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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同塵與灰

作者: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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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交換

第五章 交換

「我喜歡那種的。」
此時,距離學校不到五十千米的曼哈維沙漠氣溫正好,無邊無垠的沙丘連綿起伏著,一直延伸到視線的盡頭。
所以多年後的馬克儘可能地滿足著陸疾的各種要求,卻也知道補償心理背後,是對自己信仰的動搖。
陸疾如同沒了表情的人,他靜靜地看著她暴躁不安的模樣,無動於衷。
陸疾抬頭看了她一眼,還是那雙漆黑的眼,眼神卻漠然許多。他由著糾耳耳動手,面癱一般重複:「我不想治了……」
陸疾定定地看著那幾行字,什麼叫只要糾耳耳肯留下來。
曼哈維沙漠面積很大,陸疾躺在無垠沙丘中,就像是浩瀚的大海里一枚渺小的貝殼。
當所有人都想著長大后往更廣闊的世界走時,只有她倔強固執地想要再回到年少,回到年少的故土。而國內有糾耳耳出生時留下的痕迹、有她父母生活過的痕迹,那些痕迹逗留在她的記憶里,匯成了八千里路的雲和月。
看過心理類型的片子就知道,那些人發病時的模樣有多猙獰。而他要如何相信自己也會成為那種……失了心神只剩暴力攻擊的怪人。
糾耳耳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拿起桌上的石榴,緩緩地剝著。
噴泉廣場邊的禮堂內站立著整排的學生,幾隻白鴿撲棱著翅膀旋落在玻璃窗外,整個校園籠罩在寧靜的氛圍里。台上的老師正在發表講話,本該要上台演講的糾耳耳脫下了原本為演講準備的白禮服。當老師宣布讓學生代表上台,場下響起海潮般的掌聲時,糾耳耳卻在眾人的期待中,轉身悄悄離開了會堂。
「馬克老師,陸疾不見了。」
糾耳耳冷笑一聲:「你再說一遍。」
回憶來得猝不及防,現實卻是陸疾忽然暈倒在了地上,醫生們正手忙腳亂地扶著他上車。其實他現在的身體,她根本不能對他動手。
陸疾看著她異樣的舉動,微微皺起眉頭,似乎有些懷疑:「你……哭了。」
明明都不是半生。也許只是半天,少年也還是少年,但糾耳耳眼裡卻突然酸澀一片。她走了過去,靜靜蹲在他面前,伸出手用無聲的動作進行著不滿的抗議。她纖細的手指沿著他的眼睛一路往下,開始粗魯地擦拭起了那張臉。
陸疾靜坐了好一會兒,就給Leslie打電話,他沒記錯的話,糾耳耳說過晚上Leslie應該和她在一起。
陸疾聽出了糾耳耳的聲音,好一會兒才回答:「你手機丟在我這裏了。」
三天後,陸疾的病確診了。
而喬老師就是著名的心理醫生。
此時陸疾的電話,依舊打不通。事實上,如果不是糾耳耳幾個小時前去醫務室送葯,她根本都不知道陸疾的病房裡連個人影都沒有。
於是糾耳耳年少時最美好的回憶,到了此處便被硬生生地畫上了休止符。
陸疾的葯放在床頭櫃的抽屜里,糾耳耳已經按照說明拿出了今晚該吃的劑量。他拿起葯來一顆顆地端詳著,紅的白的綠的,他細細地把玩著,直到最後猛地一甩手,那五顏六色的藥丸都被他甩出去,噼里啪啦打在了玻璃上。
那他是不是就該心安理得地接受啊?
