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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不求生

作者:宇文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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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乳虎嘯谷 第八十八章 方孔炤之死

第一卷 乳虎嘯谷

第八十八章 方孔炤之死

他上次來襄陽時,曾抽空兒到小頂山上玩玩,看了看山門外大石坡上被好事者刻的巨大馬蹄印,相傳是劉玄德馬跳檀溪后,從此經過時的盧馬留的足跡。現在小頂山上也飄著旗幟,顯然那座古廟裡也駐了官軍。從小頂山腳下的平地上傳過來一陣陣的金鼓聲,可惜傍著江南岸村落稠密,遮斷視線,他看不見官軍是在操演陣法還是在練功比武。
話音剛落,綉春刀便將脖子抹斷,血濺當場,所有人都為之震驚。
宋一鳥雖然號稱「知兵」,但其實並無什麼方略才幹,唯一的特長就是聽話。他不過唯唯稱是,連聲稱讚楊嗣昌的分析。
他聽說熊文燦已經在北京被斬,皇上近來是越發地權威深重了。一旦香油坪戰敗的消息傳到都中去,楊嗣昌的聖眷再深,也要完蛋。他心知必須儘快找一隻替罪羔羊,委過於他,撇清楚自己的干係。最好的對象自然就是同自己不和,又親自參与了香油坪之戰的方孔炤了。
今天是楊嗣昌第二次召集諸路大將和封疆大員大會於襄陽。預定的升帳時間是巳時三刻,因為按五行推算,不但今日是黃道吉日,而這一刻也是一天中最吉利的時刻,主大將出師成功。
可由於香油坪的慘敗,使得楊嗣昌必須在短時間內儘快取得一場大捷,以挽回他在皇上心目中崩塌的形象和地位。這樣改掛平賊將軍印的事情,就只能放一放了,這段時間楊嗣昌還需要倚重左良玉。
賀人龍說:「說不上什麼冒犯,這是公事公辦嘛。」他轉向隨從們:「快進城,別耽誤事!」
方孔炤回頭來冷冷一笑,他知道自己戰敗雖然有責任,但遠不至於到這種地步。分明是楊嗣昌委過他人、排除異己,要活生生整死自己。
這段時間來,官軍先後在白土關、羅猴山戰敗,還讓李自成跳出重圍,掃蕩商洛山。皇上本就十分不滿了,如今楚兵先是在羊角山中伏,他派川兵解圍不成,反而一起在香油坪被流賊覆滅。連帶上在夷陵全軍覆沒的兩千沅兵,這次官軍竟然報銷了起碼一萬兩千人!
楊嗣昌的語氣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為之森然,好在這時候賀人龍前來報道,緩和了可怖的氣氛。
楊嗣昌最後又長嘆一聲道:「我千算萬算,沒有算到方孔炤如此沒用,竟然可以虧掉一萬多人的官兵!對付左良玉的計策,只好先放一放了!」
幾個月前和*圖*書,當左良玉在羅猴山戰敗之後,這位將軍曾奉陝西、三邊總督鄭崇儉之命來襄陽一趟,會商軍事。那時因軍情緊急,他只在襄陽停留了兩個晚上。回去后他對鄭崇儉稟報說:雖然襄樊人心有點兒驚慌,但防守的事做得很松。
從行轅方面傳過來三聲炮響和鼓樂聲,賀人龍知道楊嗣昌正在升帳,趕快換好衣服,率領著中軍和幾個親兵,騎馬往行轅奔去。
「回大人,她們都搬到樊城去了。」
