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聾子」沒聽到飛機聲。他正用自動步槍瞄準著大岩石朝下的地方。他想，他露頭的時候，一定在奔跑，如果不留神可打不中他。他跑這段路時，我可以打他後背。我應當把槍隨著他轉動，打他前面。或者讓他逃，然後射擊他，打他前面。我要在那塊岩石邊上收拾他，對準他前面打槍。接著他覺得有人碰了一下自己肩膀，扭頭看到華金那慘白而驚恐的臉。他朝這小夥子指點的方向一看，見到三架飛機正朝這邊飛來。
伊格納西奧匍匐在地，抬頭望著天空，注視著飛來的飛機，用雙手緊握住三腳架，穩住了槍身。
「屁話。」下巴抵住地面的人說。
第二個軍官又搖搖頭。此人長得又瘦又黑，眼神溫和，寬嘴唇薄嘴片，凹陷的雙頰上布滿鬍子楂。首次下令進攻的是那個大叫大喊的軍官。死在山坡上的青年中尉是這個名叫帕科．貝侖多的中尉最親密的朋友。帕科正在聽那個狂熱的上尉在叫喊。
「要節省子彈，話別太多，要不然口渴得很。」「聾子」說，「這兒山上沒水。」
他從死馬的肩隆邊小心地朝外望了一眼，山坡下方一塊大岩石後面立刻射來一梭子彈，他聽到手提機槍子彈噗噗地射入馬身上。他在馬屍體後面匍匐爬去，從馬臀部和一塊岩石之間的缺口往外望。就在他下面的山坡上有三具屍體，那是法西斯分子在自動步槍和手提機槍的火力掩護下向山頂衝鋒時留下的；他當時和其他人把手榴彈從山坡上扔下去，粉碎了這次進攻。山頂的另一邊還有幾具屍體，他看不到。敵人沒有可以衝上山頂的射擊死角，而「聾子」知道，只要他的彈藥和手榴彈夠用，敵人就沒法把他們幾個從這裡趕跑，除非拉來迫擊炮。他不知道他們是否已派人到拉格朗哈去要迫擊炮了。也許沒去，因為飛機就快來了，偵察機從他們頭上飛過去已經四小時了。
「再過一小時就該來啦。那是說最多一小時。」
上尉站在大岩石旁毫無遮蔽，開始朝山頂謾罵。西班牙語裡的髒話最多。有些髒話只有對神明褻瀆和敬畏並駕齊驅的國家裡才有。貝侖多中尉是個非常虔誠的天主教徒。伏擊者也是。他們是納瓦拉的保皇派，他們在火頭上詛咒謾罵之後，都知道這是罪孽，總要向神甫作懺悔。
「有個老婊子養的想衝到那塊岩石後面。」那人指著。
「把那個也帶走，」他說，「那個抱著自動步槍的傢伙。他準是『聾子』。他年紀最大，拿槍的就是他。不。把腦袋砍下，包在披風裡。」他考慮了一會兒，「還是把他們的腦袋都砍下帶走吧。還有山坡上的那幾個，我們最先發現的那幾個。把步槍和手槍收起來，把那挺自動步槍放在馬背上。」
「那我先來喝一點。」主人說著，把酒袋一擠，噴了好些酒在自己嘴裡，然後把它遞給大家。
「看不出名堂。」伏擊者說。
有人開了一槍，隨即猛地一拉槍栓，又開了一槍。
「勝利。」小夥子說。
上尉臉朝下地倒在山坡上。他左臂壓在身下，握手槍的右臂伸出在腦袋前方。山坡下又一齊向山頂開槍。
第二個軍官望望伏擊者，搖搖頭。伏擊者轉過頭去，無奈地抿著嘴唇。
「聾子」正在看飛機，沒看到他溜了。
「你，帕科，」第一個軍官說，「你看怎麼回事？」
「聾子」望望四周。他們對他打手勢，表示其他山坡沒有動靜。「聾子」高興地笑笑，搖搖頭。他想，這可比阿斯匹靈有趣十倍。他高興地等著，像獵人一樣。