「看見了。」
「我想好了,我不治了。」
當時也是在這裏,在這片一望無垠的沙漠上,她靜靜地看著他,風在那時沙沙地響起。身旁陸疾垂下長長的睫毛,側臉安寧。
糾耳耳說過,她會治好他。想找最權威的專家,卻又不能讓陸疾叔叔拿到關於陸疾任何不健康的證明,而陸疾的病需要心理醫生和外科醫療團隊一起配合進行治療,糾耳耳只能來找喬老師。
那些傷痛彷彿是在提醒她,如幼時那般的狼狽將會一直持續在自己的生活里,無法擺脫亦無法忘記。如果傷口成了烙印,怎麼能輕易地擦去?喬老師道歉的話,她早就聽膩了。這樣的生活,她也早就過膩了。
國內那所學校,正是一所有名的醫科大學,糾耳耳打算回國繼續深造。
一條虛擬的甚至只是地球人為了更好地研究地理知識的換日線從那兩個國家中間穿過時,當東邊那個看到最新一天的日出時,西邊這個卻剛好是星光滿天。
糾耳耳合上書,笑了笑:「沒什麼。」
她手裡的沙子揚過來,有幾粒吹進了他的眼裡。他沒動,任眼睛難受著。爭執之時,對方的無動於衷會更容易讓人火冒三丈。
曼哈維的畢業典禮快到了,糾耳耳卻並不理會外面那些繁雜事務,她每天下午都待在陸疾的病房,剝橙子、削蘋果的水平越來越高。
話還沒說完,她又把他推倒在沙地上。
很多年後,已經習慣站在鎂光燈前的陸疾在屢次被記者提問到記憶里最美好的時光時,總是下意識地看一眼手錶,藉以躲過鏡頭背後探尋的目光。他習慣性一笑,不言不語,腦海中浮現出黃沙綿延的沙漠和曼哈維萬里無雲的藍天。
他帶著陸疾離開了那裡,他選擇離開多年的工作崗位,然後來到了曼哈維。
「人類文明起源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四大文明發源地都起源於大河流域,蘇美爾人建立城邦、古埃及人恩賜的建築、古印度的種姓佛陀文化和華夏文明的古典時代,無一不是深厚文化積淀下的產物。
糾耳耳似乎愣www•hetubook.com.com了一下,然後她的語調輕鬆得一如往常,聽不出任何端倪:「沒辦法啊,國內都是學霸,競爭太激烈了。」
陸疾腦海中當時就升騰起許多可能性來,只是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聽到糾耳耳捧著那本地理雜誌說:「這換日線兩邊的國家,從時間上來說,」她的指尖輕輕點在兩個黑點上,目光里充滿了憂慮,「是不是永遠相差一天?」
讓陸疾擺脫那些葯。
在提到那個名字時,糾耳耳的臉上有著最柔軟的模樣。
九月份是開學季,曼哈維來了許多新生,門前樓下都是明晃晃的跑車。下課時,陸疾趴在欄杆上,講著各類跑車的標誌,順便幫糾耳耳掃盲:「喂,看見圈圈一樣的標誌沒?」
先是臉,后是脖頸,等陸疾的身體全部都從沙堆里露出來時,糾耳耳終於停下了手。陸疾睜開眼,安然地看了她一會兒,視線又緩緩轉移開。兩人僵持良久,糾耳耳突然抓起一把沙,狠狠地向面前這個不肯認錯的人拋過去。
可是這一刻,坐在辦公桌前的糾耳耳只是淡淡地說:「我知道你私下找過老師,想扣下我的檔案不讓我走。」糾耳耳站了起來,她的身影擋住了窗前的陽光,把手上準備多時的病歷拿了出來,「我可以留下,可以永遠待在你身邊,只要你肯做這個病人的心理醫生。」
她不是連做夢都想回國嗎?
糾耳耳聞言,這才放下謝耳朵的冷笑話。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病床上明顯餓瘦了的少年,又掃過桌前幾乎被她包攬了的零食,一臉高深莫測地悠悠問道:「你不會天真到以為我真的只是來照顧你的吧?」
「他是不是又把圖書館雜誌上的AK-47突擊步槍的圖片偷偷撕下來,結果被執勤老師看到了?」糾耳耳不以為然地回了一句,下一秒在聽到Leslie的回答后,她拿著手機的手微微顫抖了起來。
疑似胃癌,那就說明還沒有確診。雖然情況不是最糟,但馬克還是一瞬間頹了下去。病房裡安靜極了,四周都是曠野般的寂靜,馬克突然想起很久以前陸疾問他的問題。
那如果,自己的頑固隱疾要糾纏自己很多年呢?如果是一輩子呢,她又當如何?
