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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錕沉吟片刻道：「不必特殊化，就按實習生待遇，每月五塊大洋即可。」

陳子錕道：「我正是求賢若渴之際，最需要你這樣的報人，你來我江東辦報，我全力支持。」

「北京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把你搞成這幅摸樣？」

阮銘川轉憂為喜：「當真？」

劉家算是書香門第，祖父是光緒朝的進士，做過一任縣令，但是兩袖清風，不和貪官污吏同流合污，很快就被人彈劾下來，鬱鬱而終，沒給家裡留下幾兩銀子，父親是光緒末年秀才出身，屬於傳統老文人，在新文化衝擊下，那些舊東西沒有用武之地，只好屈尊去當個校對。

「那是夠人丁興旺的，就令尊一個人有收入？」陳子錕似乎很有興緻拉家常。

四月初，北方戰事更加激烈，盤踞北京的國民軍鹿鍾麟部在直魯聯軍和奉軍的壓迫下退出京師，撤往南口方向，留守的段政府和警察當局請求軍隊不要開進北京，但直魯聯軍和奉軍還是浩浩蕩蕩開進了北京。

陳子錕出了檔案室，就看見趙玉峰站在走廊里，滿臉堆笑，還學前清的規矩打了個千：「大帥，您吉祥，怎麼樣，還成吧？」

劉婷推辭：「娘，不用了，我就穿這一身，督辦都不笑話我的。」

劉婷一進家門，就把薪水交給了母親，母親把五枚銀元數了好幾遍，欣喜道：「剛上工就拿這麼多錢，這大學真不是白上的，快頂上你爹一半薪水了。」

「我吵了……沒用。」父親囁嚅道，兩手在身上搓和圖書著。

……

「阮記者怎麼如此狼狽，我可是送足了盤纏的哦。」陳子錕奇道。

陳子錕道：「什麼時候把茅房刷的比食堂還乾淨了，什麼時候換工作。」

趙玉峰一挑大拇哥：「大帥，您夠狠！」

……

陳子錕道：「邵先生罵過袁世凱，罵過段祺瑞，罵過曹錕，一次比一次罵得很，都沒怎麼著，怎麼到了奉張這兒，新聞記者動動筆頭罵罵人，就要掉腦袋了，這事兒做的不地道。」

「什麼，邵飄萍被槍斃了？誰乾的！」陳子錕大為驚愕，邵飄萍是京報總編，北京著名的報人，新聞界的泰山北斗，一支筆比刀槍還要犀利，就算是袁世凱也不敢隨便動他，怎麼說槍斃就槍斃了。

母親想了想，排出三塊銀洋來，道：「婷兒，去扯塊布，做件新衣服，好歹也是督辦公署的秘書，不能讓人家笑話」

「娘，給爹買瓶好酒吧，再給弟弟妹妹們買點糖吃。」劉婷甜甜的笑了。

晚飯，父親沒動筷子。

笑完了，阮銘川忽然捂著臉哭了，哭了一會，竟然躺在沙發上睡著了，陳子錕使了個眼色，帶著趙玉峰悄悄離開了會客室，吩咐人不許進去，讓阮記者好好休息。

「有三個妹妹，兩個弟弟，我娘肚子里還有一個。」談及家事，劉婷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陳子錕笑道：「你看我像土匪出身的軍閥么？」

阮銘川，趕緊迎到門外，幫阮大記者把行李提著，請到公署會客室，又讓僕役打了熱水給ｈｅtubｏok•coｍ•cｏｍ阮銘川洗臉。

父親還在報館加班，江東時報有八個版面，是省內最大報紙，從未在文字上出現過低級錯誤，就是因為有一批精幹嫻熟的校對和排字工。父親起早貪黑，經常加班，每月十二塊錢薪水，母親經常嘮叨，說他沒用，可父親說我就是一讀書人，除了干這個還能對路，做買賣出苦力我都沒資本啊。

「我要幫家裡一把。」劉婷暗暗下定決心。

「哈哈哈，太好了，我就知道來對了，不過咱們先說好，你可不許干涉報紙內容，記者寫文章批評你，也不能抓人、封報紙。」

北方混戰，交通阻隔，郵件不通，陳子錕派往北京打探消息的人員也杳無音信，五月初一天，江東省督辦公署門前來了一個風塵僕僕的旅人，穿著皺巴巴的舊西裝，蓬頭垢面的，譜兒還不小，一嘴京腔，張嘴就要見陳督辦。

母親歡天喜地：「當家的，快來，婷兒發薪水了，有五塊大洋呢。」

督辦公署發薪水的日子到了，劉婷在會計科領到了五塊沉甸甸的銀元，歡天喜地的回家去，她家就在報館附近，是個小三合院，弟弟妹妹正在院子里打鬧，母親坐在門口縫補舊衣服。

「什麼！辭了，憑什麼啊，你辛辛苦苦給他們幹了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錯了一個字就辭！還有人情味么，你也是，廢物一個，不會和他們吵么！」母親大發雷霆。

