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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玄景回頭睨了晏傾君一眼，冷哼一聲，「若他聰明不動內力，還能活三個時辰。否則……」

白夢煙死了。

驕陽似火，晏傾君卻覺得頭頂有一塊碩大的烏雲沉沉壓下來，讓人舒暢的三月天，因為兩人一車的沉默前行而變得異常壓抑。

那麼，今日若是見到母親，她一定要問一句，那病，可是指白玄景？

三月初二，天氣本該和煦才對。可不知為何，今日南臨皇宮的驕陽很是灼人，晏傾君緊隨著白玄景的步子，出了塔樓便見到清一色的黑衫，南臨夜行軍。

晏傾君坦然地與他正視，面色有些蒼白，帶著甚少浮於表面的倔強，大聲道：「白前輩！你若再不出來，他可要毒發身亡了！」

晏傾君苦笑，她何德何能，一條命竟是百般地折騰。

數百名朝廷官員，不見了。

他走到晏傾君身前，蹲下，神色有些恍惚，「你不是想要夜行令么？」

走的時間漸長，晏傾君覺得自己的意識漸漸開始迷糊，她彷彿能看見母親正在前方向她招手，彷彿能聽見母親在她耳邊喚著「阿傾」，彷彿能逐字逐段地背下母親曾經一遍又一遍在她耳邊叮囑的話。

許是白玄景太過高興，行動間並未帶著內力。晏傾君狐疑地盯著他面上怪異的欣喜，輕易地躲開他的手，蹙眉睨著他。

晏卿柔軟的身子突然僵住，身上的殺氣如同狂風般蓄勢而來，幾乎在下一個瞬間就要將趴在他胸口的晏傾君震了出去。然而，狂風至，暴雨卻未如期傾盆而下。那股殺氣像是遇到阻力一般突然之間偃旗息鼓，歸於平靜。

白|嫩的手心有一個窟窿，不知何時已經用藥粉強制使血止住，可整個左手的長袖上，全是黑色的血。

「你……未免低估我了……」晏傾君的眼底盈盈都是笑意，「你不想知道……皇宮現在是何狀況？」

晏卿腰間的傷口不斷流出鮮血，沾在他墨綠色的長衫上一片濡濕，血氣漸漸騰起，充斥在房內，他卻始終一動不動，仍是看著晏傾君，微微眯眼，笑而不語。

幾乎是本能般，那幾人同時收斂了殺氣，收回劍，但隨後便想到殺掉這女子便是主子的吩咐，欲要再動手時，晏傾君已經抓緊時機，對著他們灑了一把藥粉，再一句大嚷：「毒！」

晏傾君嘴角撇出一抹淡笑，利落地揚手抽開匕首，換手藏於袖中，迅速從晏卿身上站起身，揚聲道：「匕首有毒，哥哥還是莫動內力，以免毒素遊走全身，石葯無醫！」

對，這就是潛伏在她心底，想要找到母親的，和*圖*書最真實的意圖。

白玄景的眉頭緊緊地皺起。

他只是看著她，嘴角帶笑，不語。

除了那麼一個，每次都不偏不倚，不缺不差，正正好出現的人。

白玄景心頭一驚，猛地扔下晏傾君，抓住她的左手。

可是，就算是萬般折騰，她也不想輕易地死掉！

白玄景接在手中，只是略略拂過，蒼老的面上便浮起紅光。他笑了起來，乾淨而溫和的笑容，不加掩飾的欣喜，看都未看晏卿，突然閃到晏傾君面前，拉住她的手臂道：「我帶你去見夢煙。」

她抬頭，眯眼看向西方。

她毫不猶豫地伸手將那身子緊緊地抱住。

「晏卿……」晏傾君不知對方可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她聽到了，一點點哽咽，「晏卿……第五次……」