這一小隊騎兵沒有旗幟,沒穿盔甲,馬上也沒帶多的東西,必要的東西都馱在四匹大青騾子上。隊伍中間的一匹菊花青戰馬上騎著一位不到四十歲的武將,滿面風塵,粗眉,高顴,闊嘴,鬍鬚短而濃黑。這時戰馬一個勁兒地用碎步向前奔跑,他卻在馬鞍上閉著眼睛打瞌睡,魁梧的上身搖搖晃晃。
「回大人,皇上來有密旨,湖廣巡撫方大人剛才在督師行轅被逮了。」
那守備左右望了兩眼后,才低聲說道:「湖廣巡撫方大人用兵不利,夷陵被流賊突陷。不光入山剿賊的六千楚兵全軍覆沒了,連去救援楚軍的四千川兵、二千沅兵也死傷大半。」
崇禎自認為是一位十分英明的皇帝,其實從來對軍事實際形勢都不清楚,多是憑著他的主觀願望和親信人物的片面奏報處理事情,所以他只要聽說某一個封疆大吏剿賊不力就切齒痛恨。
「自從楊閣部大人來到以後,所有的妓|女都趕到樊城居住,一切降將的眷屬也安置在樊城,襄陽城內五家連保,隔些日子就清查一次戶口,與往日大不同啦。」
「請鎮台大人息怒。大人不知,自從香油坪之役后,軍令森嚴,沒有路引或別的正式公文,任何人不準進襄樊二城,違者軍法不饒。倘若卑將連間也不間,隨便放大人進城,不惟卑將會給治罪,對大人也有不便。」
當酒飯端上來時,賀人龍自據首位,游擊銜的中軍坐在下首。聞著酒香撲鼻,他真想痛飲一番,但想著馬上要晉謁督師大人,只好少飲為妙,心中不免遺憾。
楊嗣昌把他請進節堂,讓了坐,敘了幾句閑話,忽然把臉色一變,站起來說:「老世叔,皇上有旨!」
楊嗣昌送到節堂門外,拱手說:「嗣昌王命在身,恕不遠送。望老世叔路上保重。一俟上怒稍解,嗣昌自當竭力相救。」
唯獨一談到有關於平賊將軍和_圖_書印的事情,楊嗣昌就開始顧左右而言他了。賀人龍問來問去,問不出什麼情況來,只覺得好像被楊嗣昌的幕僚給戲弄了一番,心裏又想到他贈給那名幕僚的幾千兩銀子,恐怕也打了水漂!
賀人龍點點頭說:「應該如此。這才是打仗氣氛。」
只有楊嗣昌面色不敢,他一臉冷漠,揮手讓錦衣衛旗校將方孔炤的屍首拖走,然後說:「方孔炤玩寇失計,畏罪自殺,諸公可萬萬不要效仿。」
「我怎麼知道?你快說來聽聽。」
「回大人,出外帶路引是小百姓的事,咱們從來沒帶過什麼路引。這次是接奉督師大人的緊急檄令,星夜趕來請示方略,什麼文書也沒有帶。」
看見管賬的賬房親自在一旁殷勤侍候,他忽然想起來此人也是延安府人氏,十年前來湖廣做買賣折了本,流落此間,上次見面時曾同他敘了同鄉。他笑著問:「老鄉,上次本鎮請客時叫來侑酒的那個劉行首和那幾個能彈會唱的妓|女還在襄陽么?」
賀人龍楞著眼睛問:「怎麼?沒有帶路引和正式公文就不叫老子進城?誤了本鎮的緊急公事你可吃罪不起!」
當賀瘋子說到部隊欠餉三個月時,他立即答應催秦督鄭崇儉照發。關於如何向張獻忠進攻的問題,他做了一些補充指示,無非是要賀人龍在興安、平利一帶憑險防守,使張獻忠不能逃入陝西境內,並分兵協同左良玉深入掃蕩。
過了一陣,賀人龍手下的一名小校面帶驚駭神色,從外邊走了進來。賀人龍已經吃畢,正要換衣,望著他問:「有什麼事兒?」
「啊!竟有這等事!」賀人龍吃了一驚,一萬多官軍就這麼報銷了,也難怪襄陽如此戒嚴,他又轉向隨從問道:「咱們可帶有正式公文?」
萬山的東頭連著馬鞍山,在薄薄的雲煙中現出來一座重加整修過的堡寨,雄據山頭,也有旗幟閃動。馬鞍山的北麓有一座小山名叫小頂山,離襄陽城只有四里,山頭上有一座古廟。
楊嗣昌和站在他身後的新任湖廣巡撫宋一鳥,以及其他許多幕僚,都是臉色一變。最擅長諂媚楊嗣昌、連名字都為避楊嗣昌之父楊鶴名諱,改鶴為鳥的宋一鳥叱罵道:「方孔炤,你大逆不道,竟敢辱上!」
