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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有財也是米脂人，被抓去做民夫后，便是連自家婆姨都跟人跑了，因此被周圍人調侃稱為蓋老，在陝北方言里蓋老算是個不輕不重的罵人話了，專職那種沒什麼骨氣的婆媽漢子。

可問題在於，李自成稱帝的時候，毛奇齡身居江南，並沒有接觸過闖軍。而除了毛奇齡的《后鑒錄》以及摘抄了《后鑒錄》這段的《鹿樵紀聞》外，無論是甲申之變的親歷者記錄，還是吳偉業《綏寇紀略》、戴笠《懷陵流寇始終錄》、彭孫貽《平寇志》、張岱《石匱書後集》等清初史料，都沒有李自成以李繼遷為祖之事的記載。

李重二這幾天，見過了父母食子女的場景，也見過了子女食父母的場景，至於朋友、鄉鄰互食的，也不乏少數。

這位艾老爺，只一招攤派運糧，中間剋扣掉工錢，就直接讓李家宗族到了破家滅門的地步，李重二還算好運，被出陝剿寇的秦軍抓去當了民夫，才保住一條性命。

對，還有天下，他還有雄心壯志。竹溪縣城的景象，讓李重二真正見識到了亂世是何等的殘酷，如果歷史沒有發生變化的話，將來滿洲人入關，比眼前景象更為血腥殘酷百倍的場景，還將在全天下上映。

民夫心中狠罵了一番，他名叫李重二，剛穿越過來的時候，雖然無父無母，但還算得上是米脂當地的良家子，仗著宗族幫忙，還在義塾里念過幾年書。

只是自去歲以來，中原旱、蝗肆虐，到今年也絲毫沒有好轉的樣子。

這些在極度飢餓下，喪失理智的普通百姓，此時就像是最骯髒的野獸一樣。

李家其他人等，下場就更為慘淡了。李重二根本不敢細想，和自己關係莫逆的幾個兄弟朋友，還有那老跟在自己屁股後面轉的小妹幼娘都如何了——自己無能，致使李家落得這般結局，越是細想，李重二心中便只是愈發痛恨自己的無能弱小，還有便是仇恨都司艾國彬和蛇鼠一窩的大明官府了。

聚成一團的縣民們倒不是在看熱鬧，竹溪縣裡的百姓早已是餓的人人雙眼發綠。此時見到流賊被殺，他們便一擁而上，爭搶那流賊的屍體，甚至還有幾人乾脆便在大街上啃咬起了屍體。

他看著前頭被官兵老爺一把丟到城門口的囚犯，那是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次秦軍搜山抓住的唯一一名真流賊，那流賊的眼神都比此時的李重二靈動許多，他背上挨了一刀，怕是活不了幾天了，可卻還是一臉桀驁的樣子——想到數年後，這些流賊就將殺進燕都里，踏遍天街公卿骨，李重二心下居然感到了一絲快意。

這幾個字立即便激活了李重二麻木的神經，他對這個地方實在太熟悉了，對明史稍微有點了解的人，就應該聽過這個地名：因為這正是明末農民起義軍的頭號領袖人物，李自成的出生地。

可李重二一點不懂大明官場規矩，真當自己主角光環附體了，在帶著鄉民剿匪的時候，出風頭太過、得功勞太多，招惹了出身陝西三邊將門的都司艾國彬。

在毛奇齡的《后鑒錄》里，他聲稱李自成在西安即位時，曾經以党項人李繼遷為不祧之祖。

李重二壓低了聲音，貼近了白有財，問道：「你們寨的？我還不知道蓋老你是哪的人呢？莫不是繼遷寨的？」

如果歷史沒有發生改變的話，不管潼關南原大戰是否存在，不管李自成的商洛十八騎到底是真實歷史還是民間傳說，李自成此時都確實正處於一個人生的最低谷當中。

這是人間地獄嗎？

李重二想起他前世在某問答分享網站上，曾經看過一個大明版蘇聯笑話，「俺們大明百姓連活著都不怕，還怕死嗎！」。

自從李重二到竹溪以來，這等爭著吃賊人屍首的場面，他早就看過好多回了，從最初的作嘔到如今的麻木，他能控制的，也只有不讓自己參与其中罷了。

崇禎十二年……

米脂李繼遷寨。

他要吃飯，吃很飽很飽的飯，然後，若有機會，他還要利用竹溪城外的李自成，報復自己受到的種種虐待……

而且《后鑒錄》本身還創造性的將張獻忠屠蜀人數，具體統計到了六萬萬有奇，本身的可信度就已經非常低了。因此其中關於李自成追封党項人李繼遷為太祖的三無記載，恐怕很大概率是毛奇齡道聽途說、胡亂編造出來的。

按理說，追封太祖、建立宗廟，是古代王朝頭等大事，必然會公告于天下。實際上李自成也確實將追封幾代近親為皇祖皇宗的詔令，公告和-圖-書天下了。可只有追封李繼遷為太祖這件事，除了《后鑒錄》一條孤證外，再無任何史料證據了。