「嗯。」白玄景應了一聲，自顧走向停在宮門口的馬車。

其實，所謂「五色」，她只在傳聞中聽說過，卻從未見過。因此，包裹到手，即便她打開來，也不知是真是假。她看準了白玄景所在的方向，將四件包裹扔了過去。

這是第一次，晏傾君與晏卿完全對立地兵刃相見。

五年前的三月初三，她對她說，她病了，病得無藥可救。

那把匕首，插入他那徒弟的身體之前，是穿過這隻手掌的！因此，中毒的人是晏傾君……

她想要個原因，被放棄被拋棄的原因。

「東西給我。」白玄景也未看向晏卿，沉聲對晏傾君道。

往日在皇宮裡來往穿梭的禁衛軍和宮人，不見了。

他帶她，來了一塊墓地。

晏傾君不知自己哪裡來的力氣，明明全身都沒了直覺，眼前一片昏暗，可她仍舊向前跑著。

也只有在她軟弱的時候才會有質問母親的想法。

宮門口的馬車並不如晏傾君想象中的，是讓他們乘坐的。她很是詫異地看著白玄景走到馬車前，輕輕地執起韁繩，一個招手便打發掉身邊的人，隨即，默默地牽馬前行，而她只有跟上。

參加選婿的近五十名貴公子，不見了。

「你把他丟在這裏？」晏傾君的聲音很是涼薄，有意無意地掃過晏卿，「他……可是會死在這裏的。」

整個身子向前傾去，晏傾君回想著上次在戰場上跌倒時的疼痛，回想著那時滿鼻滿眼的灰塵，回想著那時的孤單絕望，忽然的，觸到一處溫軟，嗅到撲鼻的墨香。

晏傾君還未開始掙扎，便覺得呼吸不暢，腦袋越來越沉，身上的力氣也在一絲絲地被抽走。

她只要一個答案，是，或不是？

暮色藹藹，夕陽西下。

白玄景沒有看www.hetubook.com.com她一眼，默默地轉身，從馬車裡取出各類祭祀物品，親自在墓前放好，點了三根香，低低地笑了一句，聲音溫柔，語氣小心翼翼，「夢煙，我終於可以來看你了。」

徒步了兩個多時辰，這裏黃沙漫漫，顯然已經離南臨都城許遠。晏傾君覺得雙腿就快站立不穩，拚命的眨眼也就能看到不遠處隱隱約約的幾間並排庭院，但一想著或許稍後就能見到母親，她便拿手上的匕首在自己手臂劃上一刀，讓自己更加清醒。

晏傾君被自己腦袋裡的想法嚇了一跳，她找母親，明明是想要藉助母親的力量得到更多的權勢！對，她是愛權愛勢的，什麼原因什麼理由……當然是因為自己的價值不夠才會被拋棄！母親向來是這麼教她的，她怎麼會去問那些愚蠢的問題……只有軟弱的人才會在被拋棄之後反過來質問對方！

白玄景快速轉身，行起輕功向皇宮的方向奔去，同時安靜的墓地出現幾名夜行軍，持劍，逼向晏傾君。

「死？」白玄景這才正視晏卿，剛剛還在臉上的溫和之色彷彿屬於另一個人，他低聲一笑，「那便死了吧。」

白玄景一身整齊的衣衫纖塵不染，他用手撐住石門以便站得更為穩健，緩緩地走出來。晏傾君一眼看過去，只覺得幾日不見，他變得愈加蒼老了，花白的頭髮顯然比初見時又白了許多。

這張臉，很熟悉。卻沒有夢煙特有的淚痣，沒有夢煙臉上慣常的微笑，沒有夢煙的乖巧天真，有的只是執拗的倔強，倔強地閉著眼，倔強地咬著唇，倔強地……不讓眼角的淚水滑下。

晏卿面上堅冰般的冷然不知何時隱匿得無影無蹤，早已是神態自若，只是看著晏傾君的雙眼如同蒙上一層淡淡的薄霧般，迷朦不清。

白玄景面無表情的臉，驀地煞白。

晏傾君躺在地上，閉眼，沒有多餘的力氣再說話。

白玄景心中一悶，突然覺得哪裡不對，哪裡被他忽視了……

剛剛那些「毒」，不過讓人的眼前迷亂一瞬。她知道自己又要狼狽地跌倒，說不定下一瞬，就會被人一劍致命，就像上次在戰場上……她說過不會再讓自己匍匐在地，不會再讓自己輕易喪命，不會再讓自己任人宰割，然而，終究，她不夠強大，她……永遠是隻身一人。

他一手撫上晏傾君那張與白夢煙有著五成相似的臉，眼底掀起片片波瀾，指節凸出、布滿皺紋的手停在晏傾君細白的脖頸處，突然用力，隨之起身，掐著晏傾君的脖頸的手高高揚起和圖書，蒼老的聲音里滿是慈祥，「我這就送你去見夢煙，以南臨公主的身份大葬，將我手上的夜行令全部給你陪葬！」