「給我。」他雙膝跪著，接過一支九毫米口徑的星牌大手槍，朝死馬旁邊的地上打了一槍，等了一會兒，又斷斷續續地打了四槍。接著，他數到六十，然後對準馬的屍體打了最後一槍。他咧嘴笑笑，把手槍交還給它的主人。
「我看這裡有鬼。」他說。
「她幫不了忙，」「聾子」說，那人這句話是在他那隻好用的耳朵一邊說的，他不用回頭就聽到了，「她有什麼法子？」
「聾子」這時翻過來把身子沒受傷的一側貼在地上，仰望著天空。他身下一堆空彈殼，他的頭躲在岩石後面，身體伏在馬屍背後。他感到傷口發硬疼得厲害，他累得動彈不得。
「帕科，」他高興地說，「你和我一起上山。」
「沒有，」那人說，「雜種縮回去了。」
「要是聖誕節成了復活節的話。」下巴抵在泥裡的人說。
他輕輕扣緊自動步槍的扳機，這種自動武器射擊時的後座力會使三腳槍架朝後滑動，槍托在他肩頭連撞了三下。
第一個軍官站在那兒，一隻手按在手槍柄上，腦袋完全暴露在岩石上方。他使勁朝山頂咒罵。不過，一點動靜也沒有。和-圖-書然後他乾脆從岩石後面走出來，站在那兒仰望著山頂。
「比拉爾是頭號婊子，」下巴抵在泥裡的那人說，「這婊子知道我們在這兒要完蛋了。」
「你。共產黨員。你的『熱情之花』的兒子和你年歲相仿，革命一開始就送去了俄國，你知道嗎？」一個人說。
他想，這種人啊。他笑了出來，可是一笑胳膊就痛，於是竭力忍住不笑。
「什麼？」上尉又拔出手槍。
如果他知道歷史上有許多人葬身在小山上的話，他的心情也不會好到哪兒去，因為在當時的情況下，人們不會關心別人的遭遇，正如一個新寡婦並不會因為別人的丈夫去世而感到安慰。一個人不管怕不怕死，都難以接受死亡。「聾子」不怕死，不過雖然他已五十二歲，身上還有三處負傷，被困在山上，死亡仍然是個討厭鬼。
「共匪。」聲音從下面傳來，「流氓，開槍打我吧。殺死我吧。」
「你不想去？」上尉用手槍抵住他的後腰，「你不想去？」
貝侖多中尉伏在大岩石後面，心想現在非得在火力掩護下衝過這開闊地帶啦。他這時聽到山頂傳來「聾子」低沉而嘶啞的聲音。
罵聲又停了，三分鐘沒聽到有什麼動靜。接著，一個人從山坡下一百碼遠的一塊岩石後面探出頭來，開了一槍。子彈打在一塊岩石上，一聲尖厲的呼嘯，彈飛開去。接著，「聾子」看到有人彎腰從架著自動步槍的岩石後面跑出來，穿過空地，朝躲在一塊大岩石後的伏擊者跑去。他幾乎是縱身一躍撲到這大岩石後邊去的。
那時，使他們遭殃的雪還沒化盡。「聾子」的馬被打中了，牠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緩慢而蹣跚地爬上通向山頂的最後一段路，傷口鮮血直冒，灑在雪地上。「聾子」拉著馬籠頭，肩上搭著馬韁繩，使勁拉著馬一起爬山。槍彈啪啪地射在岩石上，他肩上挎著兩袋沉重的彈藥，拼命爬山，接著他挑了個合適的地方，抓住馬鬃，乾淨俐落又滿懷深情地朝馬開了一槍。馬兒腦袋向前一栽，倒在兩塊岩石之間的缺口裡。他把槍架在馬背上射擊，射光了兩盤彈藥。槍身咯咯作響，空彈殼掉進雪地裡，擱在馬身上的槍筒燙焦了馬皮，散發出馬鬃毛的焦糊味。他向衝上山來的敵人射擊，迫使他們散開去找掩護，同時他總覺得背上發毛，不知道背後會出現什麼情況。等到他們五個人全部到達了山頂，他才沒了後顧之憂，留下剩下的那幾盤彈藥，以備不時之需。
