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儂本多情

作者:未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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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篇 一寸山河一寸血 九、血色滿城

烽火篇 一寸山河一寸血

九、血色滿城

心沉到谷底,沒有盡頭的底,她抬頭。何老師焦慮地說:「看來要去南站看一下。」「哐當」一聲,撕破清晨的靜謐。歸鳳手上端好的飯碗摔碎在地上,她的手在發抖,聲音也在發抖:「你們是不是說——」再不敢說下去,蹲下收拾破碎的瓷片。歸雲放下手中的報紙,同歸鳳一同收拾瓷片。「歸鳳,你今日若得空去雁飛那裡打聽一下展風的去向,讓她捎個信給展風,就說家裡有事,讓他早些回來。娘和小蝶娘那邊先不要露風聲,免得她們瞎著急。」一起收拾好,站起來:「我去南站看看。」何老師道:「我和你一道去。」歸雲想著此時家裡滿屋子女人,並沒有可以拿主意的,何老師如此熱心,心中不禁感激,就點了頭。歸鳳已含了滿眼的淚花,聽歸雲一路吩咐下來,一路應著,已是哽咽難語了,又得忍,免樓上的人擔心。她將她們送到鐵門口,何老師到底年長世故,對歸雲道:「杜小姐,你去找兩匹乾淨的布。」
生存,會那麼卑微!師姐妹們都凄惶,見到歸雲似見了救星,絮絮叨叨訴苦:「看到隔壁弄堂的災民搶救濟糧,嚇都要嚇死!家裡米缸都空了,自己孤鬼一隻,怎麼槍得過那些人?」歸雲聽得有心,暗自留下了一袋臘肉和風雞,問明那條弄堂的方向就尋了去。
女兒紅封存了二十年的清冽的濃郁的香氣在天井裡散開,在每個人的鼻尖泛出微酸。
有個將軍犧牲了,是戰場上第一個犧牲的高級將領。歸雲看著報紙上寫的事迹,這是個旅長,率著先遣隊在四川路打退了敵人的進攻,甚至打得零散逃生的敵人慌張躲進公共租界尋求庇護。但,代價是一千多名將士的鮮血流盡,帶頭衝鋒的旅長也中彈殉國。鮮血染在了四川路上,也染在了上海人的心頭。給日軍的當頭棒喝,太過慘烈。
歸雲點點頭。何老師輕捶窗檯,道:「還是到了這一天。也好,也壞!唉……」歸雲歸鳳只擔心樓上。杜班主和慶姑吵了個不休,慶姑聽不得勸,獨自爬上展風睡的小閣樓哀哀地哭。杜班主無可奈何,下了樓,一個人坐到天井裡,就著夜色抽悶煙。沒人有心思吃晚飯,歸雲只好把飯菜熱了一遍又一遍。杜班主不知在天井裡抽了多久,才吩咐歸雲:「把我的二胡拿來。」歸雲從柜子里拿出那把老舊的二胡,擦盡灰塵 ,它又要被拿去遣懷。杜班主起了一個調子,說:「好久不拉這弦,都跑音了。」調一下弦,問歸雲:「你說拉什麼曲子?」歸雲站好:「《穆桂英挂帥》?」杜班主笑了:「正是我的意思。」弦音起來了,歸雲第一次有機會跟著配樂唱這曲子。她的聲音疏闊的,朗朗的,揚在黑夜裡。
這時何老師猛一推門走進了灶庇間,手裡握了張報紙,遞過來。歸雲一夜未睡,泛著困,一手還捏著筷子,一下一下打碎飯鍋里粘在一起的隔夜飯,迷迷濛蒙就把報紙接過來了。這次的大標題是「日軍空襲我市南站,百計候車市民死傷慘重」。腦中被猛一刺,握緊報紙再看一遍,並讀了出來:「日軍轟炸我市南站!」
