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儂本多情

作者:未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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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雛篇 滿目繁華何所依 一、何所依

孤雛篇 滿目繁華何所依

一、何所依

是小雲的那個文弱的父親教給她的。「民醒小學」門外有個畫報欄,美術老師畫了招貼畫貼在那裡,畫的是一群彎腰提刺刀的日本鬼子,狗頭縮頸地衝進已經被轟炸成廢墟的城鎮。可是,靖康恥,猶未雪,隆隆炮火繼續轟進上海灘。這是小雁熟悉的硝煙味道,她甚至懂得拉著小雲躲到屋檐轉角處避這怕人的轟炸。
她的眼,溫潤了,說:「妹妹,你對我真好,我也要對你好!」 小雲晃晃兩條大辮子,羞澀地笑,笑起來有梨渦。她被小雲和小雲的爹救回了這個黑黝黝蠶繭似的滾地龍。滾地龍里因為多了小雁,小雲的爹只好睡在外面,那個有著和小雲一樣漂亮眼睛的南方男人說:「不要緊,再去找些毛竹和蘆席又可以扎一個滾地龍了。」這個看似柔弱的南方男人也要做碼頭扛包工,每天回來累得直不起腰,讓小雲給捶捶。小雲搬個小凳子,坐在父親背後,揚起小拳頭認真地捶,口裡還唱新學的市井兒歌給父親解悶。
戲班班主姓杜,他的太太被大家喚作慶姑。杜班主瘦瘦的,戴著副秀才眼鏡,臉面凹陷進去,飽經風霜的樣子,像個落魄的老秀才,這倒是跟小雲的爹有些神似。慶姑梳著髻,一臉的爽凈,只額頭有些細細的紋路,看出些年紀。一身青色的短衣長褲,腳底一雙帶絆的黑布鞋。她慈愛地笑著對小雲招招手。小雲怯怯地回頭看小雁,被小雁猛力往前推了一把。她不得不跨出那一步,走到慶姑跟前,叫了一聲:「太太。」慶姑握嘴笑,慈善的面容竟是如釋重負,說:「哪裡來的這樣尊貴,還叫我做太太。」又拉著小雲的手,仔細端詳她的品格容貌,很滿意,「真是個好模樣。」就再問,「叫什麼名兒?」
誰可以把她從這種煎熬里解救出來?有一天,小雁餓得腳下打漂,一個倒栽蔥,仰倒在路邊。她望著眼睛上方的湛藍的,白雲朵朵的明亮天空,澄澈得沒有任何污點。心想,這個爹常說的大上海,也就這片天空真的好看。當她醒過來時,眼睛上方看到的是小雲那黑溜溜滾滾圓的大眼睛。那眼睛好像充滿無限生氣、雀躍地、欣慰地迎接她的醒來。她歡悅地叫:「爹,這個姐姐醒了!」喜滋滋地簡陋的矮几上端出一碗放著腐乳的泡飯,喂小雁吃。小雁餓了多天,一碗粥吃的狼吞虎咽。但小雲並不見怪,待她吃完后,還摸出一條雪白的小手絹給她擦嘴。小雁羞澀地接過手絹,看著這個小自己兩三歲的小女孩,小大人似地慰貼人心。
小雁說:「上海一點也不美麗!」小雲哀傷:「爹說過,哪裡的日子都不好過!」小雁卻堅定:「小雲,我要讓你住好屋子,睡木板床,吃大米飯。」小雲又想到自己失蹤的父親,鼻子一酸,眼淚撲簌簌就掉下來:「我只想我爹回來,我什麼都不要!」被小雁摟得更緊,兩個孩子把淚留在一處。哭了一陣,小雲咬著牙,說:「我好恨日本人!」「我也恨日本人!」小雁握著小雲的手漸漸緊了,她問,「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是不是就是說我們要報仇雪恨?」小雲停住抽泣,她的年紀太小,她的父親也未教她這《滿江紅》中最殺戮血腥的句子,她只能獃獃看小雁,看她那霧蒙蒙的眼睛里透出的似懂非懂的仇恨之火,燒得無休無止。