五個人像五角星的五個角尖般分散開，他們手腳並用挖掘，用泥土和石塊在頭和肩膀前築起了土墩。有了這些土墩當掩護，他們用石塊和泥土把各個土墩連起來。華金十八歲，他有一個鋼盔，便用來挖掘並傳送泥土。
「他正在學辯證法。你的『熱情之花』到那兒去過。利斯特和莫德斯托那一幫人都去過，這是那個怪名字的傢伙跟我講的。」
「『聾子』，你覺得飛機什麼時候來？」下巴抵在泥裡的人問。
他們倆如今蹲在大岩石後望著上尉，聽他大罵，認為自己和他這個人以及他的咒罵沒有關聯。他們在這生死莫測的一天，不願說這種良心上過不去的話。伏擊者想，這樣的謾罵沒有好結果。這樣提到聖母是個凶兆。這傢伙比赤色分子罵得還惡毒。
貝侖多中尉看著上尉的臉和他異樣的眼神，以為他要把這個戰士就地正法了。
他想得起的只有這些話。在我們臨死的時刻。阿門。在我們臨死的時刻。阿門。在這時刻。在這時刻。阿門。其他人都在射擊，現在，在我們臨死的時刻。阿門。
「胡說就是胡說。」華金說，「把兒子藏在俄國逃避戰爭，她不會幹這種事。」
「他躲在那兒保險。」那人對他說。
「你相信嗎？」
「它總算還有點用處啊。」「聾子」用低沉的聲音對他說。
「聾子」笑得胸口直顫，從馬屁股旁邊偷偷張望，看到那上尉站在大岩石上揮舞著兩臂。另一個軍官站在岩石旁邊。那個伏擊者站在另一邊。「聾子」目不轉睛地望著，高興得直擺頭。
「我的天主，我們昨天看到他們的飛機可是夠多的。」
到達山頂的五個人中三個負了傷。「聾子」腿肚上受了傷，左臂上傷了兩處。他口渴得厲害，傷口發麻發硬，左臂上有個傷口很痛。而且，他頭痛欲裂。他躺著等待飛機飛來，想起了一句西班牙俏皮話，「應當像吃阿斯匹靈片那樣接受死亡」。但是他並沒有把這句笑話說出來。他一挪動胳膊想扭頭看看周圍他剩下的弟兄時，就感到頭痛噁心。他在頭痛噁心中苦笑。
「土匪，」他又高興地喊了起來，「殺死我吧，土匪！」然後他高興地搖著頭。他想，我們同路的旅伴可不少哪。
「又是屁話。」那人說。另一個人扭過頭說：「我們是趴著和_圖_書，不是跪著。」
「上好子彈，」他低聲說，「大家都別說話，誰也不許開槍。」
「真是匹了不起的好馬。」他說。
「如果你下命令，我可以去，但是我抗議。」貝侖多中尉對上尉說。
正在這時，山上其他人第一次聽到了飛機的聲音。
飛機不慌不忙地飛來。它們排成梯形，形體和聲音越來越大。
「這個弟兄也許沒錯。」
「開槍吧。」他站在這灰色的花崗岩石上揮舞著兩臂大喊，「開槍打我吧。殺死我吧。」
「把你嘴上你媽媽的奶水擦乾了，給我來一頭盔泥巴。」下巴抵住地面的人說，「我們誰也看不到今晚太陽下山了。」
「他們應該到那邊去好好學習，回來幫助我們。」華金說。
「要是沒有鬼呢？我們在這兒苦等，圍著那些死人，不是笑話嗎？」
「我們罵他們幾聲怎麼樣？」那個跟華金談起「熱情之花」的兒子在俄國的人問。
「隨時都會來，」「聾子」說，「他們早該來了。」
「不。」
第二個軍官剛從山坡上自動步槍槍位那兒猛衝過來，喘著粗氣。
華金告訴了他。「聾子」側身一滾，抬起上半身，又蹲伏在槍後面。
「他們全都死了，」上尉說，「你沒聽到我說，他們全都死了？」