稚氣的聲音還未落,就有等不及的人從後面衝上來,從剛用木瓢舀出大米的太太手裡搶了那瓢,裹進衣衫里就跑,臨跑時還猛推了那太太一把。歸雲眼尖,適時雙手一伸扶住了那太太。人群一陣哄亂,叫話的女童子軍慌了,怕人公然搶糧食,只好用身子擋著米桶,尖聲叫:「不準搶,不準搶,一個一個來。」另兩個則拚命推著往前擠的人們。那太太回頭,細緻而慈藹的面容有兩道濃眉,也未用眉毛鑷子修整過,妝容灰了,這時辰,也不會有人畫精緻的妝容。她朝歸雲感激地一笑:「小姑娘,謝謝你!」歸雲扶她站穩:「您不要緊吧?」那太太面對混亂人群一籌莫展,只憂心地蹙緊眉。又有www.hetubook•com.com年輕的男人擠過來嚷:「怎麼還有?就那麼點要那麼多人分!」也是要衝過來了。
他們的眼底是倉惶而來的中國難民。在這座中國人過橋要付費而洋人過橋不付費的斜拉鐵橋上,人潮如漲潮的黃浦江,奔騰吶喊著尋找出路。他們或渾身背著全部家當,或推著獨輪車,擺上全部家當以及老弱妻兒,爭先恐後地從橋的北面涌到南面,尋找租界的庇護。被擠得哭泣慘叫的老弱幼兒,從父母手上被擠落在地上嬰兒,被人足踩在地上的呼救者,還有父母呼兒喚女的悲啼聲。從蘇州河傳到黃浦江,震天動地,慘不忍聽。能在租界有一處安身之所,彌足珍貴。但租界里的家家戶戶,也是恐懼的。閉緊房門,一大家人團團聚在一處,不願分開,因為不知道何時會被蔓延的戰火燒著。可仍要維持生計,為了囤積口糧,也不得不上街將能搶購的糧食一應俱全地買來。
有人橫里衝進來,死死抱住了展風。「瘋了,你們爺倆都瘋了。」是慶姑,她歇斯底里了,「你給我乖乖呆在家裡。」
那麼多苦難的人,她救不及,救人的也清楚自己同樣朝不保夕。那不遠的南京路上的屍,不過才清理完畢,隔著陰陽界的這邊的人仍舊要生存。歸雲留下食物,女童子軍請她留下姓名,被她再三推卻了。只不過是一點棉帛力,好在出棉帛力的人還有很多。她離去時又有人給救濟點送來了食物。
這布,她心中祈禱著,萬不能在南站用到這布!她緊緊跟著何老師出了門,幾乎是小跑的,迎著那血紅的剛升起的太陽。那血光照在兩人的面上,但他們又不得不奮力地迎著上去。上海的早晨,還是映在一片血色裏面!
一位年紀小小的女童子軍叫:「大家不要亂,一個一個來,明天還有的。」
可除了氣餒,驚懼越來越深重地籠罩在杜家。杜班主、陸明和小蝶的爹自去了南站,竟是徹夜未歸。石庫門裡的女人們更慌了,熬著夜,支著身子,坐在煤油燈下等著。滿室昏黃幽暗,映得牆面上的人影也黯淡。歸雲等不住了,夜裡披件衣服跑出弄堂團團轉了一圈,想去打探消息又無從落手。倒被一樓的何老師看到,拉住問了下緣由,一聽這情形,他也著急,只口頭還不住安慰歸雲,說白天他也去幫忙打聽打聽。歸雲茫茫然,又回到家裡,陪著守到清晨,才去灶庇間生煤爐準備做泡飯。
坐在煤油燈下勾絨線的歸鳳聽怔了,放下針線。燈芯跳,她的心也跳。睡在展風床上輾轉反側的慶姑聽怔了,還是心驚膽戰,剛止住的眼淚再度沾濕枕巾。
說到了餓,有人有了共鳴,隊伍里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蓬頭垢面的,舔舔嘴唇,對身邊的母親說:「媽媽,我也餓!」歸雲聽見了,也觸了心弦。她立刻從布袋裡撕下一條雞腿,遞給小女孩:「這是香噴噴的雞腿,回家煮熟了就好吃了。」小女孩接過雞腿,放在鼻子下先聞了聞,咧開小嘴對歸雲一笑:「謝謝姐姐。」抬頭對母親說,「媽媽,好香,回家給奶奶吃,奶奶的病就會好了吧?」那母親忍不住啜泣了,對孩子直點頭,又向歸雲連連道謝。人人惻然,感同身受。女童子軍重新拿木瓢舀了一勺米給倒進了那母親手裡的袋子中。
那聲音不斷,從白天到黑夜,再到白天。升起的太陽,也像一輪血印。醒來的上海帶了一片血色。發往千家萬戶的報紙,將戰火中第一條凶信帶到了忐忑不安的租界內。每家報紙的第一版都掛上了弔唁的頭版,一行醒目的又刺目的大字標題——壯哉黃梅興!
