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按下秒針卡子後已經過了八分鐘，但仍然沒有轟炸的聲音。
「我不會寫字啊。」
說話時，他們就聽到了飛得更高的飛機發出的嗚咽般的嗡嗡聲，它們在五千英尺左右的高空中飛過，羅伯特．喬丹數了一下，一共有十五架菲亞特飛機，每三架排成一個Ｖ字形，一隊隊地構成梯陣，像一群大雁一樣。
「我們馬上就走。」老頭兒說著，兩人就站起身來。羅伯特．喬丹覺得有人把手按在他肩膀上。是瑪麗亞。「你該吃飯了，」她的手仍擱在他肩上，「好好吃飯，讓你的肚子頂得住更多的謠言。」
「你聽到過塞哥維亞有什麼消息嗎？」
「聽著，」羅伯特．喬丹一面說，一面在衣袋裡掏菸捲，「我要你跟安塞爾莫到一個地方去，他去觀察公路。你就在那裡和他分開，記住那個地點，以便過後可以領我或別的換班的人到那兒去。然後你再到一個可以觀察鋸木廠的地方，注意那邊的哨所有沒有變化。」
「是呀，夥計。我把這個消息忘了。不過一直都有不少關於進攻的傳言。」
「我在那兒連大海都沒看就走了，」費爾南多說，「我不喜歡那裡的人。」
「是共和國，還是法西斯分子？」
「不確定。說不定在這裡。說不定在瓜達拉馬山區的另外的一個地方。你聽過沒有？」
「你們走吧。」羅伯特．喬丹對安塞爾莫和拉斐爾說，「如果已經吃過飯的話。」
「好。還有，回來後把公路上的一切調動情況向我報告。一張紙上記錄去的動靜，一張紙上記錄來的動靜。」
「不用寫字，」羅伯特．喬丹從筆記本上撕下兩張紙，用刀把自己的鉛筆截下一段，「帶著這個，用這個記號代表坦克。」他畫了一輛傾斜的坦克，「每見一輛坦克就畫一條豎線，畫了四道之後，看見第五輛就在四條線上橫畫一道。」
「沒有，」費爾南多說，「我也不想去。」
「昨晚沒人談論飛機嗎？」
「你在那裡做什麼？」瑪麗亞問。
「有，怎麼沒有？在發電廠工作的工人。別處還有一些人。」
「還有，」他畫了兩個大輪子，周圍畫上幾個圓圈，再畫了一條短線，算是炮筒，「這是反坦克炮，有膠皮輪子的。記下來。這是高射炮，」他畫了向上翹的炮筒和兩個輪子，「這個也記下來。你明白嗎？你看見過這種炮嗎？」
「把吉普賽人一起帶上，讓他知道你看守的地點，好派人跟你換班。挑一個安全又不太靠近公路的地點，可以舒舒服服地看個清楚。要待到換你下來的時候。」
「是。可能有。不過我沒留心。一年來，我聽到的全是謠言。」
「把拉斐爾叫過來。」羅伯特．喬丹說，他站在樹邊等著。他看著安塞爾莫走進山洞，門毯在他身後落下。吉普賽人一搖一擺地走出來，用手擦著嘴巴。
「我明白。」
「八個。這是我最後了解的情況。」
「沒有啦。大家跟往常一樣說要派軍隊到山裡來掃蕩。還有的說，軍隊已經出動了。他們已經從瓦利阿多里德出發了。不過總是那麼說，不用理會。」
「他這人不開玩笑，」那婦人說，「他不開玩笑，真是倒楣。」
「還會有更多的。」羅伯特．喬丹說。
「沒怎麼，夥計，」巴勃羅的老婆說著，給他盛了滿碗的燉肉，「吃吧。是啊，那是你的。現在吃吧。」