與此同時,電話里的馬克也失了往日的沉穩:「糾耳耳,誰允許你們學生會幹部在樓底下放煙花的?操場那麼大的地方不用,非要在人群里玩?去年有個學生放的煙花就掉在了教學樓陽台上,把教室的窗帘都燒了,你們這樣胡鬧,知不知道有多容易出事。」
褐色的藥丸一天兩顆,作用是止痛消炎。
等再見到故人時,已是遙遙八年後。
糾耳耳看著夜色下的那一大片灼人眼的火光,一瞬間丟下了電話。來不及了。
那般莊重的語氣,除了她沒有第二個人能聽到,卻彷彿是親口對他的承諾一般。那段時間里,糾耳耳開始研究起了關於心理疾病方面的書,沒有人知道這次來外校的演講是糾耳耳作為編導系學生的最後一次作業。事實上,她早在三個月前已經通過自考轉了專業。
陸疾聞言,立刻站直了身體,他眨了眨眼,肩上還掛著書包,兩腿非常帥氣地合攏著,一隻手抬到額前,比了個不太標準的軍禮:「遵命。」話音剛落,上課鈴聲便緩緩響了起來,糾耳耳陰陰一笑,動作迅速地撕下名單:「不好意思啊,陸同學今天又遲到了呢。」
「陸疾,」糾耳耳的手撐在沙地上,尖銳發燙的沙烙得她的掌心生疼,「你憑什麼……」不是說好了的嗎,明明就是兩個人的努力,憑什麼他想停止就停止。
糾耳耳站起來,把那些葯收進了垃圾桶里。她開始整理陸疾的東西,當她剛把桌上的餐具收拾好的時候,喬老師就打來了電話。陸疾的情況依舊不好,醫務室打算送他去紐約州立醫院。
在上學時,老馬說過要立志於「求真」的。
簡訊是喬老師發來的:「陸疾的情況好了很多,手術會如期舉行,不管怎樣,只要你能留下來,我會和鄭醫生盡到最大的努力。」鄭醫生是陸疾的主治大夫,今天還跟陸疾說,說多虧了喬老師的幫忙,陸疾才能得到做手術的機會。
此時,她正捧著切好的菠蘿,拿著陸疾的平板看《生活大爆炸》。謝爾頓剛剛認識了藥劑師艾米,兩個人之間的互動像是一部溫暖的喜劇片。
「我住院那麼多次,他都是讓老馬來處理的,我一年年長大,漸漸發現他真的很不喜歡我。後來他聽說如果確定我心理不健全,讓醫生幫我做個鑒定,那他就可以申請把我弄到特殊學校,好讓他省心。」
尤其是學藝術的,一磚一瓦都要揣在胸口,如此,所構想的設計草圖就會有著沉甸甸的厚重感,那是一步一個腳印下得來的積淀。
一條看不見的線而已,可就此劃分出來區域,一邊是白晝,一邊是黑夜。
樓下漸漸聚集了幾個醫生和護士,等著病房裡的陸疾出現。
陸疾恨鐵不成鋼地看了她一眼,想了想還是囑咐道:「你要是哪天想碰瓷了,盡量找這種車。我估計到時候車主會包了你的醫療費、精神損失費、嫁娶費和養老費。」
想到往事,陸疾的臉上浮現出淡m•hetubook.com•com淡的笑意,糾耳耳的手機在他手裡振動了幾下,陸疾原本沒打算打開,他原本在看照片,手指不小心一動,卻沒料到直接滑開了糾耳耳的簡訊。
可就算是這樣,正尋找著這枚貝殼的人,如同冒雨出海的漁夫一般,在狂風風雨中,還是一眼就可以找到最亮眼的那枚。
「沒什麼,就是喬老師今天無意中和我提起,說你打算留在這裏。」陸疾的聲音很自然,彷彿只是隨口一問。
「那輛是不是很貴?」糾耳耳問了一個很白痴的問題。
糾耳耳慢悠悠地吃完最後一塊,然後才告訴他,他這兩天正在喝葯,易過敏的菠蘿、杧果、草莓都不能吃。
「可是人家想去。」陸疾眨了眨眼,化身最乖萌物。
「耳耳,你快點回學校來吧,陸疾出事了。」Leslie在那邊著急說道。
而Leslie和朋友合辦的電影工作室也運行上了正軌,每天都忙著各種合作項目的洽談。
「他當年告訴我,不能帶我回陸家,也就是我那素未謀過面的爺爺家。」
「你應該見過,」想起往事,糾耳耳看著喬老師淡淡一笑,少女臉上原本是蒼白的,可這不經意的突然一笑卻讓人難以從她臉上移開目光。然後她的視線轉向窗口,樓層太高,只能看到一棟灰色的建築物,那是曼哈維的醫務樓,隔著一面光潔的落地玻璃,她久久地注視著對面,半天才收回心思道,「他叫陸疾。」