回家的路上,殘陽根本就是血,罩著她。悲慘景象比比皆是,孩提時代的沉痛被勾了起來,冤恨和自傷顯山露水。
展風沒防備,母親此刻的力氣又大得嚇人,和_圖_書他掙不脫,急得滿頭大汗:「娘,你讓我去!我不能不去!」杜班主也有伶俐身手,他挾制住了妻子,對兒子叫:「你快走。」展風掙脫開了,沖父母「咚咚咚」連磕三個頭:「爹娘放心,我們只是給商界救亡會做前線輸送隊,不會出事。」慶姑哪裡會放心,發瘋似叫:「不成不成,你回來。」怎耐丈夫氣力實在大,她不忿,一口咬到丈夫手背上。杜班主的手沒松,見展風怔了,還是叫:「傻小子,快走!」展風就不回頭了,奮足了力,飛奔下樓。歸雲和歸鳳原本在樓下公用灶庇間做晚飯,猛聽到樓上動靜,正想上去勸架,迎頭就撞上展風。
歸雲歸鳳怔住,停了手中的活兒,抬頭,都能看出對方眼中凝聚了很久的不安。
於是在大馬路上逃難的、搶購糧食的,熙熙攘攘擁亂滿大街。原本門庭若市的服裝店、綢布店統統蕭條了,只米行雜貨鋪前人山人海。人們搶購得頗奮勇,不顧前不顧後地爭購,不少鋪子放下鐵扇欄,攔阻著蜂擁的人群,一些大米行還請了巡捕幫助維持秩序。可怎阻得了已經為了生存要瘋狂的人們?就算是挨了巡捕的警棍,也必要堅持擠到鋪子的最前方。杜班主一早趕著出去買米買油,直至將近下午,方才拎了一小袋米和一小桶油回來。出門時衣衫整齊乾淨,回來時身上已被撕破幾處,臉上還有淺淺的抓痕,狼狽不堪。歸雲替他更換衣物,也給他上藥。只聽杜班主說:「米行哄抬價格,不戰死也會餓死!商家無良!只怕明日就不開門了,臨走的時候我見老闆已經掛出『售磬』的牌子,他們自家總會先顧自家。」
上海的八月火辣辣地就來了,剛離了黃梅雨季,太陽兇悍起來,把柏油路反覆烘烤,人都要站不住了。人人都在逃離。長年居住在市區北面的人們流離的第一批。陸續有部隊開進去布防,他們都心知不妙了,被迫遷出,舉家南遷,顛沛著湧入租界。南面的人不免也慌了。杜家也沉浸在滿城的惶恐中,而唯一讓他們生出希望的是百袁經理那所靜安寺路上的戲院終於在這天裝修完畢。戲院取名「寶蟾」。江太中說:「看看,天蟾唱京劇,咱們袁經理的寶蟾唱越劇,借借大佬的光。待開業后再聯繫聯繫唱片公司,給小角兒們灌錄幾張黑片,往報紙上一炒!」杜班主因連日憂心戰事,問:「萬一起戰事怎麼辦?前些時日聽說我們的官兵在虹橋機場斃了一個日本兵,不知後來怎麼樣了?最近虹口一帶正在布防哪!」「咱們兩手準備,依袁經理意思,大上海要打仗也進不了租界,到底是洋人的面子。頂多亂幾個月,到頭來大夥還是要看戲的。老哥哥,你都說日本兵被咱們的人給斃了,怕他作甚!這不已經調兵遣將了嘛?咱們還照唱咱們的戲!」杜班主也只能但願如此。街上已經開始亂了。到處都有三三兩兩提著行李、攜老扶幼,找尋安身之所的人。彷徨又囂鬧,蟬鳴都消寂了,處處是不安。家門口也在喧鬧。一樓的鄰居做了二房東,坐地起價。「加一擔米的租未必是我不厚道,這世道決定這價格。」房客是個戴眼鏡穿長衫的斯文男士,這時也沒了斯文,叫:「你憑什麼加租?這不是不講信用嗎?」陳先生撇轉頭。「信用?幾錢一斤?你不租自然有人租。」杜班主同他們打個照面,都認識的,一樓的房東姓陳,房客姓何。一個是二房東,一個是老師。
原本上海最寬闊的馬路,如今也窄了,道路兩旁被難民露宿擠占,且越往東,人越少。十四號那日日軍的轟炸機掃射了愛多亞路東面的南京路,就片刻,繁華被湮滅,屍蜉遍野,人間天堂變煉獄。
展風匆促說:「爹娘就交給你們了。」歸雲一把捉住展風:「到底怎麼回事?」「開戰了!」歸雲手一松:「你m.hetubook.com.com放心,我曉得了。」展風跑遠了,那麼急,心火那麼高。歸鳳跟了幾步,高喚一聲:「展風!」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弄堂拐角處。