糟了，羅伯特．喬丹想，真糟了。飛機集中到這裡，說明情況很不好。我得注意聽它們扔炸彈的聲音。可是不對，他們現在還不可能把部隊調上來準備進攻。當然，今晚或者明晚之前是不可能的，眼前是絕對不可能的。他們這時候是絕對不會採取任何行動的。
「可是，他們到底看到沒有？」
「不是說笑，夥計。」費爾南多說。
「我看他們是去轟炸飛機場的。也許去埃斯科里亞爾和科爾梅那爾。也許這三個地方都去。」
「那裡現在有多少人？」
「不會暴露的，」吉普賽人說，「還用你告訴我不要暴露嗎？你以為我樂意給人打死嗎？」
「你了解飛機場的情況嗎？」
「那裡的人沒有禮貌，我聽不懂他們的話。他們老是衝著彼此大聲嚷嚷，喂、喂的。」
「那是不可能的事和-圖-書，」巴勃羅對她說，「我們沒機會去瓦倫西亞啊。你講點道理吧，你應該理解。不過，你和菲尼托沒炸過火車。」
「我去看『聾子』。」
羅伯特．喬丹聽到站在他背後的姑娘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
「有什麼新聞嗎？」
「你好，」吉普賽人說，「昨晚玩得好嗎？」
有人從樹林裡走出來，披著條毯子，像拉丁美洲的披風似的。羅伯特．喬丹一看，原來是巴勃羅，他正抽著菸。他想，巴勃羅已經到下面把馬兒關進了馬欄。
羅伯特．喬丹從罐頭頂上鑿開的縫裡倒出了一些濃稠的煉乳到咖啡裡，在杯口把罐頭邊的煉乳刮乾淨，然後把咖啡攪成了淡褐色。
他們向山洞走去。
「他們不是來找馬的。」羅伯特．喬丹說。
「我不是捉弄你，費爾南多。我只是在跟他開玩笑，他不吃要肚子餓的。」
「你吃了嗎？」
天朦朦亮時他就醒了，姑娘已經離去。他一醒就發現身邊是空的，就伸出手去摸，發覺她睡過的地方還是溫暖的。他望望山洞口，看到掛毯四邊結了一層霜花，岩石縫裡冒出灰色的淡煙，說明已經生起了爐灶。
「沒有，我們通常只見到三架。有時是六架驅逐機，有時說不定是三架容克式飛機，那種三個引擎的大飛機，和驅逐機在一起。我們從來也沒見過這樣多的飛機。」
「你每晚都到拉格朗哈去嗎？」羅伯特．喬丹問他。
「有時候去，」費爾南多說，「不過那裡有檢查站，要查身分證。有危險。」
「好吧，」羅伯特．喬丹說著笑了，把手放在吉普賽人的肩上，「那麼就別太認真吧。現在吃完早飯就走吧。」
「它們是去轟炸飛機場的，」他們走進山洞時，羅伯特．喬丹對他說，「我可以肯定是去轟炸飛機場的。」
「沒有。誰都沒吃。」
巴勃羅和吉普賽人站在山洞口的背陰處仰望著天空，羅伯特．喬丹靜靜地躺著，天空中這時響徹著引擎的轟鳴聲，接著傳來了新的隆隆吼聲，又飛來了三架，在林中空地的上空不到一千英尺。這是三架海因克爾一一一型雙引擎轟炸機。羅伯特．喬丹的腦袋在岩石的暗處，他知道從飛機上看不到自己，即使看到也沒關係。他知道，如果飛機在這一帶山區搜索什麼，有可能看到馬欄裡的馬。即使他們不搜索，也會看到馬匹，不過他們會很自然地以為那是自己騎兵隊的馬匹。這時又傳來了新的更響的轟鳴聲，只見又有三架海因克爾一一一型轟炸機排成了整齊的隊形，筆直、堅定、更低地飛過來，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震耳欲聾，等到越過林地後，聲音才逐漸消失。
「昨晚公路上有動靜嗎？」羅伯特．喬丹問。那姑娘瑪麗亞挨在他身邊，不過他並沒看她。
