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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人犯會發現，他們往往都是自己把自己給供出來的。

倉頡微微一笑：「巴原上再與你見面相談，已是六十年後。如今你可以叫我一聲倉頡天帝，是天帝又非天帝。我來到巴原，順便也想看看熱鬧，你和白煞的熱鬧。」

走在路上，魚與游不僅想起了自己在公堂上被綠蘿「問」出來的話，他都不太明白當時為何會那樣回答。多娶中意的女子，留下一堆子嗣，後人以魚為姓，于巴原上再現一支有魚氏族人。

魚與游頭也不回地便離開了山水城，在魚海岸邊的有魚故地沒有絲毫停留，直至出了山水關，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簡直是像在逃跑。他終於站定腳步，回頭看著那道宏偉的城關。關后就是他曾朝思暮想的有魚村，但現在已變得那麼陌生，當年那個有魚村，不復存在了。

這啥意思啊？只見綠蘿大人的桌案上也放著茶，難道這女子是請自己到公堂上來喝茶的？堂前已圍了一堆民眾，有人甚至隨身帶著飲水的竹筒，以既好奇又同情的眼光看著他。

這麼問案，綠蘿本人能挺得住嗎？她沒問題，如今已有三境修為，是水婆婆指引她邁入初境得以修鍊的，最擅長的「神通」便是「問話」。當綠蘿聽說自己要審問一位大成修士時，立刻就來了精神，激發起無窮的鬥志，帶著激動萬分的心情登堂。

他堂堂大成修士，需要讓這些蠻荒民眾覺得可憐嗎，這裏的人又有什麼資格去笑話他？可事實確實如此，就算他的本事再大，殺這些人就如同碾死一窩螞蟻，也改變不了他的所作所為的確引人鬨笑與同情的事實。

等到綠蘿開始問案，仇游漸漸才明白過來，理師大人之所以上茶，原來是讓他潤嗓子的。而城中民眾早就有經驗了，理師大人日出時登堂，若是沒有審理結束，便一直會問到日落，看熱鬧的往往都會累了、餓了。

魚與游疾行走出山水關，感覺還有些渾渾噩噩恍恍惚惚，好似沒回過神來。在步金山紫沫對他說的那些話，在城主府中若山和若水告訴他的那些，其實都是至理名言，但仇游當時卻不願意聽。而有些道理，僅聽別人說是沒用的。

傳說中自古至今，歷代只有太昊、神農、軒轅、少昊、高陽這五位天帝，怎麼又冒出來一個倉頡天帝？可倉頡並非世間狂悖無知之人，他既然這麼說了，那麼事實就是如此。

「若來的人是虎娃，你今天便會離開人間嗎？」忽然又有一個聲音傳來，只見空氣如水波漣漪般呈現出蕩漾的紋路，有一人一步邁出，憑空出現在玄源剛才站立的位置。

理清水：「閣下修為驚人，以我現在的狀況，仍然看不清你的底細。不知你為何而來，若是與那白煞存了同樣的心思，請趁早放棄打算吧。」

綠蘿有些佩服地答道：「在我登堂所問過的一百二十七人中，只有十一個最後沒被問哭，他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和_圖_書最鎮定的那個，不愧是大成高人啊！但是到最後，他顯然也被我問羞愧了……」

有些以前沒想過或不願意去想的事情，他也開始去想，因為那些也是他自己需要找到的答案，以印證大成心境。到後來，已不僅是綠蘿在問他了，更是他自己在問自己，甚至有意無意之中還動用了推演神通，所以極耗元神之力。

理清水越來越驚疑：「倉煞，你究竟是何來歷？難道你已邁過登天之徑，即將飛升帝鄉神土？」

我確實早有預見，當年便想到了種種可能。我是看著虎娃長大的，清楚他從小都在想什麼。你卻不知，我指引虎娃，給了他白煞想要的一切，並不僅是為了那一線報仇的希望，也是為了求證更渺茫的未知。

言畢他便消失在理清水面前，樹得丘上亦沒有了聲息。沒有人能想到沉寂了這麼多年的樹得丘，今夜會這麼熱鬧，接連有高人現身。倉頡這番話並沒有他人聽見，就算聽見了恐怕也不敢相信。

她甚至還會問人犯，對某些事物的看法、為何會有那樣的看法，某種東西是否聽說過、又是什麼樣子的，等等等等……

山水城和巴原上的城郭有些不太一樣，巴原各國都設有理正之職，理正大人掌握刑牢獄訟之事。但各城郭並沒有設理師之職，通常都是由城主大人親自登堂問案。在這樣的年代，民眾鬧到城主大人面前的訴訟並不多，完全能處置得過來。