「這說得過去，」這個指揮官說，「他們被包圍了，沒了指望，只有死路一條。」
「堅持到底就是勝利。」華金說，由於恐懼，他嘴唇乾得不聽使喚，超過了戰鬥時常有的口渴。那是共產黨的一句口號。
「伊格納西奧！」他說，「把槍架在小夥子肩上。」
「沒怎麼。我歇會兒。」
飛機又飛來了三次，轟炸山頂，但是山頂上的人誰也不知道了。接著，飛機用機槍掃射山頂之後飛走了。當這些飛機最後一次向山頂俯衝、用機槍嗒嗒地掃射時，第一架飛機拉起機頭，一個翻身，跟著每架飛機依樣行事，隊形就由梯形變為Ｖ形，朝塞哥維亞方向飛去。
接著，在嗒嗒嗒的槍聲中響起了一聲撕破空氣的呼嘯聲，接著，轟的一聲，眼前一片又紅又黑的景象，他膝下的土地震動起來，掀起泥土，打在他的臉上，接著，泥土和碎石劈頭蓋臉地落下來，伊格納西奧壓在他身上，槍也壓在他身上。但是他沒死，因為聽見呼嘯聲又響了，隨著一聲轟響，他身下的土地又震動起來。接著又是一聲轟響，他肚子下面的土地突然傾斜，山頂的一邊騰空升起，接著泥土沙石慢慢落下來，蓋在他們的身上。
「要是你這麼信賴你的『熱情之花』，那麼叫她幫我們離開這個山頭吧。」一個大腿上綁著繃帶的人說。
他在心裡拿這個來開玩笑，他望望天空，望望遠處的山嶺，喝了口酒，他不想死。他想，如果人一定要死的話——顯然人是非死不可的——那麼我可以死。只是我討厭死啊。
山上沒人說話。
伏擊者低頭不語。
「誰也不許動。」他低聲說。
「聾子」伏在馬屍後面岩石犄角那兒，注視著上尉大步爬上山來。
「你指的是躺在山坡上的我們的戰友嗎？」貝侖多問他，「我同意。」
「這兒呢。」
「我在俄國就好了，」又一個說，「你的『熱情之花』現在不會把我送到俄國去吧，共產黨員？」
「還有一句，這裡也用得上，」華金說，彷彿這句話是護身符似的，「『熱情之花』說，寧可站著死，不願跪著生。」
貝侖多中尉站在山頂，俯視著山坡上被打死的戰友，然後望望對面的田野，望望「聾子」在這裡被圍之前他們拍馬追逐的地方，他看到自己的部隊所做的一切部署，然後命令把死去戰友的馬牽來，把屍體橫捆在馬鞍上，運回拉格朗哈去。
正在這時，貝侖多中尉突然從大岩石後面衝了出來，他低著頭，撒開兩腿，打著斜衝下山坡，奔到岩石堆後架著自動步槍的地方。
他們中間有個正在壘工事的人轉過頭來。這個人匍匐著，下巴抵住地面，小心翼翼地伸手在前面放上一塊岩石。華金一刻不停地在挖，他用那乾渴而年輕的聲音把口號又說了一遍。
「你打中他沒有？」「聾子」困難地轉過頭。
貝侖多在想，我討厭這個亂揮手槍的傢伙。他一下命令就拔手槍。也許他們上廁所拉屎也要拔出手槍。
山頂除了華金之外，都死了。這小夥子被壓在伊格納西奧的屍體下面，失去了知覺。華金的鼻孔和耳朵都在淌血，一顆炸彈落在他近前，他處在爆炸中心，一下子沒透過氣來，此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感覺不到了。貝侖多中尉畫了個十字，對準他後腦勺就是一槍，動作乾和-圖-書脆，又很斯文（如果這種殘暴的行動能夠稱得上斯文的話），就像「聾子」打死那匹受傷的馬一樣。
「一點也沒有。」
「聾子」咧嘴笑著。他側過那隻正常的耳朵，才聽清這大聲臭罵。他想，這可比阿斯匹靈管用啊。我們能打死幾個呢？他們有那麼蠢嗎？
