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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梟

作者:馮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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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 第十一章

第九部

第十一章

大通旅館在南北街線上,這棟黑黝黝的樓房像只老怪物般傲視著周圍的低矮破舊的房屋。它的南邊緊挨著一幢舊屋,向街的一面有丈把寬,是賣乾鮮果品的。由一個客家男子經營,每月所得也就剛夠溫飽。這天,一個臉上有刀疤的人找上了門,自稱在北方做生意發了筆財,轉到南方來撈世界,看上了這處門臉房,想以每月一百元的價格租下來,改成個小酒店。那個客家人守著鋪子一年也就掙個一二百元,這下光出租鋪面房每月的進項就一百元,這麼好的事何樂而不為,他當時就答應了。大疤拉倒也痛快,甩下二百元算做頭一個月的租金,以及盤下所有餘貨的錢,並讓他以後按著月來取一百元租金。客家男子拿上錢,捲起鋪蓋就回了鄉。他是這一帶的老戶,與左鄰右舍廝熟,不怕一個北方來的大疤拉日後會賴著房子翻臉。過了幾天,他從鄉下進城,路過自己的房子看了看,只見大疤拉正往裡搬一罐一罐的桐油,並說明這房子打算翻修一下,漆一遍。他進屋張望了一下,見屋裡堆些木料,看來大疤拉真準備把這間上百年的木屋翻修一遍。他想到自己又乾落租金,日後又能收回一間修繕過的鋪面,滿心喜歡,走時不僅一個勁地念大疤拉的好,還一個勁地念叨北方老爺們兒如何忠厚。
手續很快就辦妥了,卞夢龍二話不說,當即繳了頭一個月的保險費一千五百元。接著,怡祥方面派出三個得力幹員隨他到大通去。對於保險業來說,承擔房屋保險的主要業務就是防止火災。
《三國演義》里有一段赤壁大戰前諸葛亮先生借東風的情節。對這一段,卞夢龍自幼耳熟能詳。當大疤拉佔德魁按照他所說的把大通緊鄰的門臉租下來后,他便開始琢磨天氣了。他不是要借東風,而是要借南風。
街上亂了。在被火光襯得一片猩紅的冥冥夜色中,大人喊,小孩叫,人們拿著一切可能使用的工具,拚命保護著自家的房屋。只有緊鄰的大通旅館沒人管,也無法撲救。只見酒泛醉顏的紅臉火神,在倏忽變化的雲翳中乘風而降,漸漸把大通旅館用火裝飾得如同教堂里的聖壁一般。
這是汕頭hetubook.com.com人最怕的天氣。整整一天,風從南方猛烈地刮來,被風吹散的雨,傾斜著,顫抖著一陣陣飄落下來,放蕩而狂悖。它打街頭一陣陣卷過時,所帶起的各種聲響像是失落的靈魂在冥冥漂泊中發出的愁慘的呼籲。
大通旅店北面不遠處,也就是隔了兩條街的地方,有一片賣鮮果生菜的市場,一天到晚熙熙攘攘的。市場邊上有一座挺醒目的灰色洋樓,它的背陰處爬滿了爬山虎。乍一看,像是個洋商的住宅,其實是一個保險行。
一個月過去了,大通旅館的翻建工程正常進行,卞夢龍又到怡祥保險行交納了第二個月的一千五百元。與此同時,保險行對他也漸漸放心了。據偵探報告,卞夢龍白天在施工現場盯著,不但處理施工中的有關事宜,而且特別留心防火的事,甚至見到工人往地上扔煙頭都大為光火。至於晚上嘛,除偶爾到老舉寨打一炮外,其餘時間全部在他所下榻的粵東旅店。在汕頭市內,他除與奚伯蓀有些來往外,沒有其他熟人。
最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兩個偵探嚇得慌了手腳。張乃冥扛著大掃帚衝出大通旅館,看看火勢,似乎不大在乎,甚至舉起大掃帚來了個金雞獨立,繼而卻驚恐地尖叫一聲,扔下掃帚便跑得沒影了。卞夢龍尚顯鎮靜,對著越來越猛的火頭連跺幾腳,喊道:「完了!完了!」
大通旅館的翻建工程開始后,料備了,施工的工人招募之後,卞夢龍也到怡祥投保來了。