「可是後兩件事只是謠言，比拉爾。」
「好，」羅伯特．喬丹說，「謝謝你匯報了這些情況。沒別的了嗎？」
「那麼你不吃不喝的時候，幹什麼呢？」
「我不喜歡瓦倫西亞。」
「可你，」巴勃羅的老婆惡狠狠地對巴勃羅說，「還說什麼安全。」
「拿我的去。」他解下手錶。
「以前來過這麼多的飛機嗎？」他問。
「小費爾南多，」瑪麗亞對他說，「給我們講講你在瓦倫西亞的事吧。」
「這菜你愛吃嗎？」巴勃羅的老婆問他。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大家聽到了第一批飛機返回的聲音。
「從來沒見過。」巴勃羅說。
「別瞎擺弄。」羅伯特．喬丹說，「你會看錶嗎？」
「在哪兒？」
「我看，除了你的馬，他們還有別的事吧。」羅伯特．喬丹說。
「見過，」安塞爾莫說，「當然。明白。」
「沒有，除非他們是奉命來找馬的。」
「沒有別的國家和西班牙一樣。」羅伯特．喬丹有禮貌地說。
「工作可不少啊，」吉普賽人笑嘻嘻地說，「
和圖書你一定要我去，不能派別人嗎？」「哦！」她說。等到過了十分鐘，他不再看錶了，因為他知道，飛機這時已經太遠了，即使假設聲波傳來得花一分鐘，他也聽不到了，他對安塞爾莫說：「我想和你談談。」
「那去吃吧。再帶點中午吃的乾糧。我要你去看守公路，路上來往的車輛人馬都要記下來。」
「沒啥子動靜，」回答的是個三十五歲左右的矮個子，表情坦率，一隻眼睛有點斜視，羅伯特．喬丹以前沒見過他，「還是那樣，有幾輛卡車。我在那兒的時候，沒有部隊調動。」
「我不喜歡瓦倫西亞，」費爾南多平靜地說，「我就是不喜歡瓦倫西亞。」
「閉嘴。」羅伯特．喬丹說，「你用不著這樣油腔滑調。我要你監視大橋邊的哨兵和公路下段的哨所，就像監視鋸木廠一邊的哨所和小橋邊的哨兵一樣。」
「在拉格朗哈嗎？沒有。但是他們今晚當然要談論了。他們談過基卜．德利亞諾的廣播。別的就沒什麼了。哦，還有。看樣子，好像共和國準備要發動一次進攻。」
「從來沒有過。」巴勃羅說，「進來吧。他們會發現你的。」
「我們一起也痛快過。」巴勃羅說。
「沒有。吃吧，趕緊吃吧。」
「真不少啊。」那婦人說。
「這些飛機把我嚇怕了，」拉斐爾說，「可不是嗎，我就怕這些東西。」
「那好。卡車用另一個記號，兩個輪子和一個方塊。空車，就畫個圓圈。裝滿部隊的，就畫條直線。火炮也要記上。大的這樣，小的這樣，汽車這樣記，救護車這樣記。兩個輪子和一個方塊，上面畫一個十字。成隊的步兵按連計算，做這樣的記號，明白嗎？一個小方塊，然後在旁邊畫一條線。騎兵的記號是這樣的，明白嗎？像匹馬。一個方塊加四條腿。這個記號代表二十個騎兵一隊。你看明白了嗎？每一隊畫一道線。」
「在拉格朗哈是這麼傳的嗎？」
「我們也都該吃飯了，」費爾南多說，「比拉爾，怎麼啦，沒給我們端吃的來？」
「來了這些飛機，你在整個山區很可能一個人也見不到了。」吉普賽人說，「今早飛機飛過時，一定有很多人在冒大汗哪。」
「那些飛機可不是專門來搜查游擊隊的。」
「那麼他們現在到這裡來幹嘛呢？」那婦人問，「現在來幹什麼？我們從沒見過這樣的飛機。也沒見過這麼多，上面準備發動進攻了嗎？」