歸雲把歸鳳拉到門外邊問:「怎麼了?」歸鳳滿臉焦慮,道:「小蝶失蹤了。」歸雲一驚,急問緣由。原來陸家和小蝶家準備好逃難的路線,相攜同走。不想北站被划進軍用工事範圍,只得跟著其他難民湧向南站買票。人潮一洶湧,不過轉身功夫,就不見了她的蹤影。小蝶爹娘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只得留下來找女兒。可陸明說一定要先找到小蝶再走,便和家人先道別,幫著小蝶家一起找。只好多天過去,乾糧吃盡,人還未尋到,走投無路的他們便想到早先遷進租界的杜家,前來投靠。「班主、小蝶他爹和陸明又再去找了。」歸雲極是驚懼,又急又難過,話也說不出來。「陸明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歸鳳謂嘆,她也難過,不覺也流了淚。
歸雲應著,卻愕然望著歸鳳。歸鳳對雁飛,為什麼總是這樣鹹鹹淡淡的態度?但也顧不得多想了,一家人合力把糧食都儲藏好。這個夏天,或許只能這樣凄惶地過去。歸雲的心空著,無力地沉到底。庸擾的弄堂,不斷有人遷進來。沒有炮仗,也沒有竹竿,只有遠處的那隱約的槍炮聲。
歸雲道:「明日我同您一起去,多一個人手也好多領一袋糧食。」杜班主不準:「女孩子家的,做這等活兒會被擠傷。」正說著,樓下有人叫門:「杜小姐在家嗎?」歸雲下樓開門,門外是一個穿短褂的小工,推著一輛放著好幾隻麻袋的獨輪車,說:「我來送東西。」歸雲奇問:「我們並沒有買什麼?」小工說:「有人叫我送來的。」手裡遞了一張字條給歸雲。歸雲接過來看,認出是雁飛的字跡:「糧油俱全,以備不時之需!」她哽咽了,心裏很熱,眼前也很熱。聞聲下樓的杜班主也是大驚,眼看布袋裡俱是大米、臘肉風雞等干物,不禁又喜又贊:「沒想到謝小姐這等義氣,我們怎樣謝她才好?」 歸雲知道雁飛好,不知道她會這樣好。千恩萬感無從說,只因她父女的恩惠,因自小的情誼,她就這樣湧泉相待。她摸著口袋裡的三個大洋,大洋是硬的,她的心是軟的。她代替雁飛對他們說:「改天我會好好謝她。小雁,她一直是很好的。」她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好。其實這些糧食已足夠讓杜家感激不盡了,連這兩日鬱鬱寡歡的慶姑都納罕驚嘆:「沒想到這謝小姐這樣好人!」歸鳳一旁細聲說:「這錢我們還是要還給謝小姐的,不然過意不去。」一語提醒了杜班主:「對對對,我們還是要計算一下該還多少錢給謝小姐。」馬上便對歸雲講,「並不是缺這點錢。東西難買,賬還是要付的。有機會你給謝小姐送過去,務必轉達我們的謝意!」
杜班主點一點頭,望住兒子,他是欣慰的,也是不舍的,但是他說:「好,好好乾,好好教訓一下小鬼子。」 這一刻等太久了,終於不必再等,多年的心驚膽戰,此時的人心奔涌。他們都不想再躲了。
石庫門的眾房客也聽怔了,有人推開了窗戶細聽。何老師乾脆搬了一張竹靠椅到天井裡,挨著杜班主坐下,望向北邊的天空。那片天空的星光閃爍,似是安,實際不穩。天空下,正開始瀰漫硝煙。一曲終畢,餘音裊裊,沉默在滿天的星下。杜班主放下二胡,猛地一拍大腿:「好!我的展風是個好樣的!」沉寂被打破。歸雲看著夜色下斑白了雙鬢的長輩。這個養育了自己的如父親一般的杜班主,也蒼老了。但他的眉眼鬍鬚,都激昂著,虎虎生威。他說:「身逢亂世,熱血男兒報效國家,就算馬革裹屍,也不枉了!」豪情氣慨生出來。歸雲的心底有一股熱氣,燒著心尖。在炎熱的夏夜裡,終於和-圖-書燒騰了渾身的血。