炮火漸歇的時候,她們回到閘北的滾地龍,那裡只剩深深的坑,燃著白煙,沒有人。
千辛萬苦,爹爹帶著她逃到那艘逃難船上。船被擠得滿滿當當,滿眼皆是愁眉苦臉。
李阿婆向小雁建議:「你這個小姐妹看來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能再拖下去。浙江那裡新來的一個文戲班子,住在新閘路那裡的,他們戲班子里有個台柱子新認的乾娘是唐倌人的麻將搭子。有回說班主的獨養兒子出水痘,請來的毛腳道士說要娶個童養媳去沖喜才能大好。不但得親自去花錢買個生人兒,還得是原籍的。」小雁聽得認認真真。李阿婆繼續說:「那班主原籍是紹興,我就插話了,真是巧啊,我們唐倌人新招的小丫頭有個小姐妹就是紹興來的,還是個沒有爺娘的落單。」小雁懂了:「李阿婆,您是要我把小雲給他們家做童養媳?」李阿婆一拍大腿:「對啊!你昨天不是得了周小開的一塊大洋嗎?明天我們把你的小姐妹送去仁濟醫館打針,她病好了,正好給她找這個好歸宿。」小雁想,這確實是對小雲來說,最好的一個歸宿。再追問:「他們家有大屋子,有木板床嗎?」
糖粥啊!多麼奢侈的盼望!上午,小雲帶小雁去附近的小學幫著校工掃地,酬勞是一天四個銅板。不過她們可以在掃地的間歇傾在教室窗前聽老師講課。學校叫做「民醒小學」,講古詩的老師在講台念岳飛的《滿江紅》。「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老師是個老夫子,念這詞念得白鬍子一撅一撅,滿眼都含著老淚。小雲對小雁解釋:「你的家鄉長春被日本鬼子佔領了,這就是靖康恥。」
爹告訴她,這船將要去上海,上海有金條。天空里,日本鬼子的像灰色蝙蝠一樣可怕的轟炸機不時隆隆開過。船上的難民都蹲下,抱著頭,也抱著全副家當。她的爹爹只抱著她,將她護在自己身下。日本轟炸機陰魂不散,盤旋著,呼嘯著,卑鄙地嚇唬著這船上已經流離失所的中國難民。船上倒是靜得出奇,無人叫,也無人胡亂奔跑,屏息靜氣,任有日本轟炸機嚇唬。他們的家都在東北,幾天前發生了震驚世界的「九一八事變」,他們不知道軍政界的頭腦們如何焦頭濫額,他們只知道自己的家一夜間就沒了,親人也少了。日本人像豺狼一樣撲進來,撕碎一切。自此以後,他們看到那上唇兩撇小鬍子,綠豆小眼珠子里發出綠瑩瑩的像墳場幽冥的光的日本人,就會攥緊拳頭,咬牙切齒,恨不能狠狠咬下一塊肉來。然,舉家仍要生存,便帶著有限的家當往南逃。最好的目的地是上海,拚死也要把自己的子女送去。終有人忍受不了日本轟炸機無休無止的恐嚇。一個粗獷的東北漢子站起來,指著天空,大聲罵道:「我操你大爺,小日本,你給我轟炸彈,你轟,你爺爺我化成灰都要索你祖宗十八代的命!」小雁問爹:「日本鬼子的十八代祖宗不是早就成鬼子了嗎?還有命可以給這個大叔索嗎?」被自己的爹喝了一聲「閉嘴」。炸彈是頃刻間下來的,落在船的四周。船上的人恐慌起來,大聲尖叫著尋求生機。