「剛才這些飛機要有驅逐機跟著。」
「除了看牛，你還玩些什麼？」
羅伯特．喬丹解開捲起來當枕頭用的衣服，穿上襯衫。他把衣服套在頭上往下拉的時候，聽到又飛來了一批飛機，他在睡袋裡穿上褲子，靜靜地躺著，等那三架海因克爾雙引擎轟炸機飛過去。飛機越過山脊前，他已佩好手槍，把睡袋捲了起來，放到岩石旁，自己靠山崖坐下，繫繩底鞋的帶子。這時，漸近的轟鳴聲比剛才更厲害了，又飛來了九架排成梯形的海因克爾輕型轟炸機。飛機飛過頭頂時，聲音震天動地。
「我吃了，」費爾南多說，「謝謝你。」
安塞爾莫從洞口出來，兩人走出不遠，在一棵松樹邊停了步。
「我睡得很好。」
「謝謝你，」婦人說，「謝謝你，多謝了。」
巴勃羅沒有朝羅伯特．喬丹這面張望，他撩開毯子，徑直進了山洞。
他一直睡到飛機的引擎聲把他鬧醒。
羅伯特．喬丹用手摸摸睡袋外面的一層薄霜，這個綠色舊鴨絨睡袋的面子是用氣球的綢布做的，已經用了五年，全是斑斑點點。接著，他把手縮回睡袋，自言自語說，好啊，就伸開兩腿，身子挨著睡袋的法蘭絨襯裡，感到熟悉舒適，然後並起腿兒，側過身子，把頭避開太陽等會兒將要升起的方向。管他呢，我不如再睡一會兒吧。
「不能，拉斐爾。這個工作很重要。你必須小心謹慎，千萬不要暴露。」
「你生我的氣了？」費爾南多問。
www.ｈetuｂoｏｋ.cｏm•cｏｍ「什麼都不缺。」她說，「來了飛機，大家都很怕。你剛才說它們飛到哪兒去了？」
「什麼橋？」費爾南多興奮地問。
「還有沒有別的什麼，你不記得了？」羅伯特．喬丹問。
「怎麼不會？中午十二點，肚子餓。半夜十二點，睡覺。早上六點，肚子餓。晚上六點，喝得醉醺醺。運氣好的話，夜裡十點……」
「不，炸了橋才能救共和國。」巴勃羅對她說。
陽光剛照到溪邊的草地上，還沒有射到山洞口，羅伯特．喬丹知道，在晨曦朦朧的樹蔭和山岩的濃濃的陰影中是不會被發現的，不過為了讓他們安心，他還是進了山洞。
「那麼你做什麼呢？」瑪麗亞問。
「沒有了。」費爾南多一本正經地說，「幸好，我沒忘了這些，都不過是謠言，所以我一點也沒放在心上。」
「不了解，夥計。我知道機場在哪兒，不過從沒走近過。那裡身分證查得很嚴。」
「好極啦，比拉爾。」費爾南多依舊一本正經地說。
「亂講。」巴勃羅的老婆說，「卡斯蒂爾的甜瓜細得像什麼似的。瓦倫西亞的甜瓜才是好吃的。現在回想起來，那些瓜有人的胳臂那麼長，綠得跟海水一個顏色，一刀切下去，嘎嘣脆，又多汁，比夏天的清早還甜美。唉，我想起了盆子裡盤成一堆的小不點兒的鮮嫩的鰻魚啦。還有，喝了一下午大杯的啤酒，冰涼的啤酒盛在水缸那麼大的杯子裡，杯子外面都凝著水珠。」
「林子上很早就有陽光。」巴勃羅傷心地說。
「你個蠢貨，」婦人對他說，「笨蛋。再喝一杯咖啡，好好想想還有什麼新聞。」
「為什麼？」瑪麗亞問，又捏捏羅伯特．喬丹的手臂，「你為什麼不愛瓦倫西亞？」
「不錯，」婦人說，「當然啦。你當年比菲尼托更富有男子氣。不過我們從沒去過瓦倫西亞。我們從沒在瓦倫西亞一起躺在床上聽樂隊在街上經過。」