歸雲自是明白這意思,胸腔中的酸澀直直就衝上來,不得不還輕手輕腳上樓拿布。
這一夜,與戰火一起沸騰了的,是這硝煙籠罩中的上海,和這座不夜城裡凄惶無助的人們。
杜班主第二次打開了那罈子女兒紅,倒了滿滿三杯,一杯一杯灑在地上,敬著逝去的英靈。
救濟點是在愛多亞路靠近跑馬場的小弄堂里,有兩三個梳著齊耳短髮,穿幹練襯衫制服的女童子軍正協助一位太太分大米。米桶前排了長隊,大米只裝了一個大木桶。僧多粥少,隊伍後頭已開始不安的騷動。
夜幕漸漸低垂,籠著那盡頭,是一片即將要開始的暗夜。歸鳳失了神:「打仗了嗎?」慶姑的哭喊傳下來:「你怎麼捨得把兒子往火坑裡推啊?」杜班主的勸慰也大聲:「他只是做後勤,不上火線,沒那麼危險。」驚動樓下,一家兩家傾聽已久。這時,何老師忍不住從窗口探出頭,問:「真的打起來了嗎?」
小蝶娘只管哭,慶姑一個勁兒勸:「小蝶吉人天相,不會出啥事體的!」
說時遲那時快,歸雲一個箭步上前,身板一挺,喝一聲:「前頭老弱婦孺均未分到,你這樣爭搶可好意思?」紛嘈的人群靜了靜,眼光都筆筆直望這男人。男人被歸雲的怒目一喝給震住,復而聽人們開始紛紛指責他起來,深知眾怒難犯,囁嚅兩句:「老子被小日本逼得慌裡慌張逃命,兩天飯沒吃了,能怪我嘛!」邊說邊悻悻然往隊伍後走。
真正的亂,在第二天大規模爆發。天才蒙蒙亮,晨曦之中,紅日之下,驚恐的上海人發現黃浦江上雲集了插著太陽旗的日本軍艦。炮口牢牢對住吳淞口,虎視耽耽地,牛鬼蛇神一般。戰火從寶山路一路燃到四川路,索著中國軍民的命。從北面傳過來的槍炮聲,聲聲震耳,一聲緊似一聲逼迫著這裏的人們拉家帶口,瘋狂奔湧向蘇州河上的外白渡橋。橋的另一端是英美租界,英美守軍持著重機槍,在趕建出的防禦工事上戒備。
一向閉門獨戶的陳先生拉開窗帘,使勁嗅了嗅,說:「這年頭你們還有閑錢浪費紹興好酒?」很不待見的模樣,嗤笑著又拉上了窗帘。「這個勢力鬼!」何老師的太太何師母不屑地撇嘴。歸鳳小聲問歸雲:「一下子就死了一千多個人!我們會不會贏?」會不會贏?真的不知道,也沒把握去預料。誰能在這樣的時代去預料下一步的結局?
「聽說這回我們的軍隊很強,我們都要有信心。」歸雲只能這樣說。歸鳳捋了一下額前被風吹得散亂的發,眼神渺渺地,她擔心,微細聲道:「展風,他,不會有事情的。」她的聲音化在空氣里,思念也化在風裡,沒有人聽到。展風接連多天沒著家,雁飛的娘姨卻每隔兩日就送來字條,寫一些他的近況。上海工商界自發組織的後勤物品輸送團由也隨著戰局的轉移而轉移,從閘北轉到大場,還有一部分去了戰火尚未燃到的羅店。因人手不夠,展風被臨時編入了救護組。雁飛總在字條最末寫:一切安好,切勿擔憂!雖有了報平安的字條,慶姑的心還是憂一日平一日,反倒不得落定。袁經理也派人通知杜家,戲院開幕無限期押后,以觀局勢再定。戲班子的姐妹們只得窩在家裡避難,沒入賬,自然沒米糧。杜班主一番計量之後,吩咐歸雲歸鳳將雁飛送來的米糧給大家分去一些。他們為了儘快解決師姐妹們的燃眉之急,便分頭把糧食一家家送了過去。歸雲第一次走在戰後混亂的馬路上。大馬路,小弄堂,都髒亂嘈雜、凄慘悲涼。連日來的難民湧入,讓租界人滿為患。屋檐廊下,人行道上睡滿了難民。他們臨時搭起了鋪蓋,只揀一處空地鋪一條席子,一床床單便就做成一個窩,有的一家人齊齊坐在席子或者床單上,相顧哀愁無言。更加威脅他們的是飢餓。身邊https://www.hetubook.com•com攜帶的乾糧吃光了,買不起價格暴漲的糧食,也沒有地方可以尋到食物。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餓著,一雙雙飢餓的渴盼的眼睛望著來往的人們,渴求著幫助甚至是施捨。