李阿婆笑道:「這戲班子原在紹興唱出名過,有些積蓄的,在新閘路那裡可有整棟石庫門獨居呢!不單單住著自己一家人,還有琴師、學徒,你看可有沒有家底?」小雁盤算著,道:「那是最好了。」也就放心同意了。唐倌人聽了李阿婆的彙報倒是也贊成,只說:「這事情做成了,倒是我們的一樁福祉。」便也落力地叫了黃包車送小雲去看病。許是小雲小小年紀到處流浪,狠打海摔的,抵抗力老早就練得堅強,也或許是本能的求生意志太強烈,身體十分配合治療。在醫院https://m•hetubook•com•com里打了針,吃了葯,吊了幾天點滴,便去了燒,只是腳底下仍是漂浮浮的,走起路頭重腳輕。但李阿婆已經等不及了,小雲出院那天,她便領著戲班子的班主和班主太太到唐倌人的石庫門裡看人。小雁扶著小雲,兩個人站在天井裡面,散落的陽光斜斜灑在她們兩個人的頭肩上,是久違的溫暖。小雁小聲指導小雲:「做的體面一些,李阿婆說他們是好人家,跟著他們你就再也不用做小癟三了。」小雲點頭,早在醫院時,小雁就把這宗事的來龍去脈給她講了又講,怕她不肯似的。其實小雲心底也清楚,這是擺在自己面前不得不選擇的一條路。十一二歲的女孩,帶著半點天真和半點被這個世道逼出的認命般的順從。
她在給這石庫門的唐倌人熬菜粥。在火旺的煤球爐上放上小銅鍋,注了水,把青菜、塌菜、雞毛菜的碎丁子與大米一起放在鍋內煮。唐倌人喜歡在菜粥里加個蛋,才來四天的小雁就記得在粥將沸之時敲個雞蛋進去,用筷子往粥里滑兩下,心裏卻盤算怎麼把這鍋子可口內豐富的菜粥盤剝一點給小雲帶去。幽藍的火苗在扇子上下竄動。她小小的心裏也上著火,擔心著睡不實的人兒,不由下了重手用蒲扇掀起一陣升騰騰的火焰。火焰逼迫人,小雁趕緊用扇子擋著眼前的煙火。她怕這煙火。那天,長春的初秋已經蕭瑟得像深秋了。她的家起了騰騰的大火,遠遠的就像火龍的舌頭,也有逼迫人的炎熱。她被爹緊緊抱在懷裡,奔進了斷壁殘垣又綾羅錦繡的「上海綢布店」。這裏的料子是給女人們做旗袍的,如今被人從矮柜子里扯出來。矮柜子用來躲人。那些拿刺刀的,像進了村的黃鼠狼似的的日本兵,在街上掃蕩。每個人臉上都有興奮到了極處,五官糾結到一起的,像見到肉骨頭的狗似的神情。他們躲的柜子之上,有個蘿蔔短腿的日本兵壓在綢布店掌柜的年過四十的二姨太的身上,一下一下,起伏自己的身子。小雁聽到他發出屬於野獸的嘶吼,怕得要尖叫,但是嘴巴被爹緊緊捂住。
唐倌人便不留客了:「這當然可以,往後小姑娘就是你們家的人了。」慶姑歡喜地牽著小雲的手:「今晚跟我回家?」小雲點點頭,再轉頭看小雁,她也笑著,眼裡含了淚,朝她點點頭。杜班主出門去叫黃包車。唐倌人招招手,把小雁招到跟前來,伸手抓了紅紙包里的五個大洋出來,塞到小雁手裡。
「篤篤篤,賣糖粥,三斤胡桃四斤殼。」是嬌柔的南方小女孩的脆嫩嫩的嗓音。
狹窄的弄堂會首先熱鬧,娘姨們努力而勤懇,就為這方寸間的安身之地。
小雲乖巧地答:「小雲。」慶姑越看越愛,轉頭對杜班主說:「你瞧瞧,這孩子比歸鳳那丫頭都要標緻幾分呢!」
小雲噗哧一笑,她一直愛笑,也愛說笑:「我要是死了,也變成小鬼,跟在你身邊,別人要欺負你,我就幫你嚇唬他,於是在這個上海灘就再也不會有人會欺負我們小雁。」
小雁用搪瓷小調羹舀起碗里的菜粥,仔細餵給小雲。小雲小心喝著,知道這是好東西,一口都不願浪費,也不讓嘴角剩下殘渣。