「我們在沙灘上的涼亭裡吃東西。有魚肉餡兒餅，有紅椒、青椒，還有米粒那麼大的小榛子。餅子又香又薄，魚肉鮮極了。海裡撈上來的新鮮明蝦澆上酸柳丁汁。蝦肉是粉紅色的，味兒真鮮啊，蝦那麼大個兒，一隻得要咬四口才吃得完。我們可吃了不少這東西。我們還吃什錦飯、新鮮海味、帶殼蛤蜊、淡菜、小龍蝦和小線魚。我們還吃到小不點兒的清炸鰻魚，小得像豆芽菜，彎彎曲曲盤成一團，嫩得不用嚼，到嘴裡就化掉。老是喝一種白酒，冰涼，爽口，真棒，三毛錢一瓶。最後吃甜瓜。那裡盛產甜瓜。」
「還有牛奶？真奢侈啊。」
「他們假裝不懂。」費爾南多說。
「你明白了吧？」巴勃羅的老婆對羅伯特．喬丹說。
「沒了。哦，還有。有些人說，要是發動進攻，共和國打算炸橋。不過每座橋都有人防守。」
「是共和國。法西斯分子要發動進攻的話，大家都會知道的。這次進攻規模可不小。有人說在兩處進行。一處是這裡，另一處是埃斯科里亞爾附近的獅子山那邊。你聽過這消息嗎？」
「呸，滾到別的地方去，你這個老姑娘，」巴勃羅的老婆說，「滾到別的地方去，別噁心我啦。我這輩子最好的日子是在瓦倫西亞過的。可不是嗎！瓦倫西亞。別跟我講瓦倫西亞。」
「明白了。這辦法真妙啊。」
「謠言把我肚子填飽了。」
「多好的錶啊。」拉斐爾羨慕地說，「你看它多複雜。這樣的錶肯定會讀會寫。看上面的字碼密密麻麻的。這樣一塊錶把別的錶全比下去啦。」
「我，或者另一個人，」費爾南多說，「總有一個人去。」
「情況怎麼樣？」羅伯特．喬丹問他。
「塞哥維亞也沒有這麼多嗎？」
他還能聽到漸漸消失的嗡嗡聲。他看看時間，這時該飛到火線上空了，至少第一批該到達了。他按下錶上的定時卡子，看著秒針咔嗒咔嗒地走動。不，也許還沒有飛到。現在才到。對，現在飛過好遠了。那些一一一型飛機每小時能飛兩百五十英里，五分鐘就能飛到火線上空。它們現在早飛過了山口，飛到卡斯蒂爾地區的上空了。在早晨這個時光，下面是一片黃褐色的田野，中間交錯著一條條白色的https://m.hetubook.com.com道路，點綴著小村莊，海因克爾飛機的陰影掠過田地，就像鯊魚的陰影在海底的沙上移動。
「不過我們了解了情況才能救共和國。」那婦人說。
「你在那裡幹什麼？」
「哪樣沒玩過？」婦人說，「我們去海灘，躺在海水裡，張著帆的船用牛從海裡拉上來。牛被趕到海裡，牠們只得游水，然後把牛拴在船頭上，牠們站住了腳，就搖搖晃晃地在沙灘上走上來。早上一陣陣細浪拍打著海灘，十對同軛的牛拖一條張了帆的船。那就是瓦倫西亞。」
「很好。」
「再跟我們多講幾個謠言吧，小費爾南多。」她說，接著又笑得兩肩發顫。
他仰面躺著，看到了三架菲亞特飛機組成的法西斯巡邏小隊，三個閃亮的小點，急速越過山頂上空，朝著安塞爾莫和他昨天走來的方向飛去。三架過去後又來了九架，飛得高得多，形成三角形的三三編隊。
「你昨晚幹了好事，現在卻叫我認真一點？你原該殺一個人，可你幹出了什麼事來著？你原該殺一個人，可不是造一個人哪！我們剛看到滿天飛機，多得可以前把我們祖宗三代，後把我們沒出娘胎的孫子，加上貓兒、山羊、臭蟲統統炸死。飛機飛過時把天都遮黑了，聲音跟獅子吼似的，響得能叫你老娘奶|子裡的奶汁都結成硬塊，你卻叫我認真一點。我太認真啦。」
大家在山洞口，臉上都顯得十分嚴肅，羅伯特．喬丹說：「你們沒見過這麼多的飛機嗎？」
