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儂本多情

作者:未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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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十六、問斜陽·孤憤難書

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十六、問斜陽·孤憤難書

卓陽懶散笑道:「我懶慣了,做記者也是因作息可自己隨意,如若真要正經坐辦公桌,我保管兩天打漁三天曬網,給師兄丟臉。」其實藤田智也和卓漢書都在仔細看他,都覺得他眼神清亮,看不出任何意思,和破綻。但卓漢書知道自己的兒子絕非如此的人,心中擔心,還有一層安慰。有兒子在身邊,有後盾,也放鬆了,就說:「鰣魚冷了可就要起腥,我們不能浪費了這大好美味。」藤田智也也不能再說什麼,或者也不想再說什麼,只是和卓家父子一頓寒暄中頻頻舉杯。
當血逐漸凝固,他看一下,日本人的血和中國人的血是一樣的紅。「我沒有及時救到她。」他脫下自己的外衣,蓋在小蝶身上。他知道,是晚了。女孩的美好已碎了,他來不及搶救。
他是老了,一忽兒幾年,學生都長大了。身板夠高,姿態是紳士的,面容平和。
女人受用了,同身邊人說:「這就是上海報界的青年才俊,拍照技術一隻鼎,我一直想請來給我們的話劇社拍拍照。」立刻有人說:「吳小姐倒是會敲竹杠。」大家鬨笑了。話是不清不楚,也重了,但是是場面上的頑笑,卓陽只把眉梢輕輕一聳,不以為忤。他從人群里脫身出來,回到歸雲身邊。「都是熟面孔,我是個生手,真怕丟了份子。」歸雲打開妝奩匣子,抹臉、磨白了,再上胭脂,便看不到心慌不定的白了。卓陽一直站在她身邊。「都是你們支持,才能把今天的演出撐下來。」歸雲朝那邊的人群努了努嘴:「她們都是名角兒,肯這樣堅持,擔的也要大很多。」
也有憤懣。滿門忠烈,不得善終,活著的還受壓制。但終於是有機會再伸志了。一個人,也可以氣勢如虹。失去丈夫,失去親人,親兒子也身處危險之地。還是孤單,有了孤憤,當仁不讓的一往直前。因此便有了如雷的共鳴。歸雲化身成了穆桂英,連穆桂英的孤憤也是真的。如雷的掌聲,往日戰場上的豪情,今日被制擎的委屈,還有傷逝年華竟如流水,酣暢到底的傾訴。最後的暢快是可以上了戰場上去一展抱負。這是台下百多人日思夜想的。歸雲是紅色舞台中央小小的一注亮燈,在幕閉的時刻通明一閃,再款款暗去。
孤軍營的大禮堂里搭的簡陋舞台,還是迤邐的。鋪上紅地毯,四周擺滿粉紅粉白的康乃馨,背景幕板也是紅色的,沒有演出標語。雷同艷色上海一般的布置是安營外人的心,是聯歡的氣氛。孤軍戰士們入場卻是井然有序,帶頭的將領英姿勃勃,器宇軒昂,他坐下后,其他戰士們才坐下,個個挺直著背脊,把手擺在膝蓋上。他們整齊劃一,士氣不散。表演開始,是載歌載舞的,還有時興的話劇。歸雲跟著卓陽在後台看。話劇演的是西洋戲,女主角真是剛才纏著卓陽的吳小姐,她在台上就變了,許是戴了金色的假髮套,穿了白色的洋裝。表情堅忍了,也是賢惠的模樣。但漸漸更堅忍了。
