得騙你，我的救命恩人。」晏卿立馬跟上，攬住晏傾君的腰，掐了一把。
然而，傳聞終究只是傳聞，所謂夜行軍，從未有人見過。晏傾君在東昭皇宮十五年都未曾聽說東昭有夜行軍，連挽月夫人也從未向她提及。如今，這批人站在她面前，晏卿告訴她，他們就是夜行軍，而且，語氣不似玩笑。
八年前，祁天弈寵信的宮女投湖自盡，投的是灃水湖。三月前，祁天弈寵愛的楚月被人害死推入灃水湖。半月前，奕子軒出現在灃水湖，有意或者碰巧地殺了三名刺客。三日前，祁天弈在灃水湖畔吹笛，以樂思人。今夜，灃水湖面驚現死去的嬰孩。
傳聞當年這片大陸一分為五，東昭，南臨，祁國，商洛，貢月。五國為保皇權，互制盟約，將天下絕學集於一處，共同培養出一批秘密軍隊，保護各國皇族，稱為夜行軍。夜行軍只聽令于皇族當權者，每每宮中政變，會在最後關頭出現以保大局。是以，數百年來，五國皇族從未更名改姓。
直至看到晏卿黑沉的身影，晏傾君的一顆心才緩緩放下來。至少她這唯一的盟友不是拋下她，而且，居然……沒有騙她。
「哪個宮裡的奴才不知檢點竟能做出這等有辱宮廷之事來？還不速報案審司？」璋華聲色俱厲，直吼地宮人一抖一瑟，磕頭連連稱是，隨即她莞爾一笑，悠悠道，「這等骯髒之事，污了哀家的眼是小，莫要驚到三國使臣才是，哀家敬各位一杯，宮中醜事，莫要見笑。」
晏傾君渾身一抖，這批人，穿的不是一般的夜行衣。黑亮的衣質，如魚兒的鱗片，在夜色下反射出徐徐光亮。高挽的髮髻，肅穆的神色，腰間熠熠生輝
ｈtｔps://wｗｗ•ｈｅtubｏoｋ.ｃoｍ•ｃom的黃金腰牌，無不彰顯著來人身份不俗。晏傾君氣結，不欲與他多語。
半年前她入住宜灃殿，夜間不時會聽見琴音，卻找不到源頭，後來因著同時出現的笛音讓她與晏卿第一次正面交鋒。那時她以為是晏卿引她露出破綻的陰謀，因為那夜之後琴音便消失不見。可是，既然當時吹笛之人不是晏卿，而是祁天弈，此事自然另當別論。琴音，來自何方？
沒有門楣，沒有宮燈，沒有大紅漆門，凄冷的夜裡不似宮殿更似廢棄庭院的屋子裡吹出陣陣陰風。晏傾君走進兩步，才發現不是沒有宮燈，而是未點燃。她深吸一口氣，放輕了步子。
「噓。」晏卿將手指比在她嘴邊，快語輕問道，「識水性？」
剛剛的血腥打鬥與晏傾君身處的極靜宮殿，彷彿是兩個不同時空的世界。晏傾君耳邊聽不到一絲聲響，眼前看不到一絲光亮，小心謹慎又不敢放慢了速度，更不敢放過眼前任何物什。
他不會划船，晏傾君還是信的。否則他無需找奕子軒來查灃水湖的秘密，今夜也無需拉她一起渡湖，只是……
晏傾君故作憤怒，用竹竿猛敲水面，大片水漬濺在晏卿身上，卻只見他身子顫了顫，繼續悠哉地躺在竹筏上，不言語。
他們不說，她自有辦法去查！
「怎麼死的？」
晏傾君的第一反應便是抬眼看向晏卿，見他眉頭微蹙，順著她的眼神看過來，眨了眨眼，再不著痕迹地搖了搖頭，示意他也不知情。晏傾君略一沉思，今夜她本就是依著晏卿的指示行事，他沒必要騙自己。
兩方對峙，誰都不肯出第一招，唯恐露出破綻落了下勢。
晏傾君撇開腦袋，剜了他一眼，「今日沒心情與你逗趣，快，說說你那裡得來的消息。」
晏傾君的眼皮抖了抖，壓抑住心中的異樣，她該早就習慣了，在東昭皇宮，那些後宮嬪妃們為了爭寵，未出生的已出生的，只要攔到自己的去路，哪個不是想方設法地除？
灃水湖一如既往的霧氣騰騰，一葉扁舟飄于湖面，漸漸隱於夜色中。