「你還聽到了什麼？」
「哨兵值一個班多長時間，什麼時候換崗。」
「不，不該這樣。在聽到更多的謠言之前，先把這些吃下去。」她把碗放在他面前。
他想，這些飛機正繼續飛往科爾梅那爾、埃斯科里亞爾或曼薩納雷斯的飛機場，那裡的湖邊有一座古老的城堡，蘆葦蕩裡躲著野鴨，假飛機場在真正的飛機場另一面，上面停放著假飛機，沒什麼掩飾，飛機的螺旋槳在風中轉動著。他們肯定是朝那邊飛去了。他對自己說，他們不會知道這次進攻計劃。可是心頭又冒出另一個想法。為什麼不會呢？以前每次進攻他們不是事先都知道的嗎？
「我要推算飛機飛到哪兒去了。」
「我們睡覺，然後又要了一大罐啤酒，涼得玻璃外面都凝結著水珠，女侍者把啤酒端來時，我在門口接，我把冰涼的玻璃貼在菲尼托背上，他已經睡著了，啤酒拿來時也沒醒。這時，他說：『別弄了，比拉爾。別這樣，老婆，讓我睡吧。』我說：『好啦，醒醒吧，你喝這個，多涼啊。』他眼都不睜就喝了，喝了又睡。我在床腳擱了個枕頭，斜靠著，看他睡。他皮膚赭紅、頭髮烏黑，那麼年輕，睡得那麼安靜。我把一整杯全喝了，聽著過路樂隊的演奏。你呀，」她對巴勃羅說，「這種日子你經歷過嗎？」
「卡斯蒂爾的甜瓜更好。」費爾南多說。
「那麼，還有別的謠言？」
「去看看現在有多少。還有那邊橋頭的哨兵間隔多久換一次崗。」
「別生氣，比拉爾，」費爾南多平靜而高興地說，「聽到了謠言也不必大驚小怪。我記得的全告訴你和這位同志了。」
「看樣子怎麼？」
「你說得對。」費爾南多說，「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和西班牙一樣。」
「那你呢，」吉普賽人問，「你幹什麼？」
羅伯特．喬丹感覺到瑪麗亞伸手擱在他手臂上，感覺到她樂得用手指緊捏著他。
「你，」婦人說，「費爾南多。你昨晚在拉格朗哈。那邊有啥動靜？」
「別捉弄我了，瑪麗亞，」費爾南多對她說，「我是你的好朋友。」
「他們去探聽消息。去買菸草。買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婦人說。
「我們在屋裡睡覺，陽台上掛著細木條編的簾子，小風從彈簧門頂上的氣窗裡吹進來。我們在那裡睡覺，放下了簾子，屋裡白天也是暗的。街上飄來花市上的香味和爆竹的火藥味。在過節期間，每天中午都放爆竹，爆竹拴在沿街的繩子上，滿城都有，爆竹用藥線連起來，順著電線杆、電車線一個挨一個地和_圖_書炸響，聲音可大呢，噼噼啪啪，簡直沒法想像。
「什麼變化？」
「那樣要飛很遠的路，不應該到這裡來。」巴勃羅說。
巴勃羅撓著下巴，若有所思地望著她，「你呀，」他說，「你的橋。」
「對，」吉普賽人說，然後搖搖頭，「不過，等人家打算這麼幹的時候就糟啦。」
「老這樣，你才愛吃？」婦人問費爾南多，「是的，我明白了。燉肉，是老樣子。北方情況不好，是老樣子。這裡準備發動進攻，是老樣子。部隊來搜查我們，還是老樣子。你這個人可以當做老樣子立牌坊了。」
巴勃羅的老婆端了碗咖啡、一塊麵包和一碗燉肉，坐到桌邊。
「沒有的事。」羅伯特．喬丹說，「那是德國最好的輕型轟炸機。他們不會派這些飛機來對付吉普賽人。」