她糊糊塗塗不認路地到處亂走。為什麼上海這樣大?這腳下的青石板路好像總也走不完。小雁學著一路上看到路邊的小乞丐,伸著手向來往行人乞討。有時能得一點殘羹冷炙,運氣好一些還會有一兩個銅板,她可以買到包子吃。上海人的包子小小的,還有一面是焦的,時間長了,她聽懂上海人叫這種包子做「生煎」。
這下和-圖-書碰到小雁,她覺著眼前這個秀麗的女孩子很合適,且模樣還不錯,更重要的是這筆交易不要錢。但小雁拖著一個像要病入膏肓的小雲。唐倌人不開慈善館,她對小雁說:「我可以收留你,給你飯吃,也允許你留一口飯給你家小妹妹吃。但我這兒是尊貴地兒,沾不得病人氣。」小雁記下來,也懂了。唐倌人石庫門裡的一位李阿婆指點小雁:「你找幾根竹竿去,再問人要些舊的棉衣棉褲棉被,給你這小姐妹在後弄堂口那壁角里找個地兒吧!」小雁是個伶俐的孩子,在這戰亂之中養成的掙扎著生存的伶俐。她從這弄堂里每個長三的石庫門裡收破舊的棉被棉衣棉褲,整了些許,給小雲在弄堂口搭了這個小天地。小雁燒好了菜粥,由李阿婆拿去服侍唐倌人。趁著無人,偷偷用小搪瓷碗留下一小碗,匆忙跑去后弄堂口。小雲半夢半醒,被小雁搖醒。迷迷糊糊地叫「爹」,醒了會,看清楚是小雁。
她們同南北難民一致,是九一八事變以後,蜂擁來這十里洋場。大家都傳「上海遍地是金子」,離開了家園,躲開日本人的飛機大炮,都願意來上海揀金子。可一到上海,哪裡有金子?寬寬的南京路、愛多亞路、霞飛路,條條名字嘀溜響當,座座招牌霓彩璀璨,看久了要頭暈,可連容身之處都沒有。這裏的馬路終日有掃街夫清潔打掃,整得比家裡的客堂間都要乾淨。逃難的人有的實在太累了,把鋪蓋一滾,想就著這溫暖的太陽在乾淨的地頭睡個午覺,立刻就有穿制服的印度阿三來趕人,揮舞警棍,敲在背脊上,就是一條深深的紅印子。於是,他們又倉皇地南北分散。有的被石庫門收容,有的就被趕到了蘇州河的北邊。朝霞初起,也會照到這裏――閘北大片空地上黑黝黝的蠶繭似的「滾地龍」。上海人要捏著鼻子叫這名兒。這裏終年潮濕,散發腐敗氣味的小窩棚,是把幾根毛竹用火烘彎成弓形,插入泥地里當作架子,蓋上蘆席搭成的。這種窩棚沒有窗,掛個草簾當門,只能弓著背進進出出,屋子裡面除了睡覺的鋪蓋便沒有別的東西了。但總算也是個落腳的地方。這裏的人們大多是無暇學習新派的,生存是更大的壓力。男人們大多去碼頭做扛包工,或是人力車夫,都要賣力氣的活兒。女人們也必須有活兒干,膽子大手又巧的編織草鞋,掛了滿身,去南京路附近的人多的地方售賣;只安於住家方圓內的便聚集在某一處石庫門弄堂口,拿著針線給人縫縫補補,做「縫窮婆」。世道雖然艱難,但有一席安身地,能平靜度日,他們就能意足。上海灘上,也有人沒有安身地。是孱弱的老人和幼小的孩子,他們只有石庫門弄堂轉彎抹角處能收容。用撿來的竹竿和麻繩搭一個小小的擔架,騰空擱在那些能避雨的檐廊下,乞討些破棉襖舊棉絮,鋪在上頭,也能當作一個避身的小小的天地。小雲的「小天地」是這大上海中千千萬萬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們中的一個。她的「小天地」搭在四馬路會樂里一個有轉彎角的弄堂口。這個地方人煙稀少,是小雁找了很久,認定是個很妥貼的地方才安置了小雲的。睡在這「小天地」里的小雲正發燒,身上裹著舊的棉衣,破的棉被,滿身都是棉絮,但又處處漏風,在這水露似的清晨,凍得抖霍霍。小小的臉頰紅彤彤,是焦的,嘴唇青紫紫,幾乎開裂。