起調,開了腔。開始有些抖,不因緊張,而是孤獨。穆桂英五十三了,還得重披戰甲。軍,是孤軍;膽,也是孤膽。還有身邊千萬險惡在虎視眈眈。
卓陽正立,肅然道:「做一個新聞人之責任,在於明事直言,忠實記錄。做一個國家危難時刻的新聞人之責任,在於在抵抗外侮的戰線上堅持以民族精神傳播為首要之任務。精神不滅,新聞不死,事實永存!」謝晉元團長和莫主編都欣慰地點頭,謝團長贊道:「好一句『精神不滅,新聞不死,事實永存』,我們如果可以一直用這種飽滿的精神,不畏敵人的信念,就一定會迎來我們的勝利!我們所有的犧牲也就值得了!」三個人相顧而笑。歸雲退場后,整理了行頭,她想找卓陽,特繞回了前台,正見卓陽同謝團長和莫主編站在禮堂門前,門外遠處緩緩西下的紅日,灑了他們滿身的金。金色染盡謝團長昂起的頭,挺直的身,如豐碑,是不倒的中國的脊樑!歸雲敬慕地仰望,似是能看盡那四面楚歌中的孤單的悲壯。她在心底敬嘆,轉個身,回去的步伐比來時要堅毅許多。展風在門外等她,m.hetubook.com.com接過她手裡的行頭包袱。「呵,現在會自己找堂會唱了。」歸雲抿嘴笑:「零丁無光洋,不過,值。」展風吆了黃包車,歸雲坐上去,遠遠的,看到卓陽已在門外張望。他看到她了,笑著。她朝他搖搖手。卓陽看著她同展風遠去。好幾回了,他都看見這個男子同歸雲的親密,他是曉得他們的關係的。所以,他在隱忍。
卓陽想了想,又想了想,最後只道:「這位師兄學識淵博,適才談天說地,很多話都讓我嘆服。」「卓陽!」卓漢書看齣兒子的故左右,兒子還在皮皮地笑,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麼,連他說的話都聽得出是過濾過的。他是還想再問什麼,卓陽躬身,用洋禮節,把他磨走。他便知道問也算白問,也就不再多話。父子倆並肩走入夜上海的人群中。其實藤田智也並沒走遠,一轉頭,他還是能看見卓家父子並肩的背影。卓陽比卓漢書要高半個頭,略略走後面,是保護的駕勢。上陣不離父子兵?藤田智也的眼眸閃了閃,他們看不出他的意思,他看得出他們的意思。或明或暗,各有打算。
卓陽臉上一派禮貌的微笑:「鄙報已停刊,過幾日即要失業了。十八個女孩已經移交租界當局的婦女救護組織,只盼她們早日康復。」「學弟有什麼打算?」卓漢書同藤田智也一起看著卓陽,卓陽只是打個哈欠,看了看鰣魚,拿了筷子夾了就吃。
「爸爸說我是無事忙,恐怕要在家做一陣子富貴閑人了!」藤田智也轉頭對卓漢書道:「我或許為學弟謀一份好差使。」「這倒不必了,犬子大學學業尚未修完,我欲他潛心鑽研學問。」卓漢書直接拒絕。
「爸爸!」一聲呼喚打斷了卓漢書的滔滔不絕,他看到站在包房門邊的卓陽,有幾分戒備地盯住藤田智也。藤田智也站起身,微笑點頭:「這位一定是卓陽了。」卓漢書朝卓陽招招手,卓陽走到父親的身邊,站在他身邊,他拍拍兒子的後背:「犬子卓陽,這位是藤田智也,曾上過爸爸的課。」藤田智也又欠身:「現在也是老師的學生。」向卓陽伸出手,「幸會,《朝報》的傑出攝影師。」卓漢書聽他說這話,臉上不由又微變了變色。卓陽卻沒動,坦然伸手,同藤田智也握了一下:「幸會!」雙方落座,藤田智也喚來堂倌再添碗筷茶杯。他轉個頭,話題就變了。「貴報日前那篇紀實報道十分精彩,執筆照片生動有力,十八個女孩現下安好。」