沒有砰砰砰的炸彈爆炸聲。他錶上的秒針繼續咔嗒咔嗒地響著。
「你是在說笑嗎？」羅伯特．喬丹說，啜飲著咖啡。
「沒錯，」婦人說，「我們是該炸火車。炸火車。不錯。開口閉口老是火車，誰也沒法說不是。結果呢，懶了，陰陽怪氣的，完蛋了事。結果變成了現在這副熊樣。以前也幹過不少好事，我這人說話公平。不過同樣的，誰也不能說瓦倫西亞的不是。你聽到我說話了嗎？」
「他們能看到嗎？」
「你怎麼知道？」巴勃羅疑神疑鬼地問。
「認真點兒，」羅伯特．喬丹說，「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這話從哪兒傳出來的？」
「你用錶幹什麼？」那婦人問。
「間隔？」
「不怪人家說，倔驢的強脾氣是改不過來的。」婦人說，「把桌子收拾乾淨，瑪麗亞，我們準備上路。」
「不錯，」吉普賽人咯咯地笑著說，「有菸嗎？」
「愛吃，比拉爾。」他說，嘴裡塞得滿滿的，「還是老樣子。」
「即使記起來也不說了。」費爾南多說，「聽了謠言還當樁大事的人太差勁了。」
「可能不會吧，」羅伯特．喬丹說，「除非那時陽光正好照到林子上。」
羅伯特．喬丹望著瑪麗亞，她的雙肩又顫抖起來，她就把眼睛望著別處。費爾南多吃得興高采烈的，臉上一副驕傲而正經的神情，即使他使著一把特大湯匙，嘴角邊淌著燉肉汁，也一點沒影響他的正經模樣。
「我沒有錶啊。」
「你說他們看到馬了嗎？」巴勃羅問。
「他們懂你的話嗎？」
「你去過塞哥維亞？」
「什麼？不是我，而是我們在那裡做什麼。菲尼托訂了個合同，在那邊過節的期間鬥三場牛，我就去了那裡。我從沒見過那麼多人。我從沒見過那麼擠的咖啡館。等了好幾個鐘頭也沒有座位，電車也上不去。瓦倫西亞一天到晚都是熱熱鬧鬧的。」
「沒有，什麼新聞也沒有。北方的情況仍舊很糟。北方那邊，從開始到現在一直就亂糟糟的。」
「沒有，夥計。我沒問過。」
羅伯特．喬丹沿著山崖悄悄走到洞口，站在那裡觀望的有兩兄弟中的一個，還有巴勃羅、吉普賽人、安塞爾莫、奧古斯丁和那個婦人。
「我們也是這樣計數的。」
「你去過別的國家嗎？」婦人問他。
「共和國準備發動一次進攻。」
「從哪兒？噢，從各種各樣的人的嘴裡。塞哥維亞和阿維拉的咖啡館裡軍官們都在講，侍者聽到，然後謠言就傳開來。一直以來，他們都在說共和國要在這些地區發動一次進攻。」
夜裡天氣很冷，羅伯特．喬丹睡得香極了。他醒過一次，在伸展身體的時候，發現那姑娘還在，蜷縮在睡袋下方，輕輕地、均勻地呼吸著。夜空繁星點點，空氣凜冽，鼻孔吸進的空氣很涼，他在黑暗裡把頭從寒氣中縮到溫暖的睡袋裡，吻吻她那光滑的肩膀。她沒醒，他就側過身背對著她，把腦袋又伸到睡袋外面的寒氣中，他醒著躺了一會兒，感到一股悠然的快意沁透了困倦的身子，跟著是兩人光滑的身體接觸時的喜悅，隨後，他把兩腿一直伸到睡袋底端，立即就進入了夢鄉。
「西班牙啊，」巴勃羅的老婆尖刻地說，然後轉向羅伯特．喬丹，「別的國家裡有這樣的人嗎？」
「你說什麼？」巴勃羅的老婆問。她替他倒了一大杯咖啡，還遞給他一罐煉乳。
「那兒有我們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