諷刺的是,他的人生並不是長得一眼望不到頭……
糾耳耳坐在喬老師的辦公室里,她看著面前這個不再年輕的女人,突然緩緩說道:「從你第一次對我動手的那天起,我就在想著以後一定要逃離這裏。」
「有那麼一個在紐約州玩金融的小叔,這樣的人不應該回國內去自討苦吃吧?」
「糾耳耳。」
糾耳耳的背影頓時僵住。陸疾定定地看著她,突然扯了一下嘴角,他做了一個無比遺憾的表情:「怎麼辦,好多事都還沒做呢?」
陸疾有些鬱悶地看著美其名曰來照顧自己的女生,她嫻熟地找來牙籤,然後頭都不抬,邊看著電視邊吃起了菠蘿。陸疾左手剛做完血常規,右手正在打點滴,他行動不便,君子動口不動手,他喊了糾耳耳一聲。
會堂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糾耳耳依舊恭敬彎身,繼而走下了台。曼哈維也來了其他學生,在後台錄像,看到糾耳耳後,男生沖她比了一個大拇指,還沒等糾耳耳說些什麼,她的電話就響了。
陸疾一聽,面色有些不悅:「那你怎麼讓Leslie買的全都是我不能吃的?」
有人來探病了。
「我說陸疾,不然咱們合作吧,」Leslie丟下手頭的文件,突然饒有興緻地提議,「你寫故事,我幫你拍,市場回饋我有把握。」
紅色的藥丸研成粉末作沖劑喝,水應該倒在白瓷杯的三分之二。
「他只是一直都不想承認我,」陸疾望著潔白一片的天花板,嗤笑起來,「可我的名字的確冠的是陸姓。」
糾耳耳纖細的手指剝下一顆顆如紅寶石般的石榴,晶瑩剔透的果粒像極了一滴滴傷心欲絕的淚。陸疾安靜地看著,看她弄了滿滿一碟的石榴,然後伸手喂到他嘴邊。
糾耳耳巋然不動,直接拒絕:「不行,馬上就要做手術了,你得給我老實待在病房。」
糾耳耳頓了頓,頂著一張毫無破綻的臉抬頭,沖他嫣然一笑:「為你哭?想得美。」
陸疾聽罷,眨了眨有些幽怨的大眼睛,模樣看起來頗為委屈。
「我爸的後事是他處理的。」
那一陣細微的響聲,猶如雨滴淅瀝滴落在地上,簌簌而過後是空曠蕭條的寂靜。
糾耳耳則心情大好,她裝模作樣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好似當年的希特勒慰問他的得力幹將蓋世太保一般:「努力啊同志,光榮屬於人民。」
糾耳耳眼睛都沒從平板上挪開:「你不是剛喝過水嗎?」
有學生過來問糾耳耳現場布置的情況,陸疾安靜聽那同學安排著活動事宜,好半天,她終於騰出空閑來:「陸疾,我現在很忙,待會兒再和你聊好吧。哦,對了,你的葯我放在床頭櫃了,吃過飯要記得喝一杯熱牛奶,今晚早點睡,我和護士站說過了到晚上十點就直接給你熄燈,還有別忘了跟她們要幾包明天抽血用的棉簽。」
像不像兩個人,其中一個無論怎麼奔跑,都趕不上時間的消逝?
所以那一抹纖細的身影融進了如墨的夜色里,宛若去奔赴一場聲勢浩大的盛宴,又彷彿去赴約一場沒有告白的別離。
其實沒有人知道留在曼哈維最後那一場不歡而散的爭執,所以也就沒有人聽到,陸疾當時留給糾耳耳的最後一句話是,不要管他了。
輪到糾耳耳上台了,她環顧一圈在座的老師,先是恭敬地彎身,微小的動作代表的是背後的民族性,這一禮節讓不少外國教師點頭肯定。糾耳耳站在台上,她的聲音通過話筒傳到堂下四面八方:「各位老師好,我是來自中國的學生糾耳耳。
畢業典禮前一晚,陸疾央求著糾耳耳答應讓他明天去禮堂。
正值月末,每個學生的總分都要在全校進行匯總,排名倒數的就要進行勞動式教育。當陸疾認命地從門衛www.hetubook.com.com處拿上拖把時,他搜尋到糾耳耳的方向,對罪魁禍首使了一記眼刀。
就這麼慷慨嗎?