真的微醺了,眼前有點糊。剛才點的是白酒,中國酒的後勁出來了。一條白色的身影晃在他眼前。那身白旗袍,那團盤發,還有那張美艷的漠然的小臉,骨子裡透出來的魅。是謝雁飛?他微眯了眯眼。她是出了檯子?還是隨意逛街?他快步走到她的跟前,先是聞到她身上的一股梅花香。雁飛沒有料到會在這邊碰到他,吃了一驚。「藤田——」他抓住她的手臂:「你可以叫我亞飛。」一個使力,拉著她轉到旁邊的小弄堂里。他的力氣有些大,抓得她臂膀生疼,支起手肘要掙脫,也同時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香。「藤田先生,你醉了!」藤田智也卻輕笑:「叫我亞飛。」並不放手,「我的確有些醉了。」接著,他便恃醉行了凶。雁飛沒有想到他不但沒有放手,還俯下了身子,微帶白酒香的唇貼上了她的微訝的沒有合攏的唇。但是,並非強迫,也無挑逗,只是尋找安慰。雁飛能分辨出來,任由著他的唇貼著她的。她還冷靜地想,她被很多男人吻過,如今還被這個日本人吻了。可她就是沒有被他吻過,他們當初乾淨得只是互相牽手擁抱。還來不及更進一步,他卻全線撤退,留她一人噩然地站在毒辣的太陽下面。藤田智也沒有逾進一步距離,所以唇間的相觸始終乾澀。他移開了自己的唇,伸手撫她光滑的面頰。「如果我現在還邀請你去長崎看古城風光,你願不願意?」雁飛面色不定,聽了這話,仍是搖頭。別開頭,指著大馬路上滿目的霓虹:「我習慣這裏的五光十色,是走不掉的。」他放開她,側靠在牆壁上,輕https://m.hetubook.com.com吁一口氣:「好。既然你又拒絕我一次,那麼再還我一次,帶我去你家解酒!」雁飛瞪他,哪有人是這樣的。他卻側頭看她,說:「大不了以後再還你。」一閉眼,真像是醉了一樣。
他同這個男子正面打過交道。在進慰安所那天,他有條不紊地安排人員,分配任務,衝鋒接應,都做得細緻周到。
卓陽接過來,臉上的寂寞隱了,愁緒也隱了,他的笑容一如上海溫暖的陽光: 「小蝶小姐還好嗎?」她搖搖頭:「謝謝你最後救了她!」卓陽又想起那晚。在自衛隊放火之後,他趁亂進了那間石庫門裡,搶拍裡間的照片。石庫門朝西小天井有一個亭子間,他推了一下門,門鎖著,就奮力撞開了門。一個少女半赤|裸身子被五仰八叉綁在床上,衣服被撕碎了,還有獸一般的男人對這身子施虐。男人要揮的皮鞭被卓陽一把抓住,卓陽瞥見了了無生氣的女孩,遽然一驚,竟然就是給自己做過模特的小蝶。那一怒是生了好大的氣力,他抄了身邊的椅子砸過去。天真的女孩,被折磨得脫去人形,衣服不蔽體,不堪的私處,還有胸脯上的累累傷痕,還有絕望的臉。男人天性是能打的,面對這猝不及防的日本下等兵,卓陽發足全力。混戰中摸到日本兵的槍,迅速開了槍。日本兵倒下了,卓陽卻能感到自己一臉凝固的冷漠。沒有快意,他第一次殺了人。在這之前,他連只雞都沒殺過。父親一直說「君子遠庖廚」,他也一直受著西式的紳士教育。他知道「革命」和「戰爭」意味著什麼,但他之前沒有殺過人。所以他不知道親手殺人是這這樣的,子彈穿破胸膛,撕裂肉體,湧出來的鮮血濃綢鮮紅。
藤田智也就鞠著躬,還不直起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老師的學問浩瀚,我要請教的地方還有很多。」卓漢書坐不住了,將他扶起來:「你在東大學業有成,也是業內一把好手。」