可是山水城中卻專設了理師之職，理師大人就是虎娃小時候在路村認識的綠蘿姑娘。綠蘿如今已嫁做人婦，卻在山水城赫赫有名。平常的訴訟糾紛，包括被城郭抓住的各類案犯，山爺並不親自審理，都是交給她問訊處置。

來者點頭道：「是我，我們又見面了！」說著話還站在半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倉頡居然笑了：「太昊天帝留於此地的傳承之秘，我早已知曉，且比你知道的更多、更清楚，就連那太昊遺迹都已經去過。我要是真想打那個主意，還用得著來找你嗎？我的目的，其實與白煞和你都差不多，來到世間都是在尋找某種答案。」

理清水的身形仍如一尊雕塑，所發出的神念卻驚訝萬分：「是你？」

綠蘿大人登堂，最大的也是唯一的特點，就是不停地問。這個年代，人犯可沒有什麼保持沉默的權利，堂上的大人只要問了，犯人就必須答，否則府役手中的刑棍可不是擺設。

曾有一名從巴原來到山水城的貴族，在北荒中命屬下殺人越貨，但因沒抓現行，便自恃身份抵死不認。結果綠蘿連續問了他整整七天，將這性情原本異常兇悍的傢伙活活給問崩潰了。此人跪在堂前痛哭流涕，就連以前在巴原上犯的案子全都主動供認了出來。

理清水：「你若欲救便救，不救便不救，既然已經來了樹得丘好幾次了，又何必還要問我呢？」

倉頡：「不好意思，和-圖-書有很多事，我現在還不便告知。此刻面對的雖只是北荒山神理清水，我亦不敢失了禮數。請放心，我早已清楚虎娃那孩子從你這裏得到了什麼，我對他的希望，其實和你差不多。只是不包括看著他娶了玄源，指引他去殺白煞……」

……

你叫什麼名字？原來是當年有魚村的人，為什麼叫魚與游？魚大殼為何給你起這個名字？他認為你是有魚村最出色的年輕人，你認為他是對的嗎嗎？你自認為有何出色之處，怎麼會有這種想法？身為有魚村族人，你有什麼感覺？最多的時候，你一天能打幾條魚……

坐在旁邊水婆婆忍不住撲哧一笑：「這些都被你問出來了？有些事情恐怕他並未沒想過，被你這麼一問，也開始想了……你有沒有把他問哭啊？」

綠蘿行禮道：「幸不辱命，我只問了他九百多個問題，他已經回答了，當年的魚大殼和有魚一族都犯了哪些錯、應該受到什麼懲罰，他這些年承受了哪些苦難、都是誰帶來的。能擁有如今的成就，他還挺得意的，但也親口承認了，他的驕傲並非來自有魚一族。

山爺擺手道：「說重點！你最後是怎麼處置他的？」

走著走著，魚與游不禁浮想聯翩：曾經的有魚族生活在魚海岸邊，而巴原上更有廣闊的東海，那麼他這一支全新的有魚族，便生活在東海岸邊吧。說起來，他還得謝謝綠蘿問出了這些，讓他離開山水城后又有了新的人生志願。

理清水：「不必你多事了，我的情況我清楚，就算你是即將飛升的仙家，也無法真正解救我。就讓我留在這裏，等待虎娃來到面前的那一天吧。屆時我自會離去，其實也早該離去了。方才玄源若殺了我，我也不會有什麼話說，反而是提前解脫。」

身為一名大成修士，竟有這樣的「遠大志向」，假如傳出去，說不定會有人笑噴了，但這就是魚與游心中的想法。他有些茫然地回到巴原向東而去，沿著大江行走，不知不覺出了巴室國境，來到當初曾讓他一舉成名的百川城外。

他已經被圍觀了三天，往日的經歷和想法，都被我問了出來，也被大家鬨笑了三天。巴原上的大成修士，還從未有人有過這樣的經歷，這就是我給他的教訓。我雖沒有驅逐他，但他也沒臉再待著了，一出門就灰溜溜地走了，此刻恐怕已走出了山水關。」

這看似莫名其妙，但山水城的民眾後來都領教了綠蘿大人的厲害。她不僅記憶力驚人，能記住問過的所有問題以及對方的回答，而且總能從無數凌亂的答案中找出聯繫，整理出清晰的線索。

仇游畢竟是有身份的，理師大人並沒有讓他下跪，甚至還特意命人給他搬來了座位。有座位也就罷了，座前還有桌案、桌案上還有杯子、杯中有珍貴的茶水。

倉頡搖頭道：「我與白煞無仇，雖然不怕白煞，也有把握能擊敗他，但和圖書也不想輕易去招惹他。他的修為神通法力，的確堪稱巴原第一，跑去和他鬥法不小心也會吃虧的，更何況於我而言這沒有意義。……此刻只是問一句，你想讓我解救你嗎？」