「我……這次是不是很嚴重?」
陸疾望著窗外,綠色濃稠的香樟樹覆蓋在整塊玻璃上,有陽光從樹葉縫隙里透了出來。
「所以呢?」某人繼續幽怨著。
陸疾之前的幾次發病,都是糾耳耳陪著他。醫務室夜間的燈光昏暗,每次護士打完鎮靜劑后,糾耳耳總會坐在床邊陪著,看著沉靜中陸疾的睡顏,她總在心裏說,會好起來的,她會讓他好起來的。
喬老師的家暴在很久以前就初見端倪,那時她剛帶著糾耳耳來到曼哈維。工作壓力大的時候她會用香煙來麻痹自己,愛情的失敗加劇她情緒的失控,屋子被她搞得一片狼藉,直到看見一旁哭泣的糾耳耳,她不耐煩地甩了一巴掌過去。
陸疾不滿道:「可我想吃菠蘿。」
太陽不知何時移在了當頭,沙漠氣溫漸高,兩人手機掉落在一旁,刺耳的鈴聲此起彼伏地響起來。糾耳耳攥著陸疾的衣領,不知道自己的眼眶已經有些發紅。
糾耳耳別過頭,沒敢讓其他人看到她在那一剎那淚濕的雙眼。
陸疾又發病了,這次來得很突然。
「我認為,每一國的藝術都代表了背後的國家文化,尤其在某一個節點下,它要有歷史的積累,也有對未知的探尋。如果沒有歷史的藝術,那大概就如同沒有源頭的河流。
馬克老師和陸疾的叔叔都趕了過來,醫生冷冰冰的語調沒有因為旁人急切的模樣有任何改變。是心理焦慮抑鬱導致胃功能紊亂,胃酸長期腐蝕食道后,出現了疑似胃癌的癥狀。
群山成陸的陸,思念成疾的疾。
陸疾看著糾耳耳,她的短髮已經長了很多,眉目也溫順了許多,有著對於自己未來清晰而堅定的追求的她,這樣的姑娘總該是讓他羡慕的吧?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生活,只是瞧著身邊的人,他的心裏隱隱地升起了某種莫名而又讓他顫動的念頭。
「他叫什麼?」
糾耳耳一聽,頓時就把手裡的書甩到了陸疾的腦袋上:「你能不能學學Leslie,人家學習成績雖然差,但人家其他地方用功啊。」
是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的小叔陸然。
馬上就要做手術的傢伙還這麼不聽話,真是不想活了。
在校園裡離別愁緒漫天時,陸疾也曾問過糾耳耳有什麼打算。當時糾耳耳手裡拿著地理雜誌翻看著,頭也沒抬直接來了句「不管去哪兒,幸好你都不可能跟著我了」。
「怎麼了?」
而Leslie此刻在禮堂布置會場,一看是陸疾打來的,直接就將手機扔給了糾耳耳。
正是傍晚時分,陸疾盯著漆黑一片的玻璃,他坐在床上,只能看到窗外零星閃爍的燈光,卻沒辦法走過去俯瞰整個校園。而此時在曼哈維的每一角,都貼上了「You know.lt's up to you」的標語,學校四周都瀰漫著一股離別的愁緒。
所以在很久以前的寒冬,他從車裡跳了下來,他拒絕看醫生、拒絕吃藥,他無論如何都不肯去做那份鑒定,就算有時候會在理智崩潰時做出一些傷害自己的行為。他無論如何都不相信……自己是會經常失去理智的人。
「下課時間,你憑什麼?」
糾耳耳見狀直接動了手,她拽起陸疾的衣領,將他拎起來后又狠狠推了一把,等陸疾跌倒在沙地上時,又把他揪了回來。這般推搡,她力氣雖小,但一口氣堵著,下手不免仍重了些。沙漠漸漸升溫,糾耳耳費了力氣,額前開始有汗沁出。
當醫生們把陸疾從曼哈維沙漠帶回來后,將他送進了加急病房,他的情況很不容樂觀,喬女士吩咐醫務室做好準備,隨時送陸疾到市當地醫院。而陸疾根本不配合醫生,無奈之下,醫務室給他打了鎮靜劑。
喬老師翻了翻病歷,似乎有些詫異,是什麼樣的人能讓糾耳耳選擇留在曼哈維。
都說每個人的一生都猶如一面雙面鏡,否極即泰來。那如果現在我提前經歷了後來所有不好的事,是不是幸運就會到來?如果是這樣,那我也不要大富大貴,說什麼餘生如願,其實我只有一個心愿——
「如果我現在所有的糟糕都是我那不負責任的家長導致的,那你說,他們還算不算好人?」