藤田智也恭敬道:「學生生在中國,十歲時才回的日本。」卓漢書望望老友,藤田雅夫尷尬了,咳了兩聲,道:「漢書,正是如此。」
歸雲從來沒有好好看過上海的天空,但是雁飛曾經對她說過,上海最乾淨最美麗的也就那片天。那年,她們還是孩子。如今想起,她就仰頭看了,湛藍的天空萬里無雲,一陣鴿哨聲吹過,飛來一群「嗚嗚」的鴿子,潔白的羽毛,像一片白雲拂過。鴿子在一片藍色里自由翱翔,鴿哨是指示,它們跟著指示,盡情地在藍天下撲棱著翅膀。它們只有指示,沒有禁錮,盡情向前,沒有退後。它們的翅膀下面,關著一群無法自由的戰士。歸雲走近了膠州路的孤軍營。轉身片刻,看見一邊弄堂口一個斜倚的身影。
她不喜歡抽煙的人,又覺得似乎這支煙是他寂寞的寄託,當輕霧騰起,他的臉,也沒有那麼寂寥了。她不打擾他,自己先去找報到的地方。卓陽已經看到她,暗暗掐滅煙頭,走過來,帶了一身淡淡的煙草氣息。歸雲先笑著打了招呼,手裡是帶了一隻包裹的,遞給他:「這是你的衣服。」
此後,只談詩詞風月,不再談其他。氣氛倒是融洽了,當事的人都要化先前的緊張,各人都喝了個微醺。到了席末,卓漢書終於拉住了藤田智也的手,語重心長道:「智也,猶記得當初你是漢學成績最好的學生,只盼你能專心學問,無問其他。」藤田智也又鞠躬:「深謝老師的教誨,智也終身不忘。」轉身獨自走了。
「不,老師!」藤田智也打斷了卓漢書,「鑒真大師這幅字帖流傳下來了,甚至在中國各朝各代名家手裡收藏過。」卓漢書抬眼,同藤田變得犀利的目光較量。他明白了,鎮定一笑:「我研究碑帖已久,也只是聽說。中華古物原本撲朔迷離,雖然傳聞有根有據,但未必是真的。」藤田智也避開卓漢書的目光。「日本國內的傳聞是這幅字帖因屢次為中國各朝名家所藏,帖后的收藏古印也是萬分珍貴,所聽說就有辛稼軒、趙孟頫、文徵明等人。這些名家的古印也足以讓此帖價值連城。」
歸雲沒有派頭,沒勢沒力,m.hetubook.com.com她選了壁角的地方坐好。卓陽被人拉住了,是個穿花色旗袍、盤髮髻的小明星,她幾乎半個人吊在卓陽身上,聲音也發膩:「大攝影師,說好這回演了,你們發演出特刊,你得給拍兩張好照片。」卓陽輕笑,不近不遠地哄她:「閑話一句,屆時還會讓我們的大才子寫好特稿。」
卓陽奇問:「日本學生?」「就是上回送筆洗的那位,你爸爸在東京大學做講師的時候收的,這位學生的父親也是你爸爸的異國好友。」卓陽放好身上的照相機等物,想著又把鑰匙拿在了手裡,又問一聲:「就爸爸和那日本人一起?」「你啊!這回又是打什麼主意操什麼心?那學生頂謙虛謹慎,人看著不錯,你爸爸也贊過他的為人和處事,不會出啥大問題的。」卓太太站起來,敲了敲卓陽的腦門。卓陽不語。他先前才寫過通訊稿,含沙影射了時下教育界的血案。最近日軍司令部通過上海偽政府接洽文化界人士,明著說是請去重新開課,教授老師們一上課堂,才曉得上當了,大學已非昔日之大學,完全淪為日軍手裡的教育玩具。有人反抗了,結果就是被神秘殺害。市政府給的說法是劫殺,日軍司令部強烈譴責租界當局治安不力,租界當局也能一頭冷汗地接受下來,發表聲明一定要力辦猖獗劫匪。卓陽冷笑一下。這是一個人人做戲的年代,連一條鐵蹄已經牢牢踏住上海灘的日本人也要做戲,滑稽不滑稽?