……

我期望能在虎娃身上找到答案，而他並沒有讓我失望，已超乎我的想象。我知道那枚獸牙神器中留有仙家隱秘，交給虎娃，就是想他能找到線索。如果今天來的不是你而是虎娃，我便已經離去，也許我來到世上要的只是某個答案而已，亦寄望于虎娃能找到它……」

待玄源離開樹得丘之後，理清水卻突然「說話」了，他根本沒有動，只是向玄源方才的站立之處發出了奇異的神念。若是玄源還在這裏，此刻一定可以聽見，這神念亦似喃喃自語：「其實我一年前便已醒來，清楚北荒中這些年都發生了什麼，也聽說了虎娃和你的事情。

再轉過身向著巴原走去，魚與游又有了一絲似曾相識的茫然感。身後的山水城，彷彿已不再是他的家鄉，那麼天下之大，他的家園又在何方？魚與游卻不知，辛束正站在山水關上望著他的背景鬆了一口氣，因為山水城已是辛束親手建造的家園。

理清水：「你可以告訴我，你究竟是什麼人嗎？」

他坦誠沒有理由找山爺您報仇，他還告訴我，今後想恢復魚與游這個名字，宣布自己是有魚村的族人。到了巴原上，他會娶親，最好多娶幾個，讓後代都姓魚，再現一支有魚族、他想看見的有魚氏一族……」

倉頡：「其實你所掌握的隱秘，包括太昊傳承以及太昊遺迹中的一切，對虎娃而言只是修行所遇、所攜之機緣。白煞當初欲得而未能得到的一切，反而盡被玄源所得，因為她有了虎娃，便等於得到了那一切，這就是世事之妙不可言！」

從日出到日落，看熱鬧的民眾已記不清綠蘿大人究竟問了多少問題。仇游是一位大成修士，他當然不會被綠蘿問崩潰了，回答的也是他所認為的事實，始終神色未變。他以為這位理師大人會累的，不料綠蘿的感覺越來越興奮，就像是遇到對手了。

出來的是魚與游，「仇游」已經永遠地留在了裏面，他沒有把那個人帶走。一陣山風吹來，魚與游感覺到一絲涼意。問話的那個女子好可怕，他雖稱不上被摧殘，卻也有一種全身赤|裸，連底裳都讓人扒光了的感覺。

可是聽理師大人登堂問案，為何還有民眾帶著乾糧呢？這是山水城中一道獨有的風景線了，也是山水城民眾經常能欣賞到的「奇觀」。

這話問得好奇怪，他分明認識這個人，卻又不知對方是什麼人。那人微笑著答道：「六十年前，你我在人間曾有一面之緣，當時我沒有告訴你，我的名字叫倉頡，在巴原上亦被人稱為倉煞。」

倉頡答道：「既然玄源能來，我亦能來。白煞雖號稱巴原無敵，但也不是無所不能，至少他在樹得丘中www.hetubook.com.com所布下的法陣，我可來去自如，而且不是第一次來了，今天終於看見你醒了。」

這讓仇游有些驚訝，同時又不禁在心中冷笑。暗道山水城果然不敢過於得罪他，自古以來就沒有聽說過，受審的人犯還能坐著喝茶。讓他更意外的是，問案者竟不是城主若山，山水城竟專設了理師之職；而理師大人居然是一位年輕的少婦，長得還很漂亮！

說完話玄源招手收回竹林大陣，轉身飄然而去，頭也不回徑直離開了樹得丘。彷彿她好不容易才作出決斷不殺理清水，生怕一回頭又會改變主意。

既如此，我索性再幫一點忙，給他一點小小的啟發，而他做得實在很漂亮。至於我是怎麼知道這些的，很抱歉尚不能明言。等到你明白的時候，無須我說什麼，自然也就明白了，那時便不必再謝我了！」

他覺得有生以來，好像從未這麼明白過，但同時又有些發懵。

聽說那位綠蘿姑娘已經嫁人了，感覺莫名有些遺憾啊！就算她還沒嫁人，自己恐怕也沒什麼機會……

不知道的事情可以就說不知道，但不能不回答，只要是撒謊和狡辯，總歸不是事實，回答了那麼多連自己都想不起來的問題后，無意間總會暴露出各種破綻。綠蘿會翻出此前的問題重問，有所隱瞞的人，最終都會敗下陣來，不得不如實供認。