「所以很長時間內,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徹底離開你,離開你以後回國生活。」
「當然是憑我樂意啊。」她一臉小人得志的模樣。
網上說,身體和心理是同步的,當心理有了承受不了的病患時,病人的身體也會做出相應的反應,引發出一些新的併發症,所以心理疏導在這兩年也漸漸被醫學界重視起來。
糾耳耳遠遠地看著,沒有上前。
病床上那個眼眸狹長的少年指了指床頭那個漂亮的短髮姑娘,眼神像是要上戰場的士兵一般凜冽:「你們幫我把她弄出去。」
糾耳耳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也給了陸疾利落的一腳:「我是怕你到時候寫出奧特曼大戰蠟筆小新這麼沒創意的故事來。」
「你覺得這樣很好玩是嗎?」
綠色的藥丸是治胃痛的,要在飯後半小時服用。
陸疾沒說話。
護士站傳來一聲長長的尖銳的鈴聲,小護士和*圖*書放下正配著葯的注射器連忙奔到了407門口,喘著氣問:「怎麼了?怎麼了?是不是病人感覺不舒服,呼吸有沒有問題?」
喬老師的手顫抖著,半天打不著火,她突然擱下指間的煙,轉過頭輕輕說:「對不起。」
糾耳耳愣了一下。
最悠閑的要數陸疾,他之前隨手給學校教授看的一個劇本居然拿了一個在美華人編劇獎,現在已經有幾個劇本同時簽了合同。
「嗯。」
短髮姑娘卻柔柔地笑了一下,不由分說地把小護士推了出去:「沒事沒事,我是他家屬,他就是剛剛看完變形金剛,發現擎天柱居然拋下了他的舊愛大黃蜂,和震天虎在一塊兒的事實讓他有些接受不了。」
到底是被暴力擊敗了理智的人可憐,還是像自己這樣承擔暴力後果的人會更讓人同情?糾耳耳想不明白。喬老師給她造成的傷早就好了。但是隔著薄薄的衣料,糾耳耳能感覺到那些傷口正傳來密密麻麻的刺痛,像洶湧的潮水正綿延不絕地起伏著。
「你知不知道,你能做這次手術,我們……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可你要是再這麼任性,我真的是……再也不想管你了。」
糾耳耳人走了手機卻沒拿,陸疾拿起來隨手打開,她的屏保是他倆的照片,是在去年過聖誕時拍的。當時他的衣領上沾滿了綵帶,手裡還舉著兩個橙子,而她的臉上畫著迷彩,踩在台階上鉤住了他的肩,還有戴聖誕帽的Leslie,他們三個人擠在了一起。結果照片出來一看,拍照同學舉得太高,只有糾耳耳和他入框。
……
糾耳耳跋涉沙漠上,深吸了一口氣。天藍風清,黃沙萬里,她看到不遠處的陸疾正閉著眼,靜靜地躺著沙丘下。糾耳耳停下腳步,突然想起了一句話,願你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
周一上午,曼哈維學院正舉行期末例會。每年的畢業季,國際部都會有出類拔萃的學生被選拔|出|來,和國際藝術界接軌。
面前穿著黑白套裙、妝容精緻的女人面色很平靜,她掏出了一根煙,繼續聽糾耳耳說下去。
第二天是曼哈維畢業典禮。
「嘿嘿嘿,這麼赤|裸裸的眼神,再看就收費了。」陸疾有些不滿,拿腳招呼她。
從此,暴力成了她釋放壓力的宣洩手段,也讓她在人前和人後有了極大的反差。糾耳耳的回憶里,喬老師也曾哭泣過。那時她一邊聲淚俱下地控訴那個男人給她帶來的傷痛,一邊不停地毆打著糾耳耳。然後喬女士的眼淚總會掉在糾耳耳手上,冰冰涼涼的。
兩人隔得不遠,她的聲音傳到他耳邊,只有隻言片語:「抱歉,我私自外出……嗯,人找到了,我們在沙漠這裏。」
那的確是他記憶里,最美好的時光……
點滴快完了,糾耳耳去叫護士。
被點名的Leslie頭也不抬:「提前跟你們說好啊,你們聊你們的,勞駕兩位千萬千萬不要拉上我。」Leslie正在趕時間做一份融資策劃,忙得是焦頭爛額。
陸疾沒聽懂她要表達的意思:「什麼?」
「等我一下,我和你們一起過去。」