她覺得他在變,說不出變在哪裡。睜開眼睛,看鏡子里的自己的眉,才想起他會畫畫的,在她臉上留下了上戲妝以來最漂亮的一對眉毛。他很滿意地看她,手裡還捏著眉筆,濃眉一揚:「大家心目中的穆桂英!」
藤田智也又深深鞠躬:「請老師多多關照!」這回隔著桌子,藤田智也也是對他深深鞠躬:「請老師多多指教!」「現今時局動蕩,我無心學問,只靠那些養老金和祖上的產業安度余年,閑暇寫幾個大字聊以遣懷罷了。藤田君,老師沒什麼好指教你了。」卓漢書深深望住藤田智也,這個孩子,總是有一副摸不透的深沉甚至是陰鬱的表情,不像自己的兒子,喜怒哀樂在臉上一應俱全。他嘆氣,怎麼看,都是自家的卓陽要豁達直爽的多。癩頭兒子總是自家的好,儘管也沒少打罵。
卓漢書對卓陽說:「智也是個做學問的一流人才,當年說到做學問一節,他說『凡致力於所愛,必定鍥而不捨』。今朝問出這些問題,我擔心他已經不只是一個致力於學問的學者了。」
藤田智也不肯坐下,還是恭敬道:「老師對於中國碑帖的研究,智也恐怕今生拍馬也趕不上,十分慚愧,還有很多東西需要向老師請教。」卓漢書聽他這樣說,乾脆也不同他謙讓了。他的聲音沉了,說:「你就直說吧!」
藤田智也坐了下來。「在日本碑帖收藏界有這樣的一個傳說:一千三百多年前,大唐鑒真大師東渡至本國,授科以日本學問僧榮睿、普照。在鑒真大師晚年,曾因思念故國,寫過一幅字帖,題為《思故賦》,大意應是寄望大唐與日本國世代交好,在文化上互通有無,並表鑒真大師一派思故之心。此帖由普照大師遵照鑒真大師的遺囑,帶回大唐,上表唐皇。但就在普照大師赴唐路途中,在大唐境內遭遇劫匪,此後字帖一直下落不明。」卓漢書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慢慢抿一口,再放下:「鑒真大師是一代高僧,為傳戒律,發願過海,犧牲不小。他在佛經義理、戒壇講律、焚聲音樂、廟堂建築、雕塑繪畫、行醫採藥、書法鏤刻等方面均有大建樹,對日本文化的各個方面影響重大。」他飽含深意地看住學生,「幾年前我在東大授課,就曾說過縱觀世界歷史,異域大國的崛起無不伴隨著鮮血和戰火,而中華文明的傳播卻往往以和平的方式來進行。」藤田智也傾身點一下頭:「是的,日本國內對鑒真大師萬分崇敬。因此天皇發願,欲找到那幅流傳到中國的《思故賦》以安放在奈良的唐招提寺,以表紀念!」「傳說也只是傳說,何況流傳了一千三百多年,中間朝代交替,恐https://www.hetubook.com•com怕未必能流傳下來。」
卓陽無奈聳肩:「媽,就你還相信隔壁吳太太能做好媒?后弄堂的小張娶的可是母夜叉,天天吵得雞犬不寧!也是吳太太給保的媒。您就饒了我吧!」卓太太不繞他,再說:「原先我以為你真會同蒙娜好,我想想洋媳婦雖讓人跌眼鏡,我倒還是時髦人,能受的。這兩年看你沒這意思,又不肯去相親,我是真無主了。兒子,你到底要找什麼樣兒的?」卓陽佯裝考慮,說:「您放心,我總還給您娶一個中國媳婦兒回來就是。」
她在掌聲中退下的時刻,卓陽還站在台下給她拍照。「這一盞小明燈,起的作用可不小!」莫主編拍拍卓陽的後背。又有人拍了拍莫主編的後背:「我們需要這樣的藝術,來震撼和激烈我們,作為民族抗戰的精神武器!」聲音是沉著有力的。卓陽肅然起敬地看著那人,孤軍營的首領――英雄謝團長。莫主編開懷地笑:「這也是這次演出所要達到的目的,給文藝界吹一吹風,四面楚歌,但精神不死。我們始終在孤島中有我們的陣地。」謝晉元團長的面容威嚴莊重,他微笑,微笑也帶著威嚴,還有凝重,他向卓陽點了一下頭:「強將手下無弱兵,我聽說過老莫帶出幾個好樣的,做戰地記者一點都不比當兵的遜色。」