「聾子」在山頂上趴在自動步槍後面，笑得胸部發痛，笑得他覺得天靈蓋都要裂開了。
「低頭。」他對華金說，「頭朝前。」
他打算等這軍官離開大岩石掩護的時候，用自動步槍結果他。他早晚得離開那裡。「聾子」知道他躲在那裡沒法指揮，他覺得時機很好，一定能把他幹掉。
「你覺得這些老婊子養的還會再進攻嗎？」
「他們現在就應該來幫助我們，」另一個說，「那夥骯髒的俄國騙子現在都該來幫助我們。」他又打了一槍說，「可惡，又沒打中。」
他想，這幫傢伙真是有勇無謀。但是他們現在頭腦清醒了，飛機到來之前不再進攻了。當然啦，除非他們派來一個迫擊炮。有了迫擊炮就好辦了。這種情況下一般都用迫擊炮。他知道，迫擊炮一來他們就完蛋，但是當他想到要來飛機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在山頂上沒有遮蔽，好像赤身裸體一樣，甚至連皮膚都被扒掉了似的，他想沒有比這更赤|裸的了。相形之下，一隻剝皮的兔子也像一頭熊那樣有遮蓋的了，可是他們派飛機來幹什麼？他們用一尊迫擊炮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把我們從山上轟走。可能他們覺得他們的飛機了不起，說不定會派飛機來。正像他們認為他們的自動武器了不起，於是就幹出了那種蠢事。可是不用說，他們一定去調迫擊炮了。
「那就等迫擊炮吧。蠢事已經幹得夠多啦。」
「婊子養的。」岩石後又傳來了罵聲，「共匪。操你娘的。咂你們爸爸雞|巴的。」
「要是你大嬸有蛋的話，她就成了你大伯了，」另一個對他說，「叫你的『熱情之花』來吧。只有她能保佑我們了。」
「王八蛋！」上尉說，「這兒只有白癡和怕死鬼。」
「你怎麼啦，老兄？」他身邊的人問他。
「貝侖多中尉？」
「你現在相信我了吧，帕科？」他質問貝侖多中尉。
「法西斯分子會叫你離開的。」下巴抵在泥裡的人說。
他頭痛得厲害，一條胳膊僵硬得一動就痛得受不了。他用那條好胳膊舉起皮酒袋，仰望著初夏裡明淨湛藍的天空，他五十二歲了，他覺得這是他最後一次看到那樣的天空了。
「帕科，」上尉說，「別傻了。你以為惋惜胡利安中尉的只有你一個人？我跟你說，這幫共匪都死了。看！」
「我不信她兒子的事是真的，」華金說，「如果他在那兒，肯定是在受訓練，將來當飛機駕駛員什麼的。」
「不過，要是我們能堅持到天黑的話。」華金說。
最後這句話很長，等他喊完，臉漲得通紅。
他不是怕死，只是葬身在這座小山上讓他很氣憤。他想，要是能脫身就好了，要是我們能逼得他們從那長長的山谷中過來，或者我們突出去從那公路穿過去就好了。可是這座下疳般的山哪。我們必須好好利用這座山的地形，我們現在利用得還不錯。
他始終望著飛機，「王八蛋！婊子養的！」他連珠炮地罵著。
「土匪。」岩石後大聲喊著。
伏擊者又小心翼翼地躲到大岩石後面，貝侖多蹲在他旁邊。
「一個鐘點以前，飛機就該來了。」他說。正在這時，另一個軍官衝到大岩石後面。伏擊者挪了一下身子，給他讓出些地方。
他仰臥著，用自動步槍瞄著筆直飛來的飛機：「你，伊格納西奧，給我按住那個三腳槍架。」槍架在華金背上晃動，槍筒在跳動，他的身體不住地震顫，而他低著頭蹲伏，聽著飛機飛近的轟響聲。