入夜,久違的星辰又在天幕中閃現出來。氣流在扯天扯地的疾走中,只發出蕭蕭颯颯的響聲,像是悲哀的哭泣。在大通旅館內,卞夢龍疲憊地鬆了口氣,對那兩個保險行的偵探說,翻建工程後天復工。貓臉警員張乃冥則湊過去一通丑表功,說自己辛勞了幾天,也憋逑了幾天,能否賞倆錢去泡一回老舉。正當卞夢龍含笑點頭間向他扔過去一塊光洋時,不遠處傳來「嘣」的一聲響。他們急忙湊到窗前,往外一看,南邊爆出了一團大火球。
大通旅館里堆放的木料、麻刀、油氈很快被引燃了,只見火海橫流,瘋狂的火浪一個接著一個,帶著低沉的www.hetubook.com.com爆裂聲,像破碎的紅布條一樣在湍流中抖動著。旅館內煙霧瀰漫,濃煙聚散忽隱忽現,終於穿透屋頂,大股的黃褐色煙柱在風中不斷地盤旋上升,直衝天際的夜幕。
由於是美商經營的,怡祥裏面透著美國人的工作作風,樓下的一間大房間里散布著十幾張寫字檯,坐了十幾個業務人員,從填單、核查到索賠,全部業務都在這個大房間里進行。這麼做主要是便於業務人員間相互監督,也使老闆一進屋便一覽無餘,同時還方便客戶。
卞夢龍提出投保六萬元,並按此一比例交納保險金額。怡祥方面不說什麼,因為卞夢龍翻開賬本,打開翻建規劃,加上大通原有的底子,誰也不能認為投保六萬元這個數大了,而只能認為恰如其分。但是,怡祥方面又多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感到來者不善。卞夢龍那種神態,交談中的閃爍,以及他的若明若暗的來路,總讓他們不大放心。
像大通旅館這樣的混凝土建築,一般不會倒塌,在保險期間,只要不發生火災,房子就壞不了,被保險人也就無權索賠。在大通旅館這件大買賣上,怡祥的考慮很明確,既然客戶每月繳一千五百元,那麼保險行即使每月支出二三百元用於防火,也仍然可以干賺一千多元。大通翻建的頭一期工料已備足了,客房已全部騰空,走廊里、客房中,到處堆的是木料、水泥袋、白灰、油氈、麻刀等,確有火災的隱患。為了抓住這筆幾千元的保險費,怡祥保險行以一天一元的代價雇了七八個人來,由保險行所屬的職業保險偵探帶著,決定不分晝夜地在樓內巡查,杜絕一切火災苗頭。除此而外,他們還以每月一百元的代價,請警察所派兩個警員夜裡在大通旅館外頭巡查,防止有人縱火。
在此之前,奚伯蓀從未為大通旅館投過保,但怡祥的人俱知奚伯蓀和他的大通,並且還曾數度登奚伯蓀家門,動員他投保,但都讓他婉拒了。這次大通旅館的人主動上門投保,已讓怡祥的人暗自驚訝了,經辦此事的又是一個他們從未見過的北邊的人,則更讓他們不摸底里,一問方知,大通旅館要翻建了。
那兩和-圖-書個保險行的偵探跑下樓一看,全然怔住了。只見與大通旅館一牆之隔的木屋在燃燒,火舌捲曲著,旋風似的直往門窗外沖,整個房屋很快逶逶迤迤地纏滿了紅色和金色的帶子。忽然間,火焰給一陣風壓低了,往這邊躥過來,好像海里捲起了浪潮一樣。火焰彷彿有了生命,有了知覺,在風的擺布下,扭動著妖艷的身軀,嬉皮笑臉地鑽入了大通旅館的窗戶,又用紅紅的舌頭舔著大通的牆壁,並向屋頂延伸。
保險行的主要業務是對投保人的生命、財產遭受意外傷害或損失時給予賠償。投保人在參加保險期間需向保險行繳付費用。一般系按年繳付,也有一次繳付或分季、分月繳付的。保險費的多少,根據保險金額、保險費等計算決定。保險業在西方是個資深的行業,自鴉片戰爭后,西方商人在把洋貨輸入中國的同時,也把保險業帶到了中國沿海的通商口岸。汕頭這一家名為怡祥,是美商辦的,由於宣傳得法,充分利用了軍閥混戰期間人人自危的情勢,所以業務還挺興旺,不僅城裡的闊佬投保,就是城郊和附近地區的老財亦有不少前來投保的。
事情是從下午開始的。天空萬里無雲,在深沉的寂靜中,突然颳起一陣疾風,腳底下的大地隨之戰慄起來,秋高氣爽的南國剎那間變成一個陰陰沉沉的愁慘世界,到處都響遍了風的聲音。在一股強大的、溫涼參半的空氣的驅趕下,海的上空聚集著一卷卷、一團團的沉重的雲。風呼嘯著在海面上賓士,為所欲為地施加壓力,使波濤暴怒,整個大海成了泡沫。風暴發了狂,瘋瘋癲癲地爬上天穹,在黑色的雨雲旁飛翔,帶起一陣陣預示著不祥的雷鳴。風被自己的兇惡弄沉醉了,一串串狂飆咆哮著,呼哨著,衝過波濤洶湧的大海,向陸地上橫掃過來,把冷冰冰的雨鋪天蓋地地傾倒下來。
