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關卓凡說道：「回太后，新疆的『回人』，亦稱『畏兀兒』或『維吾爾』，先祖大約是回鶻人，血緣上面，和突厥人較為接近；陝甘『回人』的先祖，則是阿拉伯人和波斯人，二者的來源，是不一樣的。」

關卓凡繼續說道：「僧王剿捻，追亡逐北，人不解甲，馬不卸鞍，以親王之尊，夜晚宿營，同大頭兵一樣，和衣席地而眠，天色微熹，便第一個認鐙揚鞭。人在馬上，疲憊極了，幾乎不能睜眼，全靠烈酒提神，竭心儘力，無以復加，不愧『忠武』之謚。可是……終於殞身殉國！」

說到這兒，關卓凡停了下來，微微地搖了搖頭。

慈禧心中，亦頗為自得，想了一想，說道：「你方才說，新疆的回人說的不是阿拉伯話，那他們說什麼話？」

「最緊要的是，我華夏數千年文明典籍，皆以漢文書就，研究求學，不能不用漢文；傳諸後世，亦不能不賴其力。蒙、藏之密宗，回、維之回教，到底是外來的和尚，『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密宗也好，回教也罷，應該做的，是『中國化』——文明教化，有本有末，有先有后，不能顛倒了過來。所以，『官方語言』，實非漢話不可。」

哎，這個男人，怎麼什麼都知道啊？

關卓凡緩緩說道：「僧王的馬隊，是最精銳的蒙古鐵騎。太后，臣是從八里橋的死人堆里爬出來的，親眼見過，這支馳騁南北、縱橫無敵的馬隊，是如何全軍覆沒的。」

「還有，臣請太后留意，臣是旗人，麾下將士，卻是……漢人和洋人。」

過了好一會兒，慈禧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說道：「這可是叫人為難了。」

過了良久，慈禧看向關卓凡，嘆了口氣，說道：「這個事兒，太大wｗｗ•hetｕｂoｏｋ•cｏｍ•com了，我一時半會兒，可還……想不定。」

「產出不及投入」，好違和的一句話。不過，御姐已經習慣了關卓凡一些奇奇怪怪的說法，略略一想，還是弄懂了其中的意思。

「哦？嗯……」

慈禧仔細一想，果真如此。

「還有，以文字而言，藏文、蒙文、維文和阿拉伯文，一字一詞，皆由字母拼成，皆為『拼音文字』——這是洋人的說法，意思是：只表其音，不像其形。中國幅員廣大，各地口音殊異，如果文字只表其音，久而久之，難保不各自為政，湖南話弄出湖南字來，廣府話弄出廣府字來，如是，豈非一塌糊塗，我中華大一統的格局，又何以維繫？」

慈禧頷首，說道：「這個可以改！左宗棠入疆之前，就可以發布上諭，改『纏回』為……」

她聽得出其中意義嚴重的暗示：該依靠誰？該和誰「聯盟」？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以太后之聖明，其實曷待臣言？既然都是中國話，自然就都有待選『官方語言』之資格。可是，一百個中國人裏面，一個藏人、一個蒙人、一個回人、一個維人，再一個滿人，剩下的九十五個，都是漢人。蒙、藏、回、維學說漢話，加起來花四分氣力，漢人學說蒙、藏、回、維——不拘誰的話，加起來卻要花九十五分氣力！什麼才是生意經，不是一目了然了嗎？」