晏傾君快步行近一旁的竹筏，一面走著一面笑道：「你說待會我們會不會被人困死在湖面上？」他們想到了同一處，若猜測無誤，灃水湖恐怕危機重重。晏卿還帶著她一個毫不會武的女子，便更是危險了。
她能想到的，晏卿自然也能想到，所以二人無需多言，一起到了湖邊，一起上了竹筏，一起渡湖，一起尋那個秘密。
這孤島其實不大，晏傾君估摸著，也就與興華宮的佔地差不多，因為她跑出沒多遠，就看到了孤立的宮殿。
「無恥的騙子！」晏傾君狠狠地瞪了晏卿一眼，甩開他的手，稍稍縱身，便https://m.hetubook.com.com跳到了島上。
晏卿又調笑道：「當真未曾騙你。在你心中，哥哥就那般無用？因為怕水而遠離水？」
晏傾君微微一笑，與聰明人行事，廢話都少說許多。
「出來！」剛剛回房，晏傾君便低喚一聲。
她住在宜灃殿這大半年裡，每次在涼亭遙望，春日也好，夏日也好，如今的初秋也好，對岸永遠是霧氣騰騰。灃水湖邊除了她的宜灃殿，就是一片後山，而湖邊有小船，儘管幾乎腐朽，至少能說明，以前是有人用過的。對岸是何處？
門未上鎖，只是虛掩著，一推即開，寒風入房，燭光暗了暗。
晏傾君起身，繼續向著光亮處走去。地上不時會看到倒下的宮人，不知是被人用藥還是打暈，未免耽誤時辰，她並未逐一查看。
晏傾君一邊盡全力划動竹筏，一邊捋清思緒，正在沉思間，一股大力拉住她。她一個趔趄，不偏不倚地倒在晏卿懷裡，正要開罵，感覺到幾股寒氣從頭頂閃過。
聲音語調由威嚴凌厲到柔膩溫文，極其自然，殿內的詭異瞬時煙消雲散，氣氛活絡起來。晏傾君不得不暗贊，璋華不愧在深宮數十年，反應如此之快，這樣的大事被她輕描淡寫的「奴才不知檢點」一帶而過，將事情與她與祁天弈撇得乾乾淨淨。
這宮裡有秘密。晏傾君不是到今日才意識到這一點，但她未曾想到，有朝一日這秘密會自行送上破綻來。恐怕晏卿也未想到吧？否則他也無需動用自己私人的力量，讓奕子軒出手了。
晏傾君笑道：「主動與被動，哥哥難道更喜被動？」
壓抑。
「怕水，站不起來。」晏卿淡淡回道。
在今夜之前，所有的疑點都是迷迷糊糊似是而非，凌亂而沒有頭緒。那個死嬰，鬆動了死結。
「你想插手？」晏卿凝視她，眯起雙眼。
好不容易走過前廳，晏傾君總算是看到丁點昏黃的燭光，心中一喜，加快了步子，未料腳下一拌，幾乎栽了個跟頭。她回頭一看，打了個寒顫，扳倒她的是人的身體，是一名宮女。她蹲下身子，觸了觸那宮女的鼻息，還活著。
晏卿揚了揚眉，低笑道：「如此美佳人與我同死，死而無憾了。」
晏傾君回頭，笑，「是啊，拉個極品禽獸做陪葬，死而無憾！」
晏卿未給她太多的反應時間，撈著她便爬上礁石。就在二人三步遠的地方，是一處小島。
「在竹籃里漂在灃水湖面」——倘若孩子來自對岸，倘若她一直懷疑的秘密就在對岸，倘若那秘密與璋華息息相關，死結，似乎有了解開的可能性。
那夜奕子軒在她宜灃殿外殺人，她無法斷定出三人是誰派去的，可宮中勢力，無非璋華一股，祁天弈一股，晏卿作為同時被璋和-圖-書華與祁天弈信任的人，需要用奕子軒來殺那三人，那秘密，恐怕他也在查！
終是只差臨門一腳，不管什麼人，在即將面對一個自己期待已久的真相時，心裏總會有些難言的緊張的。晏傾君捋了捋衣服，理了理被湖水弄亂的髮髻，深吸一口氣，伸手，推門。
隨即，混戰。
湖水冰涼，晏傾君的手被晏卿牢牢抓住。晏傾君有些惱怒，剛剛還說「怕水」，現在就摟著她「投湖」了！晏傾君踢了身後的晏卿一腳，借力甩掉他的手，自顧向前游去。
畢竟是敵眾我寡，晏傾君沒跑出幾步，身前還是站了兩人攔住去路。