這是晏卿，第五次救下她的命。

他一步步走近晏傾君，安逸地笑著，眸色無波，「你不是想做南臨公主么？」

母親死了。母親還是死了。母親終究是死了。

挽月夫人死了。

這體溫太過熟悉，這味道太過惑人，這肩膀……讓人無法抑制地想要不顧一切地依靠。

晏傾君一直握在左手的匕首突然掉下，染著黑紅的血，隨之被香料掩蓋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藍染，綠倚，紅韻，黑煞。

「白前輩帶我去見母親？」眼見二人已經走出宮門，晏傾君服順地、略帶著小心口吻地問了一句。

晏傾君穩了穩氣息，跟上，低笑道：「前輩真是狠心。命人封住塔樓，晏卿即便是想藉著內力拚死一搏都無倖存之機。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也算是前輩半個兒子，竟親手置他于死地……也不知那毒，他能撐幾個時辰……」

晏傾君只覺得腦袋很沉，沉得抬不起腦袋，沉得掀不起眼皮，沉得無力思考。她巴不得就此昏睡過去，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考慮。然而，母親死了。不知是誰的聲音，稚嫩的、帶著哭腔的，一遍又一遍地響在耳邊。

晏傾君隨著身前的影子停下，好不容易站穩腳跟，抬起頭來睜開眼，看到自己所處的方向時，支撐了自己大半個下午的力氣離奇的在一個眨眼間抽離身體。她狼狽地跌倒在地，卻仍是緊緊地握住手心的匕首，抬首看著白玄景，笑了起來。

「哥哥不必強撐，此毒入體，首當其衝便是內力全無。」晏傾君轉過身，雙手背後，看向他，嬌俏的面上雙眸仍是透亮，帶著傲然的笑意緩緩道，「你也莫要怪我，我是哪種人，你該清楚得很。待白前輩認定黑煞是真是假，你這個不孝的徒弟是生是死，便看他了。」

他本就不是喜好爭搶的人。他這一輩子，不過愛了一個人，恨了一個人。愛的是白夢煙，從他的生命有了記憶開始，他就知道那是他的妻子。他可以為她做任何事，可以給她任何承諾，可以答應她任何要求。恨的是晏璽，恨他搶走夢煙，恨他的詭計多端心機深沉，以至於所有與他相似的人，譬如晏傾君，譬如他那個徒弟，他都極端地討厭。

因為很早很早以前便打算棄她而去，所以盡心儘力地教她。因為想要到白玄景身邊，所以詐死出宮，丟她在東昭皇宮不聞不問。因為不願放棄她曾教她的不可和圖書相信的男女之愛，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她生看她死都不願出現。

全身的力氣終於被掏空，終於，她再也跑不動了。

「當場斃命。」晏傾君接過白玄景的話，面上是沒心沒肺幸災樂禍的笑，握著匕首的左手微微向後，看了看天色：三個時辰。

只除了……

不知不覺居然已近傍晚，三個時辰……她身上的毒，要發作了么？

白玄景自從出了宮便一直恍惚，自然是未曾發現晏傾君的異常，只覺得她是養尊處優，未曾徒步走過這麼長的時間，身子有些受不住。

夕陽漸漸消失在西方地平線上，只留下稀薄的金黃色鋪滿都城的郊外。

晏傾君蓄氣力氣，抽出腰間白玄景曾經給她的夜行令，大嚷一句：「見令如見主，誰敢亂動？」

白玄景沒有因為她未拿到黃律而食言，甚至連片刻耽誤都沒有的，拋下不知會發生何事的南臨皇宮帶著她去見母親。不管這「見」是真是假，這麼多個日夜的心心念念，不辭辛苦的跋涉千里，即便現在只有一半的可能就是她真的能見到四年前「死去」的母親，她仍舊是抑制不住地心跳加速。

滿目都是澄亮的黑色，在刺眼的陽光下發出寶石般的華光。他們手持利劍，滿臉肅穆，目不斜視，將塔樓圍得水泄不通。這些只會在政變中出現、圍護皇權的夜行軍，不知不覺中侵佔了整個南臨皇宮。