關卓凡說道：「臣唐突，臣的意思，不是要太后現下就做什麼決定，臣只是想說，也許換條路子，這個『產出』，要比『投入』，大得多呢？」

這段話，御姐自然是聽懂了，但是，她沉吟不語。

「看你急的……我沒有誤會你的意思！嗯，你是說，和圖書洋槍洋炮出來之後，蒙古馬隊，不好用了？」

「回太后，這回教，是從阿拉伯傳進新疆的，回教的經典，都是以阿拉伯文寫就的，所以，這維吾爾話之書寫，就用了阿拉伯話的字母。」

她不懂軍事，但也不會有任何疑義：她當年以為凌厲無儔的那支馬隊，當不起「冠軍號」一百一十磅「阿姆斯特朗」后裝線膛炮之一擊。

「為此，世祖以降，朝廷皆禮遇密宗，對達賴更是以國師之禮相待——這不僅僅是為安定西藏，更是因為，蒙古亦篤信密宗。」

「字母？我記得，你說過，嗯，英吉利話有……二十六個字母——就是這個東西了？」

慈禧聽得微微頭昏，有點繞不過來了，想了一想，說道：「聽你這麼說，我倒有點糊塗了，這個『維吾爾話』，既然用的是阿拉伯字母，那麼，算不算中國話呢？」

「太后誤會臣的意思了——臣這番話，不為表功！臣的意思是：世道不同了，仗不是那麼打的了！」

「稱謂上邊，叫人家覺得你看不起他，乃生忿怨，實在是划不來，不是生意經。」

「形貌方面，陝甘回人久居內地，和漢人歷代交通，彼此亦不乏婚姻之事，因此看上去已不似乃祖那般高鼻深目；新疆的回人，僻處邊疆，和中原交通較少，大致還是高鼻深目的樣子。」

「回太后，新疆回人說的話，發音上，同突厥話比較接近，不過，書寫上，和阿拉伯話卻是頗有淵源——嗯，咱們就暫且就稱之『維吾爾話』好了。」

「不過，滿蒙聯盟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滿蒙鐵騎聯手，天下無敵——可是，這是洋槍洋炮出來之前的事情；洋槍洋炮出來之後，這樣的局面，一去不復返了！」

慈禧微微張了張嘴ｗww•heｔｕbｏok•ｃoｍ•coｍ，想問一點什麼，卻又不知從何問起。

「太后聖明，正是如此。不過，阿拉伯話的字母，和英吉利話的字母，是不一樣的；還有，阿拉伯話，有二十八個字母，比英吉利話，多了兩個。」

慈禧默然。

「是！拿臣來說，打長毛，剿捻平回，征美征日，小有微功，全賴洋槍洋炮；排兵布陣，亦都用西法。如果臣帶兵，還是當年步軍馬隊那一套……」

「是。」

關卓凡面帶笑容：「太后聖明！如天之德！新疆的回人，曉得朝廷剴切至意，也就未必肯繼續附逆了！」

關卓凡也不著急，耐心地等著。

慈禧心頭一震。

慈禧轉回頭，平靜地說道：「好了，這兒只剩咱們兩個人了，你說吧。」

慈禧低聲說道：「捻子……終究是靠了你，才能打平。」

關卓凡輕輕咳了一聲，說道：「這滿蒙聯盟，確實是我朝立國最重要之基石。無此聯盟，我朝未必能夠定鼎中原；偌大蒙古地方，亦未必能夠入我中華版圖。」

慈禧皺了皺眉，說道：「這麼一來，除了藏話、蒙話，又多了門『維吾爾話』——嗯，如果人家說，既然我們和漢話一樣，都是中國話，那麼，為什麼『官方語言』，偏偏定成了漢話？」

「好，就是『維吾爾』！」

半響，慈禧輕聲說道：「卓凡，滿蒙聯盟，是祖訓。」

若要通前徹后地解釋清楚，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兒，為免轉移焦點，關卓凡裝作沒有注意到聖母皇太后的表情，繼續往下說：

「我朝一向以婚姻維持滿蒙聯盟，可是，皇后卻是只能有一位的。」

慈禧喟然而嘆。

「哦，怎麼說呢？」

關卓凡說道：「回太后，『維吾爾話』雖然用了阿拉伯話的字母，但畢竟不是www.hetubook.com.com阿拉伯話，新疆是中國的地方，臣以為，這『維吾爾話』，自然應該算是中國話的。」

