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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慚愧，鄙陋之作，有污王爺耳目。」

「王爺太過譽了。」彭玉麟按耐住激越的心情，以盡量平靜的聲音說道，「孟子這幾句話，說的是伯夷、柳下惠——都是聖人，孟子推崇備至，許為『百世之師』，彭玉麟再狂妄，也不敢比肩的。」

一個管家模樣的人小跑著過來，先打了個千兒：「給彭大人請安！」

彭玉麟看了廷寄，沉吟說道：「次翁盛情可感。不過，旨意是要我到上海，面稟軒郡王，聽取進止。王爺的行程是定好了的，我這兒不能拖，不然就耽誤正事兒了。嗯，我……後天就上路。」

一時之間，他不曉得該說什麼好，滯了一滯，說道：「白首如新，傾蓋如故！玉麟有幸！玉麟有愧！」

關卓凡伸手肅客：「雪翁請！」

惲世臨接到了欽命彭玉麟「巡閱長江水師」的廷寄，他生怕彭玉麟不肯出山，自己既然做著湖南巡撫，彭玉麟就是自己的「部民」，如果彭玉麟和朝廷僵住了，自己這個「老公祖」，免不了要遭受ｈetubooｋ.coｍ•ｃｏｍ池魚之殃——「上頭」一定埋怨自己不會辦事。

「英雄鐵骨」自然是他彭雪琴，「美人冰心」自然是他的竹賓，他的梅姑。可是，知道他的心事的人不在少數，但在他面前，有哪個敢、有哪個會拿這個說事？

他立志畫十萬梅花，每成一畫，必自題一詩，無一雷同。「英雄氣概美人風，鐵骨冰心有誰同？」即出於他的一首詠梅詩，算是他最自得的詩句之一。只是這些詩作，彭玉麟向來只自澆胸中塊壘，少公之於同好，更未刊行，想不到軒郡王竟然曉得！

「英雄氣概美人風，鐵骨冰心有誰同？」關卓凡握著彭玉麟的手，慨然說道，「雪翁，仰慕已久，終得識荊，真正大慰平生！」

彭玉麟又是大大一怔，搖了搖頭，說道：「這個可萬萬當不起！」

落座上茶之後，關卓凡微笑說道：「雪翁，先給你說個笑話兒——惲次山寫信給我，抱怨你來著。」

這當然是假話。

到了清雅苑，帖子遞了進和-圖-書去，過不多時，中門緩緩打開，彭玉麟心中大大一跳：開中門？竟禮遇至此？

關卓凡坦然受了他這一禮，然後伸出雙手，親手將他扶了起來。

「伯夷、柳下惠算『聖人』？」關卓凡放聲大笑，「論起為國為民，至情至性，他們兩個，究竟哪一點比得上雪翁？」

彭玉麟心頭火燙，連眼眶都微微的熱了。

被彭雪琴引為知己，自然是要臉上放光的；但同時，又被當做後輩不大客氣地教訓了一番，這個閉門羹，吃得實在很有味道。趙景賢本在揚州督辦鹽務，為了招呼彭玉麟，提前趕回上海，卻也只好苦笑而返。

第二天一大早，彭玉麟整肅衣冠，打轎往清雅街而來。

關卓凡一俟抵滬，便派圖林持了自己的名刺和事先備好的帖子，到彭玉麟下榻的公館，請彭玉麟次日過府相見。

離湘之前，彭玉麟剛剛跟惲世臨打過一次交道。

那怎麼可以？張順只好叫人開了右側門，將轎子抬了進去。

惲世臨大喜：早知道你這麼痛ｈｅtｕbｏｏk.cｏｍ•ｃｏｍ快，我費這老鼻子的勁兒幹嘛？

「雪翁，『奮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聞者莫不興起也』！這兩句詩，百世之下，有人吟詠起來，必依舊蕩氣迴腸！」

「賜金放還」之後，彭玉麟一直住在原籍衡陽，逍遙林下，讀書戲墨，優哉游哉。惲世臨由省城長沙，跑到衡陽，滿面春風，說是「專程過來看望雪翁」。

進了二門，遠遠地便看見關卓凡輕袍緩帶，在二堂滴水檐下含笑立候。

彭玉麟目光霍的一跳。

數十年來，當了他的面、大聲稱頌這段情愫的，關卓凡是第一人。彭玉麟聽在耳中，那種痛快，無可言喻，真正是直抉心底！

「王爺請！」

彭玉麟僅比關卓凡早兩日到達上海。到埠之後，聽說關卓凡已自天津浮海南下，便謝絕一切酬酢，閉門靜候。連署督兩江的趙景賢登門拜訪，都被擋了回去，只給了句話：「神交既久，忝屬知己，無效俗輩之態。」

張順一邊走，心裏一邊嘀咕：什麼「雖王爵亦不得輕擅」，這可是和*圖*書連王爺也掃進去啦，這個彭玉麟，嘿嘿，還真是名不虛傳。

彭玉麟便由張順陪著，由中門走進了清雅苑。

因此，他專程跑到衡陽來「請駕」。

彭玉麟微微一怔。

張順笑著說道：「王爺就是這麼吩咐的，彭大人不必客氣。」

好傢夥，這睥睨伯夷、柳下惠之餘，連孟子都刺了一下子，且硬把彭玉麟往「聖人」的位子上按，彭玉麟確實「再狂妄」，也不能認的。

惲次山，名世臨，字季咸，號次山，時任湖南巡撫。

當然不敢硬催。惲世臨扮出一副打抱不平的樣子：「雪翁，朝廷也太能支使人了！你這才過了幾天清凈日子？唉，又得鞍馬勞頓，出沒風波了！不過，你若不急於成行，不論上頭怎麼催，都歸我去敷衍！」

關卓凡在上海要見的人很多，其中最緊要的一個，也是他第一個要見的，是彭玉麟。

頓了一頓，說道：「王爺禮遇，彭某心感，我就走進去好了，轎子是無論如何不能走中門的——要不然，就擱在外牆的牆根罷。」

彭玉麟原和*圖*書本是要次日親至清雅街投貼的，萬沒想到關卓凡動作如此之快，竟搶在了自己的前頭。這雖然是禮遇的表示，但他奉詔而來，按朝廷體制，自應主動求見上官，現在倒了過來，不由心下頗為不安。

彭玉麟快步走上台階，下跪行禮。

彭玉麟其實是世上第一等至情至性之人，這段蝕心刻骨的悲情，深埋心底數十年，除了一幅又一幅的梅花，再無可資排遣之道。中夜縈心，免不了一次又一次，咬碎銀牙，淚濕衣襟。

直起身來，說道：「王爺吩咐，彭大人的轎子，請由中門一路抬了進去。」

咫尺之間，看得清楚，這彭玉麟，雖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但面容清癯，劍眉星目，眼中神光閃爍，炯炯逼人。關卓凡禁不住心裏暗喝一聲彩：好個美男子！襯得起他纏綿千古的那段情愫！

彭玉麟正色說道：「這不是客氣。煩貴綱紀回稟王爺，國家體制，雖王爵亦不得輕擅，玉麟何人哉？敢僭越逾格至此？」

很好，如此說來，就這麼一小會兒，咱們倆就成了「知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