杜班主招來黃包車,喚慶姑和小雲上車。小雲一步三回頭依依不捨地看著小雁。在這不得不分離的時刻,她的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小雁。」她叫www.hetubook.com.com。小雁抓住大洋,飛奔到小雲面前,拿出三個,塞進她手裡:「你三個,我兩個,以後我們再見面的時候,就用這大洋做記號。」小雲用力點頭,握牢三個大洋――她自己的賣身錢。慶姑已經在催促小雲上車了。小雁推搡小雲到黃包車前,再道:「以後我們還會再見的,不要哭哭啼啼。」
她並沒有睡實,緊緊皺著眉頭,恍然之間渡過幾個惡夢,只無力地喃喃呼喚著「小雁,小雁」。
唐倌人是浙江人,細挑的柳葉眉,懶洋洋的細長目,從臉面到腳踝都一色白岑岑的。所以她的大名喚作「唐白仙」,把名號做成圓牌子掛在會樂里的上空,很是生輝。唐倌人叉著水蛇腰,望住撞了她的小乞丐。小雁的小瓜子臉隱在蓬亂骯髒的發下,小眼珠子霧蒙蒙的,好像能把人的魂吸進去。左眼下有一顆小小的淚痣,讓這張小臉帶上可憐兮兮的媚態。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哪裡會有媚態?唐倌人以為自己是錯覺。實則正巧,她缺一個小孩服侍,身邊只有兩個年紀老邁的仆媼,在身價氣勢上就比不上其他長三了。雖是戰亂年代,但要買個資質好的小孩子花費可不會少,唐倌人為了自己的體面正做這個打算。
杜班主並不想在這長三堂子內多待,見妻子一眼相中小雲,便從隨身的包裹里拿出一卷被紅紙包住的大洋,遞給唐倌人:「我們可否今天就帶這孩子走?」唐倌人示意李阿婆收下,李阿婆急吼吼地撕開紅紙看,心裏默點了一遍。
兩個孩子,互相依偎著。這一年,上海人都不知道過了今日,明朝又將如何。但人總是好奇的,有的帶著不懷好意的又有些好意的好奇,琢磨著身邊的人事。
剛剛好十塊。十塊大洋,夠上海的普通四口之家過一個月,也夠買一個無依無靠的流浪兒。
笑話不好笑。小雁抱著這身子一日差似一日倒全不放在心上的小雲,聽她揀好笑的講出來安慰她。小雲的爹也是一樣,雖是每天抗包抗得苦哈哈,回來以後一定笑眯眯對兩個女孩說:「今天在南京路看到一個黑人,墨墨黑的,你們要是不乖啊,全都要被黑人抓過去。」兩個小姑娘裝作嚇得哇哇亂叫。小雲的爹才轉入正題:「黑人還拿著一本書,人家也是愛學習的。你們啊,也要好好學習,學好文化啊!」一對樂觀的父女。小雁眼圈紅了,緊緊摟著小雲。「你別說這些喪氣話,你要好起來,還說要帶我去逛上海呢!我都沒有去過南京路呢!你都說南京路就在四馬路旁邊的。」小雲靠著小雁。「上海啊,有那麼大。」用手抱了一個圓,「我一個人帶著你是逛不完的。」然後傾起頭看小雁,「小雁,你還是想飛回家吧!」小雁點點頭。小雲忽然又唱起了兒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裏。我問燕子你為啥來,燕子說,這裏的春天最美麗。」
小雲被杜班主抱上車。她朝小雁拚命揮手。小雁用剛剛學會的第一句上海話,叫道:「再會!」小雲回頭,看著小雁拚命揮的手,想,這樣大的上海,她們就要天各一方了,還有機會再會嗎?