正當縣民們吃飽喝足散去后，與李重二關係比較好的另一位民夫，同樣來自米脂的白有財靠了過來，一臉神秘說著陝北方言，「后娃，這個人我認識。」

白有財的一句無心之言，立馬讓李重二將竹溪城外的那股陝中流賊，和明末縱橫天下的闖王李自成聯繫了起來。

而且不久之後，李自成就將龍出大海、風雲際會，沖入中州大地，最起碼在數年間，堪稱是戰無不勝，幾乎有再造新朝的趨勢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被民夫生活折磨到半瘋的李重二，卻從中聽到了一點別樣味道。

白有財回頭瞟了李重二一眼，回答道：「是啊，米脂繼遷寨啊，怎麼，我之前跟后娃已經講過了嘛？我怎麼記不得這回事。」

按照後世某問答分享網站上的分類，李重二也算中端明粉了。所謂低端明粉，視流賊為華夏罪人，把明清易代的一切黑鍋都推給流賊；中端明粉則最恨東林黨人和晉商，順帶著認為崇禎廢物了一些；高端明粉則接受明朝確實已到壽終正寢之時的現實，只是繼承明朝的絕不該是滿洲異種。

秦巴山區丘陵密布，山谷之間又夾雜有不少可以耕種的谷地和梯田，明英宗正統年間以來，由於藩王之國就封、皇莊侵奪民田、勛戚巧取豪奪，使得中原一帶失去土地的流民逃亡入秦巴山區中乞活求生，釀成了轟動一時的荊襄民變。

而《明史》里記載的「十七年正月庚寅朔，自成稱王于西安，僭國號曰大順，改元永昌，改名自晟。追尊其曾祖以下，加謚號，以李繼遷為太祖」，這個條目，來源自康熙朝的翰林檢討毛奇齡。

「我曉得，那人也姓李，是我們寨的，我看著就臉熟，一聽他講話就知道，確實是我老鄉。」

白有財一邊幫著李重二收拾殘局，一邊回憶了起來，他倒是沒什麼別的心思，大抵只是看到曾經認識的老鄉成了流賊，又被官兵俘殺，最後成了一堆饑民的腹中餐，忍不住便要感慨一番。

這民夫的活也實在不是人乾的，幾天吃不上一頓飽飯，還動不動就讓官兵老爺一頓暴打。

「這等狗官兵，何時方讓人m.ｈeｔubooｋ.coｍ.cｏｍ打殺了去？」

趁著李氏宗族在米脂人丁較多，有點影響力的優勢，李重二先是說服了家裡長輩，修了一條河渠，之後更組織鄉民訓練長槍陣，幫著官兵剿滅了幾股流賊。

當地獄成為日常，李重二真要痛哭，老子雖然是明粉，怎麼就倒霉到這個份上，全天下還有比自己更慘的穿越者嗎？

「啐，你這個忽腥打扇的狗東西，怎麼敢把你老爺的寶貝丟到地上！」

他此時又累又餓，整個人在苦役和飢餓的折磨下，形似殭屍一般，可想到這個笑話，還是幾乎笑出聲來了，還好他使勁兒控制住了，不然怕是又要挨一堆狠抽——雖說他被徵發為民夫后，早就習慣挨打了，但他腦子又沒問題，冤枉打還是少挨的好。

「蓋老你說什麼胡話呢？這人是流賊啊。」李重二愣了一下，他倒想起來，最近流竄鄖陽周邊的這股流賊，據說就是從陝西流竄出來的，那倒確實有可能和陝北出身的白有財認識。

他們用牙齒和指甲將那流賊的身體撕裂，血液和內臟流淌一地，人們甚至不顧從胃裡流淌出的穢物，爭先恐後，彷彿搶奪珍饈一般，把那些紅白之物塞進了嘴裏。

竹溪縣城的城門外，一隊陣列鬆散的官兵，各個腰別長刀，為首戴著頭盔的那人，正狠狠鞭打著身邊的一名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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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因為有過這麼一樁公案，李重二對李繼遷寨這個地名印象非常深刻。李自成雖然並非党項人，更不會追封一個幾百年前的党項人做祖宗，可他確實是出生在李繼遷寨這個地方。

那民夫體形分外消瘦，看著便是已餓苦了好幾天的模樣，他本來給戴頭盔的將爺挑著一擔零碎財物，結果吃力不住，一下子全都摔在了地上，惹得將爺大怒，當即就是一鞭甩在了他臉上。

好在英宗的兒子明憲宗朱見深，是大明王朝中葉最有才幹的君主之一，他依左副都御史荊襄撫治原傑所奏，置鄖陽府，設湖廣行都指揮使司及衛所，改荊襄撫治為鄖陽撫治，安撫鄂、豫、川、陝交界的八府流民，使得逃亡百姓各安其家，平息了動蕩數省的荊襄民變。