「是，臣的意思，『治一經損一經』，立蒙古人為後，就難免冷了其餘族群……仰慕親近之心。如果國家有大事，『滿蒙聯盟』緩急可恃，倒也罷了——這叫做『產出大於投入』。可是，事實卻已證明，不盡其然了！」

慈禧點漆般的眼瞳中，隱現異樣的光芒，流轉閃爍不定。

「咱們稱新疆的『回人』為『回部』或『纏回』——所謂『纏回』，是指回部男子，頭戴用白布纏成的帽子。請太后留意，這個稱呼，回人以為不雅，十分之不喜歡，臣亦不以其為然，倒不如改成『維吾爾』好一些——一來，發音上同其自謂較為接近；二來，都算佳字，比較雅馴。」

辛酉政變，關卓凡御前救駕，步軍馬隊呼嘯而來、卷地而去，慈禧是見過的，並留有極深刻的印象；天津閱兵，陸上、海上「演炮」，則是前些天的事情。

慈禧心頭大震，這可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

「漢字卻是『象形文字』——只像其形，不表其音。同一個字，湖南人一種念法，廣東人一種念法，聽起來全然不同，可意思卻是全然一樣的——正因為如此，各地口音殊異，筆下寫的，卻是同一種文字。中華一統，曆數千年而不墜，實賴於此！」

過了片刻，慈禧說道：「假如——我是說假如啊，真的像你說的，皇帝大婚，立了漢人為後——咱們先不說漢人那邊如何，蒙古那邊，該怎麼交代呢？」

「回太后，臣剛剛說過，『治一經損一經』，立了漢人為後，蒙古也許會有一點子不痛快，不過，又能不痛快到哪裡去？我朝立后，除了國初立了幾位蒙古皇后外，自聖hｅｔｕbｏｏk.ｃｏm•ｃoｍ祖的孝誠仁皇后始，迄今為止，都是滿洲人，立漢人為後，占的是滿洲人的位子，不是蒙古人的位子，嗯，蒙古吃的哪門子醋呢？」

這句話，關卓凡聲調平緩，卻一個字、一個字地扔進了慈禧的心房中，猶如空谷留音，迴響不絕。

這段話，對於御姐來說，就太深奧了一點，她不由地皺起了眉頭。

「臣以為，蒙古地方廣大，為安靖其地，『滿蒙聯盟』……還是重要的。可是，世易時移，該如何維持這個聯盟，卻實有斟酌的必要。不然，不但產出不及投入，還會耽擱更重要的事體。」

慈禧笑道：「這倒是。」

「你是說……」

慈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偏過頭，視線轉向了李蓮英和玉兒，兩人十分乖覺，立即躬身退出了「藍廳」。

兩相比較，如何呢？

「回太后，是『維吾爾』。」

頓了一頓，說道：「再說，我朝也不是沒有過漢人皇后的先例，高宗純皇帝的孝儀純皇后，就是漢軍旗的，只不過，她的后位，是追贈的罷了。」

這句話，似乎有一點突兀，但關卓凡馬上就懂了。有清一朝，對蒙、藏，和對回、維，態度是完全不同的。滿蒙聯盟，是清朝最重要的統治基礎，因為這個，清廷對西藏，亦儘力懷柔。現在，關卓凡主張定漢語為「官方語言」，此政在回區推行，朝廷不會手軟，但于蒙區、藏區，就難免猶豫了。

關卓凡暗暗小吸了口氣，說道：「臣大胆，請太后想一想，幾年後，皇上大婚，如果皇后是一位漢人，又如何呢？」

「書寫上和阿拉伯話頗有淵源——那是怎麼一回事？」

關卓凡點點頭，正容說道：「太后訓諭，臣謹記在心。臣亦有幾句肺腑之言，講出來也許會犯大忌諱，不過，為國家社稷計，不能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