「是啊。」

母親見他神色有些不對，便道：「怎麼了，又挨ｗwｗ.ｈｅｔubｏoｋ•cｏｍ•ｃoｍ罵了？」

「果然？」

「是啊，報界同仁前去求情，張學良只做了一個砍頭的手勢……」阮銘川長嘆一聲，痛苦的搖搖頭。

「當真！」

陳子錕不禁再打量一下這個聰慧的女大學生，她似乎比林文靜還要纖細些，手腕白皙無比，可以看到皮膚下的血管，手指春蔥般細嫩，臉色白的有些缺乏血色。

「天無絕人之路，再說吧」父親長嘆一聲。

從此，北京便是奉系一家獨大的局面了。

陳子錕也大笑起來，趙玉峰擔心的看看阮記者，心說北京記者就是膽子大，大帥面前敢開這樣的玩笑。

「大帥，劉秘書的薪水，您看怎麼安排，要不按高級文員的檔次走？」趙玉峰倒是個極有眼色的，早就發覺劉婷家境貧寒了。

「有有有。」趙玉峰趕緊掏出三炮台。

「抽我的。」門外傳來爽朗的笑聲，陳子錕到了，拿出茄力克香煙整包遞給阮銘川，又幫他點著火，阮記者狠狠地抽了幾口，吞雲吐霧，閉上眼睛躺在沙發里：「媽的，這幾天可把我憋死了。」

「你吃飯吧，不打擾了。」陳子錕起身告辭。

「小二小三還要交學費，欠巷口小賣鋪的油鹽醬醋錢也得還，這日子怎麼過。」母親開始啜泣。

四月十五日，段祺瑞宣布下野，這位北洋之虎終於黯然離開了權力中心，乘火車離開北京，據說專列抵達廊坊的時候曾經稍停，段祺瑞問從人，又錚是死在站內還是站外，從人指明方向後，段祺瑞眺望很久，滄然和-圖-書淚下。

「好了，娘，別說了，爹心裏也難過。」劉婷很懂事的勸道，其他弟弟妹妹趴在門邊瞪著一雙雙清澈的眼睛看著。

聽到江東時報，陳子錕的眉頭不易察覺的微微皺了一下，劉婷趕忙解釋道：「我爹只是校對，不是編輯。」

「你給我送盤纏？」阮銘川更驚訝。

「果然！」

阮銘川低下頭，往日整齊油亮的分頭散了下來，擋住眼睛。

家裡人丁太多，父親一個人的薪水僅能糊口而已，劉婷從小就沒穿過新衣服，都是大人的舊衣服改的，她穿小了就給弟弟妹妹穿，傳到最小的弟弟那裡，已經補丁摞補丁了。

陳子錕笑了，看來江東時報對自己的詆毀已經人盡皆知了，「沒關係，清者自清，你家有幾個孩子啊？」

「奉張乾的。」阮銘川狠狠抽了一口煙，「郭松齡反奉時，邵總編在報紙上大罵張作霖，被他們記恨上了，奉軍入京后，邵總編覺察不妙，逃到東交民巷六國飯店，哪知道家裡吵架，非要他去調解，結果還沒走到家門口，就被奉軍的特務抓住了，張學良親自下令槍斃的。」

深夜，劉婷還看到院子里煙頭的火光一明一滅，她知道，父親徹夜難眠，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已經被逼到了絕路。

正說著，父親回來了，瘦高個，圓框眼鏡，藍布長衫，腋下夾了把油紙傘，四十歲的人，看起來像是五十多歲一般。

「邵總編被槍斃了。」阮銘川低聲道。

「哈哈哈，原來如此，陰差陽錯啊，你的人沒找到我，我自個和-圖-書兒來了。」

「這是我的片子，拿去給你們陳大帥瞅瞅，就說他老朋友到了。」旅人氣派十足的遞過去一張名片，守門衛士不敢怠慢，急忙報告副官處長，趙玉峰接了名片一看，上面寫著京報主筆。

阮銘川哈哈大笑：「你本來就是。」

「督辦，您要的文件……」

「京報沒了，北京的報紙也都自動停刊了，人人自危，鬍子不講理啊。」

趙玉峰是跟隨陳子錕出生入死的老弟兄，說話沒個分寸，陳子錕也不見怪，笑罵道：「你小子，想什麼心思呢？」

「漢卿下令槍斃的！」陳子錕倒吸一口涼氣，這位小兄弟，下手可真夠黑的。

阮銘川道慘笑道：「豈止是不地道，清末時期新聞尚且自由，皖系直系軍閥雖然昏庸野蠻，倒也懂得大道理，對報人能夠容忍，到了直系這兒，多年新聞自由的風氣毀於一旦，北京新聞已死，報紙已死，我也被通緝，所以到你這兒來避禍了，老朋友，你可得收容我啊。」

洗了把臉，阮銘川的精神恢復了一些，道：「有煙么？」

「是！」趙玉峰心領神會，把薪水拔高了，大帥還怎麼施恩，他又道：「姓鄭那小子怎麼辦，還讓他刷茅房？」

「不急，下午找出來就行。」

「嗯，爹每個月有十二塊錢薪水，勉強能養家，有時候從鄉下外婆家拿點糧食過來，弟弟妹妹們都很健康。」劉婷很認真的回答。

父親唉聲嘆氣，半晌不說話，被逼急了，終於來了一句：「昨天的報紙，校對錯了一個字，被報館給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