可憐自己當年在論壇和某問答分享網站，整日給崇禎洗地。現在真穿越到了明朝，還要在食人現場洗ｈｅtｕｂｏok.ｃｏｍ•com地，將一片狼藉收拾乾淨。

李重二按捺不住心中的興奮之情，他緊緊握住了拳頭，這個被自己穿越到的可憐小少年，絕不會成為路旁的一具餓殍，也絕不會以一個民夫的身份活活勞累而死。

甚至有些時候，當李重二在繁重的苦役之下，實在累極、餓極的時候，看著荒野地上被饑民剖而食之、內臟流淌一地的餓殍屍體時，他心下竟然也會產生幾分食慾——細細想來，便是李重二自己都感到一陣不寒而慄了。

想當初，他剛剛穿越過來的時候，也是有滿腔的雄心壯志，準備匡扶大明、吊打滿洲，順便收收長平公主、秦淮八艷什麼的做後宮。

竹溪縣城裡，一到晚上，中夜彷徨的時候，他在半睡半醒間，總能聽到呼號哭救的聲音。然而一到早上，街頭也總能看到，被棄置於地的人骨。

現實中的大明一步步打碎了李重二的幻想，在這裏他看不到神秘莫測的文官集團是如何禍亂天下，看到的都是腐爛到了極點的大明基層，文也好、武也罷，又哪裡有一分可以救藥的模樣？

可惜如今都到崇禎十二年了，天下到處兵荒馬亂的，米脂當地更是旱、蝗、匪、兵，無災不缺，能活下來，就已經足夠厲害了。

英宗對外受辱于瓦剌，對內又無法收拾民變，幾乎使得明朝將要步上大宋的後塵，國祚中衰。

人餓到極點的時候，什麼道德法律都成了虛文。

他被艾國彬整的破家，難道是神神秘秘的文官集團搞鬼嗎？他這一路上備受拷打虐待，難道是東林黨人唆使的嗎？

官兵老爺用鞭子狠狠抽打著那名被俘的流賊，可他卻一點沒有懼怕的模樣，反而還有力氣回口罵了官兵們幾句話。怒極了的官兵老爺，乾脆沖了上去，一刀砍掉流賊的腦袋，濺的滿街是血。

我愛大明啊，可大明愛我嗎？

不，這隻是崇禎十二年的大明，十分平常的一幕罷了。

從陝北到鄖陽，一路上李重二也見慣了末世景象，一番雄心壯志在這挫折下，幾乎都被徹底磨滅不說，連帶著整個人精神都變得麻木遲鈍了起來。

「狗賊，快給老子跪下！」

鄖陽一帶土地本就十分貧瘠，遭此大災，米、麥一斗居然激增到千錢以上，不要說是一般的平民了，便是侈雲富貴之家，也都和_圖_書要兼食山蔬野菜，才能飽腹。

為此李重二專門去翻了翻書，發現所謂李自成是党項人的說法，除了清修《明史》等書籍里稱他即位后宣布以李繼遷為始祖之外，就沒有其它證據了。

只有向死而生，才能在這個空前的大亂世中，真正活下來。

李重二當年還在某問答分享網站活躍的時候，就跟人爭吵過李自成到底是不是漢族罪人的問題。當時就有人說李自成出生在李繼遷寨，壓根就不是漢人，而是党項人，和老汗努爾哈赤是一丘之貉。

偉人說過，以妥協求和平，則和平亡；以鬥爭求和平，則和平存。

竹溪縣在鄖陽府中，更是屬於下等惡縣，去年耕稼所種的糧食，收成幾乎不到往年的四分之一。

易子而食，史書里簡單的四個字，在現實中是何等殘酷恐怖的場面。

一路上他見到縣官敲骨剝髓、追比攤派，官兵肆虐妄為、殺良冒功。出藍田道時，他親眼見到徵收商稅的稅課司、稅課局、抽分廠，如何將行商盤剝至死，門店稅、塌房稅、門攤稅、工關稅、牙稅、過橋稅、車馬稅、香稅、油布稅……關稅之徵，繁重到了極點。

無論如何，他都要抓住這個機會，不管是為了吃飽飯，還是報復鞭打自己的官兵老爺，或者是更加崇高的目標，他都要活下去，站起來——當一個人為了求生而活下去的時候，只不過是一具麻木的行屍走肉罷了，可當一個人為了希望而活下去的時候，他將干出任何人都想不到的事情來。

民夫忙不迭地將散落一地的財物收拾了起來，他身上吃痛，心裏反倒沒什麼壓力，還能腹誹一番——這幫沒什麼卵子用的官兵，在縣城外搜山，說是要找什麼陝西流竄來的流賊，結果一根毛都沒找著，反而是把聚居山中的幾十戶流民殺掠了一番，搶奪了一堆民財，居然還能夠一副耀武揚威的模樣。

而且近段時間來，傳聞陝中流賊將躥寇鄖、商，時任鄖陽撫治的王撫台便從三邊調來了數百秦兵駐防竹溪——縣城裡一下子多了幾百張軍爺的大嘴，本來就沒幾顆子粒的倉庫，也就徹底一掃而空了。

竹溪縣位在鄂、渝、陝交界的秦巴山區，屬於大明鄖陽撫治管轄。鄖陽撫治在大明朝廷一系列疊床架屋的行政區劃機構之中，也屬於特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