卓陽很高興歸雲看得懂,他說:「一個牢籠,沒有那麼容易衝出去!」「在這裏演這個戲,讓人低落!」歸雲望望台下握緊拳頭的戰士們。她想,他們都想出去吧!「他們都想出去!」卓陽說。她一驚詫,轉頭看他。他在她微笑:「我們想對他們說,總有一天他們會走出這個擺布他們的租界。」太艱難了,這樣迂迴地表達意思。婦女衝破了家門,戰士們都鼓掌了。台上的意思,台下的人都懂。不管多麼迂迴,苦心激勵是能被他們了解的。「你瞧。」卓陽有些得意。歸雲心安了,她想,她是可以安慰到這些被禁錮的將士們的。事實也的確如此。如果說在歸雲之前的節目是隱綽綽的,暗中遞傳心意的,是組織者們的精心編排,隔幕報音,幕外人須得仔細聽仔細辨,才得辨出幕里人熱切的祝望。那,歸雲這節目是來揭幕的,是完結也是開始。她一身武裝,從幕後走到台前,是孤單的。諾大的舞台,她是被舞台鎖住了,四周沒有支援。
她是要離開禁錮她的家庭,向英俊的虛偽丈夫分道揚鑣。他們說的台詞拿腔拿調,那個演丈夫的小生倒是長的不錯,很有梨園小生的顏色,就是演的狡詐。歸雲是第一次看話劇,也入戲了,挺恨這個丈夫。「這是挪威戲劇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一個勇敢的婦女衝出束縛自己的家庭的牢籠。」卓陽向她解釋。「她很勇敢,用她的智慧支撐起自己的家,只是她的丈夫不了解她,真悲哀!」
飯店的侍者端了大菜上來,是老正興赫赫有名的清蒸鰣魚。藤田智也及時恭請:「以前就聽說老正興的鰣魚很是不錯,老師先請。」卓漢書也不客氣,夾了一筷子,道:「鰣魚乃長江三寶,只在這時節方才能夠味豐脂腴,但魚肉多刺,任何美味都是來之不易的。」藤田智也笑道:「以前老師說兩漢歷史的時候,喜歡用典故。我還記得老師說過一個故事,東漢開國皇帝劉秀卑微時候與同窗好友嚴子陵在富春江喜歡垂釣鰣魚,那番烹酒食魚實在叫人嚮往。只是嚴子陵卻不肯在劉秀登基后輔佐左右,著實浪費了一身好才華。」卓漢書的面上變了色,重重放下筷子,聲浪終於高了:「嚴子陵婉拒光武帝好意,是因光武帝雄才偉略,可定國安邦。他有不慕仕途,安閑自在的機會。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豈是俗人可懂?現今國邦不安,我等一介白衣無可所圖,無可所作,唯能獨善自身。」
坐在老正興的包房裡的卓漢書也有些不安,因為他對面那位日本學生的話。
她閉了眼,任自己的眉在他的手裡婉轉婀娜,斜斜飛向鬢角。是穆桂英英姿颯爽的神采。
王老闆說:「卓陽,你是莫主編的得力助手,展風是我新招的猛將,能學也會活用。自古英雄出少年,長江後浪和-圖-書推前浪!」行動前,展風再三關照他:「卓記者,咱們任務不同,但是要切忌安全第一。王老闆說過要保你平安,你就只管報導就成。」他是負責善後的,但在行動時,也是一衝鋒不顧命的豪傑。卓陽殺的日本人就是他迅速處理了,不知是沉到黃浦江還是拉到荒地埋了,總之毀了痕迹。如果歸雲有這樣一個丈夫,未嘗不好。卓陽站在街頭,看著黃包車飛快在街頭消失,他的心悵然若失。回到家,卓太太正半躺在客堂間的躺椅上看報,一邊放著玫瑰花茶杯並兩塊桃酥餅。見卓陽回來,便說:「你爸爸那位日本學生約請他去老正興吃夜飯了,晚上我們就小弄弄,不開火了。」