這不安,罩在每個人的心頭懸著,不上不下。每個人都是身不由己地在等待,等待所有人都能預料到的最壞的結果。最壞的結果是由展風下午帶回來的,他回家同父親話別。「八仙橋開槍了!」他的豪氣起來了,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我和徐五福八點就去報到,準備向前線輸送物品,王老闆通知要密切配合市裡的義勇軍和警備區的部隊——」。
報紙上字字句句又是悲憤又是慘淡,看的人心頭熱一陣冷一陣。《朝報》的報導旁邊還配了各界自發開展的紀念黃旅長儀式的照片。凜然的靈堂,蒼白的幡,英雄身上蓋旗,頭上還包著紗布。血跡沒有褪,長存的是力戰至死的中國軍人那一身浩然氣慨。攝影師的署名是「卓陽」。報紙上還有幾幅後援軍隊開赴戰場和前線戰士布防的照片,都是卓陽拍的。歸雲想,一天之內,從後方到前線,他到底冒著炮火跑了多少地方?杜家人和石庫門其他房客輪流拿著報紙看,都看得心情沉重,可又奇異地在這樣一個不安的時候生出些安全感。血色雖籠罩了上海,但中國兵站到了老百姓前面,拿起槍,捍護同胞。想著,人們的心便有了安定,也漸漸勇敢起來。杜班主拿著報紙道:「當該如此!我們中國人絕不能讓日本鬼子欺侮了去。」
他想勸解勸解,恰慶姑正從二樓的窗戶探出身子,朝他招招手,又搖搖頭,要他別多管閑事,他看何老師垂了頭,知道終也要妥協,就只好顧自先上樓了。慶姑正領著歸雲歸鳳勾絨線,最近戲班子歇業,沒了進益,歸雲從弄堂口裁縫店裡接了些私活回來,給這一段的富戶織絨線衫。慶姑很贊同,遂教了歸鳳一同動手。她們都不是沒有備著以防萬一的心。 慶姑對丈夫說:「樓下小陳頭子倒很活絡。」杜班主「哼」一聲:「專門乘人之危!」慶姑卻說:「這年頭兵荒馬亂,誰不多替自己想一些?」她問,「越來越亂了,我們是不是出去避避?」杜班主一嘆:「避到哪裡?到處都亂,我們能去哪裡?普天之下,也不見個安全的容身之所。」
「活在亂世,根本就不成人!」那太太嘆,「我們也只能幫一點算一點,也只能做這些!」
何老師也連連點頭:「如此一來,我們也能盼著勝利的曙光!」杜班主建議:「我們應祭一祭黃旅長。」於是眾人便製備了火盆紙燭香爐,搬了小檯子在天井裡,一應擺好。慶姑見狀,心中起了疙瘩,對上來喚她下樓的歸雲道:「並不是我們自己家有事情,這樣做太不吉利了。」想到也在烽火中的展風,更加避諱,「展風不在家,他怎麼就不為自己兒子多想想?」越說越氣,乾脆賭氣不下樓。歸雲無法,只得一個人下去,對杜班主無能為力地搖搖頭。杜班主也無可奈何,只道:「隨她去了。」兩家男主人合力在天井裡擺好貢案,上好香燭。眾人站好,鞠躬,恭恭敬敬的三下。
她在那瞬間想著,我們能不能報仇雪恨?攥緊了拳頭,真想報仇雪恨!可報仇雪恨談何容易?只怕是舊仇未報,新仇又添!到了家,歸雲見杜班主夫婦房裡坐了好幾個人,便走進去。竟是小蝶娘、筱秋月同慶姑和歸鳳坐一處。歸雲有些意外,因打仗前聽說陸家和小蝶家準備一道逃去江蘇鄉下避難,小蝶姊妹倆連戲都不準備唱了。此時筱秋月正埋怨小蝶娘:「我說讓我靠一靠老戲客,你們偏不願,如今出這樣的事。」
打開自己的衣櫥,著手處,一匹藍色的,一匹白色的。藍布正是那晚卓陽拿來作為賠她的,白色的是慶姑備著準備做棉衣內襯的。但歸雲什麼都不管了,抱住兩塊布就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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