她只想問一句為什麼。

白玄景睨著那一寸寸變得蒼白的臉，雙手開始漸漸顫抖。

塔樓第三層，隔著屏風的房間內，牆壁如一扇門，無聲地開啟。

不過不要緊，他愛的人不在了，他恨的人，也活不久了，他討厭的人，便隨著他們一起去吧。

只除了……

白玄景牽來的馬車裡，整輛馬車的薔薇花。

「呵呵……」晏傾君不知何處來的力氣，睜開了眼，還輕笑了兩聲，「你……還在這裏？」

晏傾君突然聽見自己笑出了聲，果然……自己中毒都中得迷糊了，怎麼……她想著的，全是那隻禽獸的好。

晏傾君可以篤定，不僅是在塔樓外的五十名選婿者，進了塔樓的祁天弈、晏珣同樣被抓了！今日有幸出逃的，恐怕只有最初離開的商闕。她垂下眼瞼，握緊了袖子里濡濕雙手上的匕首，心中冷然。

晏傾君分明地察覺到屋內寧神的幽幽檀香隨著匕首插入晏卿的身子驀然摻了幾分森冷。她抱著晏卿的手並未鬆開，另一隻拿著匕首的手未鬆開，埋在晏卿懷裡的腦袋也未有片刻離開。她緊緊地閉眼，不知是因為那一刀太過用力還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此刻的高高懸起的心頭，眼皮忍不住地劇烈顫動。

母親死了。

白玄景在他親自布置好的薔薇花叢中站起來，轉過身，微笑，「傾君，你不是要見夢煙么？」

晏傾君突然一驚，左手的匕首微微向下，刺破手臂，抓回幾分她的神智。

晏卿坐在桌邊，並沒有回頭看他，只是嘴角的那抹微笑，帶了冷意。

晏傾君眼前一片迷糊，看不清墓地的模樣，只觸到孤寂的冷風，嗅到突如其來的濃郁薔薇花香。

晏傾君眼底的眸光突然銳利起來，蕭瑟的墓地里成為唯一刺眼的存在。

她跟著他，腳步不自覺的變輕，心頭卻是越來越沉，那沉重卻未壓下晏傾君越來越快的心跳。

他一束束一點點地、動作緩慢而有序地將薔薇花移到墓前，面上是從未有過的平和、安寧、慈祥。

白玄景回頭看她，眼角的笑紋愈甚。

從來都是如此，無論是在祁國，在東昭，在南臨，在皇宮，在這了無人煙的郊外，從來都是如此。她身後永遠跟著一群豺狼虎豹，要吞噬她的一條命。她隻身一人，沒有可依靠者，沒有可信賴者，只能靠著她的一雙手一雙腳拚命向前，依靠的或許下一刻就變成毒蛇，信賴的或許下一瞬就變成猛獸，所以她要活著，只能靠自己！

春風捲起沙塵，晏傾君的眼裡進了沙，紅著眼眶幾乎掉下淚來，她想要用手揉眼睛，剛剛抬到一半，想到什麼連忙縮了回去。白玄景皺著眉頭略有不滿地向後掃了一眼，繼續向前，淡淡地道：「快到了。」

晏傾君想要甩開這討厭的哭聲，死了又如何？這麼些年她早就習慣了一個人！她一個人也能過得愜意自在！母親死了，與她何干？那樣一個拋棄你的人，憑什麼要為她哭？

待到兩人穿過風沙，晏傾君以為他們會在庭院處停下，白玄景卻是毫不猶豫地繞了過去，繼續向前。晏傾君正要鬆開的一口氣又提了上來，步履卻是有些蹣跚，眼前昏昏沉沉的，除了雙腿本能似的移動，連抬起眼皮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垂著眼瞼跟著白玄景暗灰色的袍子行路。

這樣一個倔強而聰明的女子，在四面楚歌的深宮中僅憑一己之力存活下來的女子，在他面前迅速做出判斷做出對自己最為有利選擇的女子，怎會如此輕易地……讓自己死在他手上？

晏傾君垂下眼睫，略作沉吟，便從袖間取出四樣小包裹。

是的，從小到大，只有他真真切切地救過她的命。他為她擋劍，他將她從湖邊撿起，他替她折斷舊情人的利劍，他用他的身子，保她完好無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