最終的結果，並沒有七天那麼誇張，綠蘿審問仇游用了三天。三天後她來到城主府中向若山復命，山爺笑著問道：「綠蘿，情況怎麼樣了？」

倉頡呵呵一笑：「我就是問一問而已，不敢自作主張；假如我真的救了你，你回頭說不定還會怪我。」

綠蘿一開口，那接踵而來的問題就讓仇游有些摸不著後頭腦——

並非綠蘿在與他鬥法，山水城的理師大人不過是一邊喝茶一邊問話而已。剛開始仇游還在心中暗笑，答就答唄。可是到了後來，綠蘿什麼都問出來了，包括紫沫曾經的訓斥，山爺和水婆婆的告誡，都讓他自己又複述了一番。

理清水：「你究竟是誰？」

倉頡：「你清楚那枚獸牙不僅是一枚普通的空間神器，其中包含著上古仙家秘辛，是太昊天帝特意留在人間的。被禁錮于樹得丘之後，你便把希望寄托在虎娃身上，想讓他一點點去尋找線索，設法解開謎題。

此日，山水城一帶的民眾聽說了一個令人異常震驚的消息。昨夜居然有人潛入城主府，結果被當場擒獲。大家議論紛紛，此人究竟是吃錯了什麼葯？按慣例，山爺將此人交給理師大人綠蘿處置，而綠蘿大人則要登堂問審。

在山水城的公堂上，讓一個僅有三境修為的女子問了整整三天，仇游身為大成修士，到最後居然感覺到神氣大耗，這比高人之間一場激烈的鬥法還要艱苦。

……

理清水：「能救我？你竟有如此修為，難怪不怕與白煞結仇！」

綠蘿問完了就讓他走了，並沒有驅逐他hetubook.com.com。但山水城的民眾已知他是什麼人、為何而來，通過這一番堂審，大家還徹底了解了當年有魚村的往事，他是在鬨笑聲中離開的。走在山水城中，並沒人向他扔菜幫子、爛果子，但有很多人在遠處指指點點，帶著譏笑甚至同情的神色。

理清水就算身為山神，也不會像如今這樣就坐在樹得丘上一動不動，偶爾也會在各地行走。六十年他曾遇到一位修士，對方的談吐與修為皆不俗，連他也看不|穿底細。兩人之間有過一番交流，但都沒有說出自己的身份，不料彼此竟是清煞與倉煞。

綠蘿當年還是一個小姑娘時，就和別的孩子不太一樣，遇見什麼事都愛刨根問底，總有一連串的問題，往往能把人都給問怕了甚至問哭了，虎娃就曾領教過她的厲害。在山水城中特設理師之職，並讓綠蘿擔任，據說是水婆婆的主意。

答話並不意味著認罪或坦白，人們都有各種狡辯和掩飾之辭。但綠蘿大人並不在乎，她會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就這麼問下去，很多時候都與案情好像並沒有什麼關係。比如有人偷了東西卻不承認，綠蘿會問他丟東西前後所發生的各種事情，吃喝拉撒睡幾乎無所不包。

玄源已悄然返回山水城，虎娃並不知道她曾獨自去了樹得丘，還差一點殺了理清水。就像玄源也不清楚，當時倉頡也在樹得丘「看熱鬧」。

很多人聞訊趕到公堂前來看熱鬧，不少人都帶著幸災樂禍的神情，有人甚至還帶著乾糧和飲水。

古往今來，不是沒有大成修士被斬，但公開登堂開審一位大成修士，在巴原上還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就連后廩當初處置涼風頂宗主圓燈先生，亦是私下為之。

倉頡卻答非所問道：「有些事情你不明白，若是明白了也不會還在這裏，我無法告訴你什麼，其實也不需要我來告訴你什麼。……我確實擁有仙家修為，也可以悄然破去白煞在這裏布下的法陣，將你解救出來，請問你希不希望我那麼做？」

理清水：「你就是傳聞中的倉煞，原來你我早已見過面！你怎麼也能進入這裏，與赤望丘又有何關係？」

綠蘿：「沒必要怎麼處置，問完了也就算了。原本我還想效仿步金山與相室國，將他驅逐出山水城，立誓不要再找事，也永遠不許再涉足山水城所轄的北荒之地。後來一想，若這麼處置也不對，他就出身於山水城，有錯就罰，卻沒有理由驅逐他。

理清水愕然道：「你什麼意思？」

倉頡告訴了理清水，他和虎娃結識的經過，也包括那枚獸牙神器以及步金山小世界的隱秘。理清水震驚莫名，良久之後才問道：「你怎會知道這些？」

他本人既已回答，有魚一族當年的遭遇純屬自取，他亦無仇可報，會尊重此地族人的決定，不會再去無端打擾他們的生活，更不會對山水城不利。若是別人，也不能僅僅這麼說就算了，但他畢竟是大成修士，這樣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