他完全醒了,忽地圓睜雙眼,用米脂縣的口音粗聲粗氣地對左右說:「去!對他們說,老子從來走路不帶路引,老子是從陝m.hetubook.com.com西省興安州來的總兵賀大人!」
六天以來,這一隊人馬總在風塵中往前趕路,日落很久還不住宿,公雞才叫頭遍就踏著白茫茫的嚴霜啟程。白天,只要不是特別崎嶇難行的山路,他們就在馬上打瞌睡,隔會兒在馬屁股上加一鞭。從興安州附近出發,千里有餘的行程,抬眼看不盡的大山,只是過石花街以東,過了襄江,才到平地。
賀人龍立刻緩和了口氣說:「好傢夥,如今竟是這麼嚴了?香油坪之役又是怎麼回事?」
其實香油坪慘敗,固然有方孔炤刻意拖延沅兵進兵速度的原因,但川、楚、沅三軍會剿的總體計劃還是由楊嗣昌制訂的。他將所有罪責全部推到方孔炤一人身上,使得自己的世叔自刎而死,竟然還能心安理得。
「興漢鎮總兵官賀人龍自興安趕到,參見楊閣部大人!」
升帳之前,他派人把方孔炤請到節堂,只說有事相商。其實楊嗣昌已在香油坪之戰慘敗的消息抵達北京前,先給崇禎上了一本密折,說方孔炤指揮失當,挫傷士氣,請求將他從嚴治罪。同時,他舉薦素以「知兵」有名的宋一鳥代方孔昭為湖廣巡撫。
「獻賊狡黠慓悍,部伍整齊,且有潘獨鰲、徐以顯等衣冠敗類為之羽翼,實為當前心腹大患。古人云:『擒賊先擒王』,只須用全力剿滅獻賊一股,則曹賊可不戰而撫。革、左諸賊,素無遠圖,不過是癬疥之疾耳。至於闖賊,雖兩年來送經重創,目前又陷於四面被圍,然此人最為桀驁難制,不可以力屈,亦不可以利誘,觀其行事,可算得是群賊中之梟雄。」
楊嗣昌費盡心機,才堵住賀人龍的話頭,將其安撫了一番,送回住處休息。然後才同心腹的新任湖廣巡撫宋一鳥研究,如何在香油坪的慘敗以後,儘快扭轉不利的局面,特別是不能讓皇上的態度發生轉變,一定要在近期取得一場大捷。
從後半夜到現在已經趕了九十里,人困馬乏,又飢又渴,但是賀人龍不敢在樊城停留打尖。他們穿過一條大街,下到碼頭,奔過浮橋。一進到襄陽城內,他不等人馬的駐處安頓好,便帶著他的中軍和幾名親兵到府衙前的杏花村漱洗和早餐。
賀人龍明白現在不比平常,楊嗣昌也非他人可比,不敢莽撞行事,致干軍令。沉吟片刻,忽然靈機一動,從懷裡掏出來總兵官的大銅印對站在馬前的www.hetubook.com.com守備連連晃著,說:「你看,這就算我的路引,可以進城么?」
守備趕快回答說:「有此自然可以進城。卑將是奉令守此城門,冒犯之處,務懇大人海涵。」
儘管他只佔了三間大廳,但是整個酒館不許再有閑人進來。賀人龍一邊洗臉一邊火急雷暴地大聲吩咐:「快拿酒飯來,越快越好!把馬匹喂點黃豆!」
賀人龍大驚:「你怎麼知道的?」
「為什麼?」
崇禎為著使楊嗣昌在軍事上能夠得心應手,一接到他的奏本就准,並飭方孔昭交卸后立即到襄陽等待后命。
在節堂中接見賀人龍時,楊嗣昌的態度特別親切,同上午相比,如同兩人。他像同世交子弟閑話一樣,問了問賀人龍的家庭情形然後才問到部隊人數和糧餉情形。
楊嗣昌熟稔皇上的心理,果然皇帝把方孔昭革職之後,隔了幾天就給楊嗣昌下了一道密旨,命他將方孔昭逮送京師。楊嗣昌接到密旨已經兩天,故意不發,要等到今天在各地文武大員齊集襄陽時來一個驚人之筆。