這時，他耳邊響起了嗒嗒嗒的機槍聲，槍筒灼熱地抵在他的肩上。嗒嗒嗒的槍聲又響了起來，槍口的聲波把他的耳朵都快震聾了。伊格納西奧拼命把三腳槍架朝下拉，槍身烤著他的背部。飛機的隆隆聲中響著嗒嗒嗒的槍聲，他想不起懺悔該怎麼作了。
「剛才那幾聲槍響以後，你看有什麼動靜沒有？」
「我們幹的事還不夠可笑嗎？」第二個軍官說，「瞧這山坡。」
「你！」他對華金說，「坐在那兒別動。蹲下。蹲得再低些。不行。再低些。」
「上面沒有活人了，」上尉說，「你，」他對伏擊者說，「到上面去看看。」
莫拉上尉從大岩石上下來了。
「是，我的上尉。」
「什麼胡說八道，」另一個說，「這是那個名字古怪的爆破手跟我講的。他也是你的同黨。他為什麼要胡說八道？」
「最後一個詞是什麼？」下巴抵住地面的人問。
「那幹嘛不走？」
「那我一個人去，」上尉說，「這兒膽小鬼的臭氣令人噁心。」
上尉站在那兒望著山頂。和圖書貝侖多中尉望著離山峰不遠處的另一個中尉的屍體。伏擊者望著眼前的地面，然後抬頭望望上尉。
「不行，」「聾子」說，「把你的大手槍給我。大手槍在誰那兒呢？」
這座山真像下疳，「聾子」想，我們就是上面的膿。但是他們愚蠢地進攻時被我們殺死了不少。他們以為這樣就可以打垮我們嗎？他們有了新式武器，就忘乎所以，昏了頭啦。他們彎著腰衝上山的時候，他扔了個手榴彈，就把那帶頭強攻的年輕軍官炸死了。他在一片黃色的閃光和灰色的塵霧中看到這個軍官身子朝前一歪，栽倒在他現在躺著的地方，像一大堆破爛的衣服。這是他們進攻的最遠的地方。「聾子」望望這具屍體，又望望山坡下方的其他屍體。
死沒什麼大不了的，他沒有想過死是怎麼回事，也沒有對死的恐懼。但是山坡上田野裡起伏的麥浪、天空中的蒼鷹、打穀篩秣時喝的一陶罐水、你胯|下的馬兒、腿下夾著的卡賓槍、小山、河谷、樹林裡的小溪、河谷另一邊的群山，一切都那麼生意盎然。
「是，我的上尉。」伏擊者說，並不看他。
「太多啦。」「聾子」說。
他覺得沒必要提迫擊炮。迫擊炮一來，他們馬上就明白了。
在他等著的時候，一個人從岩石堆後面探出頭來。山頂上一彈不發，那個腦袋又縮了回去。「聾子」等著、張望著，卻再沒出現什麼情況。他轉過頭，看到其他的人都在觀察著各人前面的山坡，他望著他們，他們都搖搖頭。
「就是這幫畜生殺了我姐姐和娘。」上尉說。他長著一張紅臉，留著兩綹金黃色的英國式小鬍子，眼睛有點毛病。這雙眼睛是淺藍色的，睫毛也是淺色的。仔細看他的眼睛，你會發現它們似乎不會一下子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共匪。」他接著大喊，「怕死鬼。」又開始咒罵了。
「聾子」在想，這座山的樣子真像下疳。要不，像大姑娘沒乳|頭的乳|房。要不，像圓錐形的火山頂。他想，你還沒見過火山呢。你永遠也見不著了。這座山像下疳。別提火山了。現在想看火山來不及啦。
他站起身來，雙手按在大岩石上，引體上升，雙膝別扭地擱上岩石，最後在頂上站直了身體。
「戰爭真是壞事啊。」他自言自語說。
「說不準。」伏擊者說。
「你沒聽到我的話嗎？」上尉對他大喝一聲。