晏卿輕笑，摟緊了她，兩人一個翻滾，落到了湖中。
他們想查出灃水湖的秘密，今夜便是最好的時機！再晚些，秘密恐怕就埋在皇宮最深處，再也挖不出來了！
這麼關鍵的時刻，晏傾君沒心情與他「談情說愛」，正要推開他，反而被他一手拉在身後，她抬眼，不過眨眼的時間，眼前齊刷刷地站了十數名黑衣人。
晏傾君這一跑，顯然打破了雙方的僵局。黑衣人中馬上有人破陣而出，追了過去。晏卿長劍一掃，身隨劍動，將那人攔了下來。
房樑上果然竄出墨綠色的影子，在晏傾君面前站定，伸手蹭了蹭她的臉，笑道：「真是最了解哥哥的妹妹。」
晏傾君只得作罷，老老實實地繼續，畢竟若是引來外人，她不會武，弱勢的是她無疑。她需他武力相護，他需她划船渡湖，今夜他二人才有機會共上同一條船。如此一想，晏傾君心裏頓時平衡許多。至於她為何篤定晏卿今夜會泛舟湖上……
大祁殿內的空氣由上而下沉沉的壓下來，逼得殿中誰人少許加重的呼吸都清晰可聞。有那麼一瞬，太監跪在地上啜泣的低聲彷彿根本不存在，整個大殿陷入漩渦般的詭異靜謐，挑撥著眾人緊繃的神經。
月亮漸漸東沉，昭示著黎明的到來。晏傾君覺得不可再僵持下去，要打的是晏卿與這十幾人，怕落下勢的也是晏卿與這十幾人，與她無關！她提起濕重的長裙，轉身就跑！
晏傾君靜心凝神，看著晏卿抽出腰間的軟劍。
晏傾君只回頭看了一眼，晏卿的墨綠色身影和十幾個黑色身影亂成一團，她完全看不清招式，便也作罷，繼續往前跑。
真是……有意思？
「喂，」晏傾君拿手裡的竹竿捅了捅躺在竹筏上的晏卿，可憐兮兮道，「小女子手無縛雞之力，當真划不動了，你要在這危機四伏的時候讓我們受困湖心么？」
晏傾君不知晏卿是否預料到會遇到這批高手，但她相信，他不會輸，前提是沒有她這個累贅。當然，真到了生死關頭，晏卿會拿她做擋箭牌也說不定。
「真是好妹妹。」晏卿笑起來，毫不掩飾面上讚賞的表情，伸m.hetubook.com.com手輕撫著晏傾君的長發，順勢將她撈在懷裡。晏傾君只覺得額上一沉，眼前一黑，身子輕盈如羽毛，整個人都掛在晏卿身上，耳邊輕風陣陣，待到落地時，兩人已是在灃水湖岸偏僻的一角。
晏卿卻是不由晏傾君的動作，將她摟得更緊，吻得愈凶，一面划動著迅速向前。待到晏傾君一口氣幾乎憋了過去，新鮮的空氣迎面而來，她連忙睜眼，自己與晏卿，居然碰上「礁石」了。
晏傾君微微後退兩步，給晏卿讓出空間。
然而，所有的想法不過在晏傾君的一個眨眼間掠過腦海。她還是去救了，動作極快地游到晏卿身邊，抱住他的身子，吻上他的唇，將僅剩的一口氣渡給他。他要死，也不能這個時候死！
那兩人沒有給晏傾君太多憎恨的時間，舉劍便刺了過來。
晏傾君心中更是詫異。皇族夜行軍，居然當真存在的？
「手法拙劣，顯然是被人扼住氣門，窒息而亡。」
晏傾君仍是不語，試圖在一團漆黑的孤島里尋到絲縷光亮。
沒武功！晏傾君再次憎恨這個事實！
不知是不是晏卿的那句話起了作用，竟無人再追上晏傾君。她一面跑著一面思量，她娘的確是白子洲的人沒錯，可她是族長的外孫女？這種危機關頭，真虧晏卿腦子轉得夠快！
晏傾君懷疑地掃了一眼他面無表情的臉，閉著眼，從神色上是看不出這話里的真假，可他晏卿會有怕的東西？還坦率地承認？無論如何，從這人嘴裏出來的話，她是不會盡信的。
二人先前用竹筏渡湖，已經行出許遠，但是，即便白日里的灃水湖都霧氣濃重，更不說夜晚了。晏傾君無法確定這裏離對岸到底還有多遠的距離，晏卿……應該查過。
十幾名黑衣人顯然動作一滯，也就是這一滯的時間，晏傾君拔腿就跑，晏卿快速轉身，再次與他們撕斗。