馬克老師再次打電話過來,糾耳耳舉著手機抬頭,醫務室那棟灰色建築樓隱在夜色里,四樓最東邊的窗戶透出大面積閃爍的亮光。在整片如墨般濃郁的夜色下,那處火光漸漸閃爍搖曳著,漸漸升騰起了更為劇烈的火花。
「黃河、長江水流過了九曲迴腸,流過江南水鄉,只要它們的河道不幹涸,源頭不枯竭,那我們的文化就會有再一次的復興、再一次的輝煌。」
糾耳耳則提了壺,落荒而逃般地去外面打水。
已經……出事了。
所以啊,我們根本……不是一路人。
醫務室的人到了后,就看到陸疾狼狽地躺在沙地上,而糾耳耳冷著臉站得很遠。陸疾身體虛弱,再加上他叔叔之前的叮囑,醫生們生怕他有個什麼閃失,幾乎都圍在了他跟前。
那時新聞界一向以「求真」為信仰的馬克卻不得不繼續掩藏著陸疾的身份,當陸疾趁眾人沒注意,從遺體取下了他父母的結婚戒指時,馬克心裏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時光彷彿又回到了陸疾在曼哈維待的最後一年。那是陽光不太熾烈的九月,胸前插著記分冊的糾耳耳站在教學樓下,單薄纖柔的身影在他走過來時,像是感應到什麼一般突然側頭,板著一張臉就開始條件反射般地訓話:「能不能快點,每天都這麼晚,再磨蹭就遲到了。」
看著身影纖長的少年,曼哈維飛快流逝的歲月讓他的骨節拔高不少,似乎在轉瞬間,他的臉上已經有了些許堅毅的感覺。陽光鍍給了那張臉一層虛幻的光,讓糾耳耳有一瞬間恍惚。
學校給糾耳耳打來了電話,大概是臨時要開會,糾耳耳拿了幾顆葡萄吃,臨走時留下威脅的話:「喬老師的芳香療法對你好像真的有用,你好好配合,爭取順利完成手術,在此期間不要輕舉妄動。」
陸疾順勢懶洋洋地一靠,看著漫不經心的模樣,卻給人一種勢在必得的感覺,他緩緩地道:「我的劇本要寫就得寫漂亮,保證讓你們大吃一驚。」
「喂,你就是這麼伺候病重傷患的嗎?」
男人似乎很忙,看了一眼就離開了。陸然走了以後,糾耳耳給陸疾削蘋果,一www.hetubook.com•com時間,病房裡陷入了無聲的寂靜中。
糾耳耳有些無奈,只好放下了書,道:「我是打算回國的。」
萬年癱陸疾看她有些喘氣,終於丟出一句更欠揍的話:「那就別管了。」
糾耳耳站在陸疾之前的普通病床前,環顧四周。冷色是這裏的主打色,入目是蒼茫一片白,給寂靜的病房更添清冷。這裏一切都照舊,沒有任何改變。糾耳耳的視線被地上零落散著的幾顆葯吸引過去,她蹲下身子一一撿了起來。
陸疾瞥了Leslie一眼,眼皮一掀,宛若僧人般淡定:「你們這些庸俗的人類根本不懂我們這些搞藝術的對心中聖土的摯愛。」
那是陸疾的病房,糾耳耳突然瞪大了眼睛。
那時在曼哈維沙漠,星辰寥落,萬籟俱寂時,她對自己這樣說。
馬克沒說話,對於陸疾他一直都扮演著父親的角色,當年的他和陸疾父母一樣,都是電視台一線的新聞記者。那日陸疾父母的屍體暴露在公眾視野下,這兩位同事被新聞塑造成了愛崗敬業的楷模,可是沒有人關心他們藏在日光下的孩子。
在沒來曼哈維以前,他老是覺得人活過一場也就夠了。可是到了曼哈維后,漸漸地,在許多瑣事的消磨下,他突然發現之前無比厭煩的生活,卻開始給了他全新的感覺。
陸疾咳嗽了幾聲,笑得很是不屑:「答應你的事,就當我沒說過,現在,我的事都不用你管了。」他的聲音帶著些漫不經心,像真的不在意,又像是在挑釁。
時光回到某一年的講台上,新來的學生臉上掛著漫不經心的笑,在做自我介紹時,他的聲音有些漫不經心。她站在門口,卻暗自記下那兩個字。
糾耳耳說不過他,她拿起記分冊揚了揚,直接厚顏威脅:「再說話就扣你分。」
「對付一個小流氓還需要大戰,人家奧特曼是有X光線的好不好。」陸疾投來鄙夷的目光。
或許是之前平靜的潛伏期太過漫長,每次看著康復起來的陸疾又變得生龍活虎時,糾耳耳總以為圍困在他身上的噩夢一切都結束了,而這次的陸疾則被送進了曼哈維的急救病房。
讓他趕快好起來。
陸疾沒再說什麼,緩緩掛斷了電話。她默默地為他失去了夢寐以求回國的機會,跟他,卻也不肯多說一句嗎?