他想，只有一個。我們只撈到一個，但從他的口氣聽來，是個大獵物。瞧他走路的樣子。瞧這畜生。瞧他大步向前來了。這傢伙歸我了。我讓這傢伙上西天，現在過來的這個人跟我一起上路。來吧，同路的旅伴。邁開步子。過來吧。過來領教領教。來啊。走啊。別放慢腳步。過來吧。要走來就走來吧。別停下來看那些死人啦。這就對了。別朝腳下看啊。眼睛朝前，繼續走啊。瞧，他留著小鬍子。你覺得這小鬍子怎麼樣？他喜歡留小鬍子，這位同路的旅伴。他是個上尉。瞧他的袖章。我說過他是個大獵物。他的臉像英國人。瞧啊。紅臉，黃頭髮，藍眼睛。沒戴軍帽，小鬍子是黃色的，藍眼睛，淡藍色的有點毛病的眼睛。有點斜視的淡藍色的眼睛。離我足夠近了。太近了。好，同路的旅伴。挨槍子兒吧，同路的旅伴。
貝侖多中尉在想，胡利安死啦。在這樣一個日子死在山坡。這時上尉不喊了，轉身朝著貝侖多中尉。他的眼神格外古怪。
「他說怕，是嗎？他說不服從命令，是嗎？」
「聾子」在小山上作戰。他不喜歡這座小山，他見到這座山的時候，就覺得它的形狀很像下疳。但是除了這座山之外別無選擇。他從老遠望去，看到了這座山，就選中了它，策馬朝它跑來，背上背著沉重的自動步槍，馬兒吃力地爬著坡，身子在他胯|下顛簸，一袋手榴彈在他身體的一邊晃蕩著，一袋自動步槍的彈藥盤在他身體的另一邊晃蕩。華金和伊格納西奧不時停停打打，好讓他有時間找個有利的地形架槍。
槍聲初響時，他把鋼盔套在頭上，哐啷一聲，頭上像給菜鍋揍了一下似的。他的馬被打死後，他肺部劇痛，兩腿死沉，嘴裡乾渴，在槍林彈雨中他衝上山坡最後一段路時，那頂頭盔彷彿變得重極了，像一個鐵箍般箍住了他那要炸裂的前額。但是他沒有把它丟掉。他現在就用它不停地拼命挖土，簡直像台機器。他沒中彈。
接著，他下坡走到第一次進攻時被打死的中尉身邊。他低頭望著他，但並不碰他。
他又畫了個十字，一路走下山坡，為死去戰友的靈魂唸了五遍《天主經》和《聖母經》。他不想待下去看他們執行他的命令。
「我怕，上尉。」士兵理直氣壯地說。
「喝這個吧，」那人說著，側過身子從頭上退下挎在肩上的皮酒袋，遞給「聾子」，「漱漱口，老夥計。你受了傷，一定口渴得很https://m.hetubook.com.com。」
山坡下從岩石堆後奔到大岩石後去的那個人正跟那伏擊者講話。
「我不想去，上尉。」
「聽著，土匪！」聲音從那架著離他們最近的自動步槍的岩石後面傳來，「飛機一來就要把你們炸得粉身碎骨，現在還是投降吧。」
山坡上還有兩匹死馬，山頂上也有三匹。昨夜他只偷到三匹馬，其中有一匹，在他們跟敵人剛一交火時，在營地的馬欄裡來不及備鞍就想騎上去時，拔腿逃跑了。
「他們要上鉤啦。」「聾子」高興地低聲說。
「要節省子彈。」「聾子」說。
「聾子」把皮酒袋還過去的時候點頭致謝。他向前欠身，拍拍被自動步槍槍筒燙焦的死馬肩頭。他仍然能聞到馬鬃毛的焦味。他回想到當時怎樣在槍林彈雨中把戰慄的馬牽到這裡，子彈在他們頭上和四周飛馳而過，密集得像幕帳，他小心地對準馬的兩眼和兩耳之間的交叉點打了一槍。然後，趁馬栽倒的時候，他立刻伏在那暖和而潮濕的馬背後面，架好槍射擊衝上山來的敵人。
「睡會兒吧，」身邊那人說，「來的時候有動靜。」
「他說什麼？」「聾子」問。