往後的兩天,雨停了,風非但沒有減弱,反而颳得更猛,咆哮得更厲害。大通旅館的翻建工程被迫停工了。在這種天氣里最易發生火災,卞夢龍和保險行的偵探安排了嚴密的防火措施后,仍不大放心,誰也不離開施工現場,而是不分早晚地在樓內巡視著。張乃冥為了和_圖_書多討兩個賞錢,也捲起鋪蓋捲住到了樓里,還時不時地扛著大掃帚從卞夢龍眼皮底下過一過,以期表明他分外賣力。持續不斷的狂風在不同的地域造成不同的聲響。街上的樹被風甩打著,曲扭著,一個勁兒地向一邊傾斜,當風向一變時便咔嚓一聲折斷了。一扇扇緊閉的窗戶被風搖撼著咣咣噹噹響。屋頂上的鐵皮在發出嘎嘎的響聲,忽地被強烈的氣流捲入半空。有的木屋發出一陣陣吱吱嘎嘎痛苦掙扎的聲音后,轟的一聲坍塌下來。街上一個行人也沒有。到傍晚時分,風勢減弱了,有不少人鬆了口氣。根據當地的經驗,這場颱風看來快挺過去了。
待汕頭市僅有的兩輛救火車趕來時,那間堆放桐油和酒精的木屋已燒透,轟然一聲倒塌下來。而隔壁的大通旅館則被吞噬在火海中。直到半夜時分,它的火勢才漸弱,救火員這時才敢接近。當第一縷晨熹出現時,火被控制住了。天大亮時,忙亂了一夜的人們發現,昔日陰沉沉地傲立街頭的老大通,這時已成了個冒著青煙的又爛又黑的殼子。
按卞夢龍的說法,翻建工程要進行三至四個月,在此期間,每月按投保點價值的百分之二點五交納保險金額。也就是每個月交納一千五百元。這個數字的確是誘人的。甚至不用撥拉算盤珠,怡祥的人心裏一核,數就出來了:如果大通順利翻建完工,怡祥坐收五六千元。這麼美的事,只要保安措施跟上去,值得一干。
怡祥保險之所以把事安排得如此周全,是因為前不久上海和廣州的保險同業都遇到了縱火圖賠的麻煩。當時大城市中有專以放火為發財捷徑的奸詐之徒。方法是,先籌撈資本開一商號,然後向保險行投保。保險行派人查驗,見商號中裝潢考究,貨物充足,遂同意以較高價格俱保。不久后,投保人或將貨物轉移,或將貨物售空,遂將商號付之一炬,保險行不得不如數賠償。廣州還有更簡單的,即將自家花園洋房以高價投保,然後再放火燒掉,只要縱火方法巧妙,保險行的偵探查不出是故意縱火,便得照投保數額俱結。
自從卞夢龍給大通旅館投保之後,便與佔德魁分開了。佔德魁搬出了粵東旅店和_圖_書,另找一家小旅店住下。按照卞夢龍的交代,他轉眼間成了個小酒店的小老闆。
與大通飯店緊鄰的那間舊屋著火了。當初那個大疤拉租下它后,在裏面堆放了桐油和兌酒用的酒精,一旦著了火,便猶如一條火蟒般驀地升騰起來。
旅館外面的街道上,一股股灼人的熱浪撲來,使人接近不了大通旅館。卞夢龍和兩個保險行偵探離得遠遠的,驚恐地看著、聽著。熾熱的氣浪使附近的建築和樹木發出恐懼的低語聲和簌簌聲,而一條條黃燦燦、紅閃閃的火舌在翩翩起舞,互相擁抱,並在周圍結成了一個煙霧朦朧的大氣團,飛騰著向星空招手。
警察所的貓臉警察姓張名乃冥,老婆給他養了一窩猴崽子,自己又有一身惡習癩嗜好,月月為錢發愁,逮著能撈的機會絕不會放過。在保險行向警察所打過招呼之後,所里那群想錢想瘋了的警員們為撈這份差事,廝打的幾乎要動刀子。張乃冥一聲喊,制止了眾人,他自己帶了個老警員攬下了這事。一連幾天,他倆白天睡覺,夜裡圍著大通旅館轉悠。為了向保險行表明自己是恪盡職守的,張乃冥巡夜時全副武裝,鑒於腰裡那把破手槍總打不響,他腰裡別了把菜刀,肩上扛了支打鳥的銃,足有五尺長,一手還提了根大棒子,長短約三尺。跟著他的那個老警員則什麼武器都不帶,只扛了兩把撲火用的大掃帚。
南海多颱風。颱風一登陸,到哪兒哪兒遭殃。正當大通旅館的翻建進入高峰時,又一陣強颱風襲來了。
在汕頭市,卞夢龍是個初來乍到的外來戶,沒人摸他底細,加之怡祥保險行對他與奚伯蓀突如其來的聯手不放心,感到其中有蹊蹺,便懷疑他也有可能打縱火圖賠的主意,因此除對大通旅館分外小心地加以保護外,甚至還派偵探盯他的梢,看他到底想幹什麼。
在人們默默的注視下,卞夢龍耷拉著頭在大通的餘燼前徜徉著。他聽到了人們惋惜的悲嘆,也聽到了那兩個偵探對他的勸慰。但此時,這些話都全然不入耳。他哭喪著臉,卻在暗暗打量。好一個大通,一如奚伯蓀所說,是混凝土澆灌的。別看它燒成了這副模樣,但整體結構沒倒。也就是說,屋架子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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