那只是一小會兒,船便被炸開了,小雁的意識也飛了。周圍一切是混沌的,再醒過來的時候依然在船上。但,似乎是另一艘。周圍陌生的人群里,沒有爹。這是另一艘滿載難民開往上海的船,經過原先遭遇日軍轟炸機襲擊的難民船時,他們發現竟還有個小女孩抓著一塊小木板,漂在水面上。孩子沒有死,只是變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這艘船靠在了上海的十六鋪碼頭。小雁病懨懨地,迷惘地望著這碼頭,和碼頭外如雲的人潮,就https://m.hetubook.com.com是沒有爹。
「這是你的,可不要全部被人貪了去。」說得旁邊的李阿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囁嚅道:「倌人這是說啥話,這錢還是要服侍倌人來用的。」小雁縮手,不想要小雲的賣身錢。唐倌人哪裡容她拒絕,硬是塞進了她的手裡:「這錢我是不會要的,你自己留好,以後自然有用處。」小雁聽住了,便捧好這五塊大洋。唐倌人起身,打個哈欠對李阿婆說:「我去困午覺了,這錢你老人家還是留著吧!」
「爹——」小雲得不到父親的回應,含淚暈厥在小雁的懷裡。第二次的流浪,是小雁背著小雲,沿街乞討,還要躲過那些狂轟濫炸。一片硝煙過後,上海仍然靜靜地佇立在黃浦江邊上。小雁背著小雲走到四馬路的會樂里,撞上弄堂裡頭搖搖欲墜走出來的唐倌人。
生煎,生煎,為什麼要叫生煎?她每天餓著肚子,衣不蔽體,漫無目的地在寒冷的街頭徘徊,才叫活生生的煎熬。
吃完粥,小雁陪著小雲。她知道唐倌人在睡房裡伺候家裡開米廠的周小開,伺候的方式她也知道。與綢布店裡不堪的記憶重疊,一回想就陣陣噁心。但周小開出手很闊綽,昨天給送茶的小雁一塊大洋打賞。小雁瞪著那飽滿而燦爛的大洋怔了好一會兒。唐倌人笑她沒見過世面:「快謝過周少爺去,鄉下孩子沒見過大洋?」小雁俯身謝過周小開,將銀洋緊緊攥在手裡,離去。遠遠聽到周小開說:「你哪裡得來了那麼標緻的一個小姑娘?長大可要搶你風頭的。」唐倌人懶懶道:「毛都沒長齊的丫頭,你都能看上?嚇,你周小開的口味可真希奇啊!」
杜班主笑,飽經風霜慣了的,笑也似苦笑:「這也是我們家展風的福氣。」然後向唐倌人拱手,「姑娘費心了。」唐倌人正嗑瓜子,聽這話,停住手,搖起了扇子,客氣幾句:「哪裡哪裡?這小姑娘到處流浪怪可憐的,現下好了,到了杜班主家可有好日子過了。算是孩子從觀音菩薩那裡修來的福分吧!」
那年的上海,似乎還在睡,似乎已經醒了。煙波浩渺的黃浦江天際,露出霞光,是撕破天邊的利箭,也破開散不開的濃霧。一路照到蜿蜒流轉的蘇州河。上海就這樣被南北一分,霞光雖普灑,但南北是有別的。南邊多是紅瓦老虎天窗與霞光街頭接頭。齊整,也料峭,朝一個地方聳立。是霞飛路上暗堡似的石庫門。規整得一絲不苟,遠看,也像鴿子籠。這裏的人們,大多斯文,過著摩登都市裡敦實的生活。男士們有體面的工作和體面的社會身份,每天按時拿著公文包上下班;女士中有獨立的現代摩登人兒,不甘在男人之後的,也有安分於一所小石庫門中的。這裏還有一些思想進步的人,在霞光初露之際,察覺不安,他們焦躁彷徨。這一方天地太小,他們是要掙出去的。不管怎麼說,這裏的主人大多是新派的,家裡或還留舊習,招個蘇北來的女人作傭人,統稱之為「娘姨」。於是在早晨,這些粗壯的娘姨用勞作開始為石庫門的清晨奏序曲。
不由得毛骨悚然。小雲把頭歪在小雁肩膀上,瞪著屋檐上累積的陳年黑垢。「小雁,我們紹興的屋檐子和上海的很像的。」小雲和她爹從紹興逃來上海,有著和上海相似的鄉音鄉語。小雲一口軟糯的南方口音尤其好聽,不像她,還是板直的東北官話。最近唐倌人要李阿婆教她說上海話,她的舌頭轉不溜,總生硬著。「我們長春的屋子都是很高大很寬敞的,上海的屋子又小又擠,陰森森的,我怕鬼。」
小雁這時候正在會樂里的一個石庫門的天井裡升煤爐,通天的煙,熏得自己直打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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