「土匪！」第一個軍官突然站起身大喊，腦袋暴露在大岩石上面。他這樣站直了身體，山頂望過去顯得近得多了，「共匪，怕死鬼！」
「莫拉上尉。」他說。
「聾子」轉過頭去，看見山坡下有個騎兵躲在一塊大岩石後打冷槍。他很喜歡這個小夥子，但沒心情欣賞口號了：「你說什麼？」
貝侖多中尉命令密集火力壓住山頭，同時帶一個小隊爬到一個可以向山頂扔手榴彈的坑口。他唯恐還有活人守在殘破的山頂等著他們，於是先向那堆馬屍、炸裂的岩石、帶有火藥味的被翻起的黃土扔了四顆手榴彈，這才從彈坑裡爬出來，走上山頂查看。
指揮官看看手錶，兩點五十。
「從背後幹這些婊子養的。」
「迫擊炮怎麼回事？」第二個軍官問。
「朝天臥倒，射擊飛機，」「聾子」說，「等它們飛來，朝它們前面打。」
「你認為怎麼樣？」指揮官問。
「別說這種話了。」華金對他說。
正在這時，山坡下有人喊話。
「不。他說裡面有鬼。」
「『熱情之花』說過，寧可站著死……」隆隆聲越來越近，華金對自己說。接著，他突然改口默念著：「慈悲的馬利亞啊，天主與你同在；您是女人中有福的，您兒子耶穌也是有福的。天主聖母馬利亞，在我們臨死的時刻，為我等罪人祈禱吧。阿門。天主聖母馬利亞，」他祈禱到這裡，這時飛機聲響得讓人受不了，他突然想起來，就慌忙地作起懺悔來，「我的天主啊，我衷心懺悔，得罪了值得我全心敬愛的您……」
「土匪！投降吧，不然把你們炸得粉碎。」
「不。」貝侖多中尉說。
「幫我把槍抽出來。」他對華金說，小夥子就把架在馬屍和岩石間的自動步槍拖出來。
伏擊者沒吱聲。
「胡說。」「聾子」說，「整個山坡都是他們的人。她怎樣下手打他們呢？他們有一百五十人。現在說不定更多了。」
「沒死的話，開槍吧，怕死鬼，」他大聲叫喊，「開槍打我，我可不怕你們這些從老婊子肚裡鑽出來的共匪。」
「土匪！」聲音傳來，「土匪！開槍打我吧！殺死我吧！」
他這頂頭盔是在炸火車時弄到的。頭盔上有個子彈窟窿，大家常常取笑他保存了這頭盔。但他敲平了窟窿邊的豁口，在窟窿中打了個木塞，然後把裡面的木塞頭削掉，銼得和鋼皮一樣平。
他右手握著槍，不慌不忙地大步走上山坡。貝侖多和伏擊者望著他。上尉根本不找掩護，筆直望著他面前山頂上的岩石、馬屍和那堆新挖出的泥土。
他抬頭望著山坡，那裡屍體一直遍布到山頂。從他那兒望去，看得見山頂上凌亂的山石，「聾子」的死馬的肚子、伸出的馬腿、撅出的馬蹄以及新翻起的泥土。
「只要飛機不來。」
「大家喝吧。」「聾子」說。
他這時完全暴露在外，站著用手槍仔細瞄準，朝山頂上唯一的目標，「聾子」的死馬，開了一槍。槍彈在死馬下面十五碼的地方濺起了一股泥土。上尉又開了一槍。槍彈射在山石上，嗖的一聲彈了出去。
「那是胡說八道。」華金說。
「開槍打我吧，」他低聲自語，「殺死我吧！」他的肩膀又顫動起來。他一笑胳膊就痛，腦袋也像要裂開似的。但是他又笑了起來，笑得全身抖動。
山頂上，伏在死馬後面的「聾子」咧嘴笑了。
「那麼站起來，走。」上尉仍握著手槍，「你沒聽到我的話嗎？」
「飛機也許不來了，」他說，「別答理他們，別開槍。說不定我們可以引他們再上來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