小護士明白過來了,她看了一眼面色更差的陸疾,小聲補充了一句:「明明是大黃蜂不肯主動。」
今晚禮堂有一個晚會,好多學生都趁著離別前享受著最後的狂歡,煙花在天際綻放,夜色下繚亂的火光閃爍著,引來不少學生的歡呼。而醫務室外,一輛救護車已經停在門前。糾耳耳從人群外跑來,正忙碌著,她口袋裡的手機響了起來,可在人群嘈雜的車外,她沒有聽見。
那個周末,糾耳耳被派去學習觀摩當地學校,坐在精英化的外校聽那些學生演講時,她突然無比懷念曼哈維。都說國外教育條件很不錯,但糾耳耳待了這麼多年,更喜歡曼哈維的教學模式。這所學校固然創新意識強,喜歡別出心裁,但曼哈維多少帶著東西教育交融的影子,更注重實踐和務實精神。
陸疾在麻藥藥效消散后蘇醒了過來,護士告知家屬可以進去探望。糾耳耳給陸疾倒了一杯水,她定了下神,才用輕快的語氣說道:「讓你不聽話,看看,下周的畢業典禮趕不上了吧。」
看著Leslie要跳腳,糾耳耳想都沒想直接給了陸疾一拳。
白色的藥丸是抗生素,一天三次,每次五顆,醫生說那能增強他的抵抗力。
「嗯,怎麼了?」
她說過,她會保證讓自己好起來的。
酸澀之後是一股淡淡的甜,陸疾難得安靜,他一言不發地吃著糾耳耳喂來的石榴,心裏卻有了種難以言喻的慌忙。雖然表面上裝著輕鬆,但陸疾知道,一向對他生死漠不關心的叔叔怎麼肯來看他,糾耳耳不說,不代表他不去想。
陸疾做了個深呼吸,立刻拉響了床頭鈴。
開始,是她先開始,說可以治好他。糾耳耳一瞬間愣了愣。現在,說是結束,卻是他提出的結束。然後她站了起來,走遠了幾步,開始給老師打電話。
陸疾患的是食道輕微腐蝕及慢性胃炎,雖然遠沒有醫生預期猜想的那麼嚴重,但是醫生建議盡量做個手術。同時,和心理專家配合,對陸疾做一個徹底的心理治療。
陸疾靜靜地端詳了她一會兒,轉開視線盯著門口。
這些,都是Leslie十分鐘前說的。
但糾耳耳並沒有聽他的話。
陸疾眯起眼,打量著那輛車身極漂亮的紅車跑車。
等到九月過後,他們也功成名就該撤退了。糾耳耳已經聯繫了國內一所大學,她提前交過了申請,加上曼哈維的影響力,這個優等生估計一出去就會成為國內大學的精英。
據說,今年最有資格簽約工作室的是糾耳耳。
「糾耳耳。」
陸疾把身體埋在沙子里,只露出一張臉,他眯眼望著天,神色平靜。扔在一旁的手機又開始振動起來,陸疾扭頭看了看,沒去接。
當時馬克發表完講話時,原定是優秀學生的演講臨時改成了其他活動。因為優秀學生糾耳耳不在現場。他在後台正著急地打電話時,又一個學生急匆匆地跑來。
天空萬里無雲,是個適合離別的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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