楊嗣昌聽到賀人龍來了,面色又是一變。因為近一段時間,他覺得左良玉所部軍紀廢弛,以軍法為兒戲,根本不聽他的調遣。而賀人龍雖然有許多缺點,畢竟還是一員戰將,手下有不少降兵降將,實力僅次於左良玉。又比左良玉聽話許多,楊嗣昌就派親信幕僚,私下許諾賀人龍,將來要把平賊將軍印賜給他佩戴——意即讓賀人龍總統援剿各鎮兵馬。
「剛才街上紛紛傳言,還有人說親眼看見方撫台被校尉們押出行轅。」
他上次來襄陽時曾在這裏設宴請客,整整一天這個酒館成了他的行館,所以同這個酒館的人們已經熟了。現在他一踏進杏花村,掌柜的、管賬的和一群堂公亂了手腳,一句一個「大人」,跟在身邊侍候,還有兩個小堂倌忙牽著幾匹戰馬在門前輜。
那位騎在菊花青戰馬上的武將,被將士們的說話聲驚醒,用一隻寬大而發皴的手背揉一揉乾澀的眼皮,望望這兩座夾江對峙的城池和襄陽西南一帶的群山疊峰,不由得在心裏說:「他娘的,果然跟老熊在這兒時的氣象不同!」
楊嗣昌雖然心胸狹隘,還將方孔炤當成替罪羊,將這個老世叔活活逼死,但他也確實具備幾分才氣。楊嗣昌分析此時的局勢,對宋一鳥說道:「獻、曹、闖、革、左幾股逆賊之中,最可慮者還是獻賊。」
m.hetubook.com.com守門的是駐軍的一個守備,聽見他是赫赫有名的陝西總兵賀人龍,慌忙趨前施禮,陪著笑說:「鎮台大人路上辛苦!」
「你去好生打聽清楚!」
方孔炤在接到香油坪慘敗的消息后,其實已經知道自己的仕途不妙了。可他卻沒料到崇禎如此刻薄寡恩、不念前功,會他逮入京師治罪。
楊嗣昌又說道:「我看目前方略,還是對獻賊全力圍剿,務期一鼓蕩平。左良玉的平賊將軍印,只好先讓他繼續掛著了,圍剿獻賊,還需要左鎮出力。至於闖賊,當俟蕩平獻賊之後,再移師掃蕩。而曹操和革左之流,一旦獻、闖授首,彼等即無能為矣,大可招撫。」
「哈哈!」方孔炤用力甩開那兩名錦衣衛旗校,刷的一聲將錦衣衛腰間的佩刀抽奪而出,橫在脖子上,唾罵道:「士大夫豈能受獄卒之辱!楊文弱,我會在下面等著你!」
方孔炤渾身一跳,顫抖著跪下接旨。楊嗣昌取出聖旨宣讀一遍后,隨即便有兩名錦衣衛旗校進來把方孔炤押出節堂。
「實話回大人說,這樊城還比較松一些,襄陽就更加嚴多了。那香油坪之役,大人不知嗎?」
這一些乍然間看出來的新氣象,替他證實了關於楊嗣昌到襄陽以後的種種傳聞,也使他真心實意地敬佩——他想到楊嗣昌許諾,將來要他佩戴平賊將軍印,就更是喜悅了。但是他實在睏倦,無心多想下去,趁著離樊城還有一段路,又蒙矇矓矓地打起瞌睡。
一路上只恐怕誤了時間,把馬匹都跑瘦了,果然在今天早晨趕到。有些人從馬上一乍醒來,睜開睏倦的眼睛看見襄樊二城時,瞌睡登時散開了。
過了一陣,他覺得他的人馬停住了,面前有爭吵聲,同戰馬的噴氣聲和踏動蹄子聲混在一起。隨後,爭吵聲在他的耳邊分明起來,原來有人向他的手下人索路引或公文看,他的中軍和親兵們回答說沒路引,也沒帶別的公文,不叫進城,互相爭吵。
他冷冷罵道:「楊文弱,皇上用人刻薄寡恩,總有一天也會輪到你的。」
襄陽城附近,天氣還是十分寒冷,一隊大約五十人的騎兵從太平店向樊城的方向賓士,馬身上淌著汗,不斷從鼻孔里噴出白氣。
現在他距離這兩個城市還有十里上下,可以看見城頭上雉堞高聳,旗幟整齊,遠遠地傳過來隱約的畫角聲,此伏彼起。向右首瞭望,隔著襄江,十裡外的萬山上煙霧蒸騰,氣勢雄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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