然後是箍頭、貼花。他看著她把自己一層層武裝好。他要帶她去戰場了。
這雙攝影師的手,白皙修長,不擅長做家務,卻已經染了血,殺了人。她為他心痛。她將手伸出去,又收回來。卓陽對她柔軟地笑,說:「我帶你進去。」他一身的藍色毛背心,像天空一樣高且曠遠,她願意跟著他。歸雲跟著卓陽進了由報社在孤軍營外臨時租借作為化妝間的小石庫門,秦編輯發了節目單給她,她才發覺自己的《穆桂英挂帥》竟是在壓軸位置上,不免些慌張。石庫門裡的演員基本都來齊了,不少人都有些來頭,排場也挺大,保姆同化妝師傅俱全。鶯脆粉繞,花團錦簇,雖是為了個「義」,這場面也得做好,且還摜不掉上海灘的派頭。
卓漢書領會了意思,笑著對智也說:「太多禮了。我也適才正被東大聘做了客座,真是巧!」
或許收益也一樣大,報紙一力把這些與眾不同的行動叫做「出位」。都是博一次的,有真心,也有假意。歸雲看得懂,卓陽也懂。「真情假意都是好的,起碼有膽氣。」卓陽說。這才重要。歸雲的膽氣在左沖右竄,她在緊張,手也在顫。她知道不容易了,這回舞台上只有她一個人,沒有歸鳳,也沒有其他戲班子的師姐妹,她靠不得任何人。是她自己要義無反顧的,如今合該著硬著頭皮去孤軍奮戰了。卓陽替她拿起眉筆。「安下心,我相信你會唱好的!」他的口氣不容置疑,手也不容置疑地抬起來,描她的眉。
她第一次看到卓陽穿黑色以外的衣服。今次他穿了和天空一樣藍的毛背心,松垮垮地罩在白襯衫外,也是翻了行頭了。他的頭靠在牆壁上,她只能看到他的側臉,也看到他另一隻手夾著一支香煙。淡青的煙霧掠過他額際的髮絲,輕騰,模糊了她的視線,掩蓋他聊賴的神情。一支煙就是他的一個靜謐的世界。
他便說:「我去爸爸那兒蹭飯。」卓太太抬起身子來叫:「卓陽——」卓陽按住母親要直起來的身子:「老正興的鰣魚上市了,我想爸爸一定會點。順便再認識一下這個師兄。」卓太太嗔怪他:「你這孩子!往常叫你去老正興相親,你就沒這麼積極過?」
這個學生,是什麼都藏得住的。他想起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不過才十八歲,不過是一個像現在的卓陽一樣的年輕的小青年,卻有一臉深沉的表情。他的父親領了他到櫻花盛開的樹下,介紹給自己的中國好友卓漢書。「犬子智也,十分仰慕卓老,今年剛考上東大的漢學科,特來拜訪。」十八歲的日本青年朝卓漢書恭敬地深深鞠了九十度的躬。「仰慕先生已久,請多多指教!」他說的是一口流利的中文。卓漢書十分驚訝地看著老友,道:「雅夫君,令郎的中文可說得比你好多啦!」
歸雲望著面前的他。什麼時候開始,和煦的他也有了霸氣?還是她熟悉的他,但是又是陌生了,才那麼幾天功夫。「小蝶說你幫她殺了日本兵,是菩薩派來救她的。」她的心,溫軟了,在得知他殺過人之後。
「就是就是,就是到最後專是沒影兒。」卓陽已遁到門邊,說聲「拜拜」一溜煙先出了門,只留身後的卓太太無可奈何吩咐:「這小囡——路上當心啊!」卓陽的心思卻沒那麼輕,他騎上自行車,他的心總是有些不安,直往老正興的方向飛速駛去。
他站著她坐著,他做了她的化妝師,沒有經她的同意,便一意孤行在她臉上繪下他要的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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