晏傾君回去時，宜灃殿的宮人已經換了一批，連思甜都被換走。她佯裝不知情，好奇地問了幾句，才有宮人唯唯諾諾地說發現那嬰兒的第一波人都被案審司帶走查問去了。晏傾君再深入點問，譬如到底何時何地發現的嬰兒，便問不到答案了。她佯裝受驚的模樣打發眾人散了，自行回房。
暗器！
月明星稀，宜灃殿一如往日，安靜怡然。
晏卿與她說過，除去扶汝的一計，的確是小皇帝假意與扶汝共謀，接著倒打一耙，將扶汝打擊得措手不及。表面上看，也的確如此。但是，倒推一把，從扶汝的立場來看，祁天弈當真與她一夥，他們合謀設計楚月的死，讓邱婉無法做得了皇后，然後呢？皇后之位雖說重要，但不代表，失去一個后位就能扳倒邱家！扶汝亦不是頭腦簡單的人，忍辱十幾年，若沒有十成的把握，她不會做打草驚蛇之事。所以楚月之死和_圖_書只是整個陰謀的開始，卻未料到剛剛開始便栽了跟頭，將自己賠了進去。那麼，扳倒璋華的整個陰謀是什麼？
晏傾君點頭。挽月夫人出自白子洲，白子洲四面環海，怎會不識水性。母親會的，她自然也會。
晏傾君微微側目，瞥到祁天弈。相對璋華的圓滑老道，祁天弈一言不發，面色略有蒼白。他那隻手，被璋華扣住，隱隱顫抖。
晏卿收回手，看了看愈發濃郁的夜色，低聲道：「孩子才出生不久，在竹籃里漂在灃水湖面。」
晏卿兩手作枕，墊在腦勺后，悠哉地蹺著兩腿，闔著的雙目慢慢打開一條縫，看向迷朦的夜空，懶懶地道：「不會。」
「看準機會，走。」晏卿不重不輕地捏了捏晏傾君的手，乾燥的手心滲出暖人的溫度。
晏傾君怔怔地站在原地，看到眼前這一幕，突然不知該如何挪動雙腿。
「祁國皇族夜行軍。」晏卿用極低的聲音在她耳邊解說了一句。
「可哥哥還是膽子小，到了水裡就不敢動了。但畢竟是習武人，一口氣比常人要長，你一來，自然喚醒我了。」晏卿似笑非笑地在晏傾君耳邊解釋，突然咬了一下她的耳垂，語氣曖昧，「你是第二個將我從水裡救起來的人。」
燭光閃爍，初秋，還有些小蟲撲騰著翅膀在紙窗上投下黑灰色的影子。
「那你站起來助我一把總是可以的吧？」晏傾君委屈道，「我一人之力，找到天明也未見有結果。」
灃水湖，會有什麼秘密？
「敢闖禁地者，殺無赦！」黑衣人中，為首一人低沉大喝。
晏卿僵硬的身子在觸到晏傾君的那一瞬，如浸了水漬的紙張一般柔軟下來。他反手抱住晏傾君，粗重地吻住她的唇，攫取她嘴裏所剩無幾的空氣。晏傾君氣惱地推開欲要推開他，若當真溺水，此刻哪會有力氣抱住她！虧得她不辭辛苦地回來救他，居然是裝的！
她曾問過晏卿，晏卿說不知道，她以為他有意隱瞞，如今看來還當真未曾騙她。扶汝憑什麼自信可以扳倒璋華？
晏傾君回頭，打算問問他，舉目望去，居然不見人影。她心中一緊，潛入水下再看一番，仍是沒有！
殿外的喧鬧很快平息下來，晚宴繼續，表面仍是和樂融融，可經此變故，太過和樂反倒使得氣氛更為詭譎。人人都心驚，人人都懷疑，人人都想詢問細節，偏偏無人敢多提此事。三國來使更是不聞不問，維持著表面的平和。一場晚宴便在大部分人的強顏歡笑中勉強結束。
軟劍輕薄，未乾的湖水順著劍尖滴落，月光銀白，反射在劍身流光瀲灧。
夜裡的水下能看到的距離有限，晏傾君毫不猶豫地向落水的地方游過去，不知是太久不曾游水不太適應，還是心中的忐忑讓她心跳加速。晏卿……是拋下她了？還是當真怕水——不識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